1.
十一月中,策展的行程幾乎是摧枯拉朽一般朝前推進,但凡一點阻礙,在“寧孝庾”三個字麵前也全變得不值一提。
陳尚我幾次提出來想見寧孝庾,虞照回來轉達他的意思,都被寧孝庾輕描淡寫地搖搖頭回絕。
她沒問為什麼。
在這個男人麵前,很多問題問了也是白搭,他不想給的答案,你就算翻山越海也別想逼他給。
繁忙地開會,去畫廊落地實施布展……團隊裏的人都漸漸和虞照混熟了,裏頭的人一半是莊子怡工作室的,另一半是魏桑找來的。
相處久了,縱是寧孝庾很少露麵,出席會議更是寥寥無幾,但大家都不是瞎子,一男一女之間有事和沒事,磁場天差地別,又豈會看不出虞照和寧孝庾之間的關係不清不楚。
才子佳人的故事,自古雖是老掉牙,但勝在賞心悅目。
畢竟,若論起和錢、權、名、利糾葛的飲食男女,圈子裏再怎樣荒唐離譜的關係都不缺,即使身份雲泥,這樣賞心悅目的一對,反倒更容易被接受和理解。
張揚是寧孝庾這邊的人之一,身兼總協和設計兩個重磅職能,策展概念圖就是他全權負責的。
因為同樣出身F大,虞照便喊他師兄,再加上策展落地的方方麵麵都要和總協溝通,一來二去,眾多人中,虞照和他變得最為熟稔。
這些天大家都在忙最後的布展工作,這是策展裏最煩瑣的一部分。
陳尚我這次出了不到百幅作品,展陳設計精益求精,單是做展品配框、展線就熬了幾個大夜。
展陳設計雖不是虞照專業所在,但畢竟被戴上了主策展的高帽子,還是要沒日沒夜地陪著,事無巨細,都要諳熟於心。
張揚和她同病相憐,陪著熬大夜的時候,他好奇地問過她一句,和寧先生怎麼認識的。
她窩在BWV展廳的沙發上迷迷糊糊,聞言打了個激靈,瞬間清醒了。
她想了想,才說:“我是先知道有他這麼一個人,暗中考察了一段時間,再去接近的。所以要說怎麼認識的,應該是我一手促成的認識吧。”
當然,這裏頭不乏上天好心賜予的兩次偶遇。
她說這話時姿態坦然。
張揚算是寧孝庾的人,虞照豈會不知。因此,話能說幾分,虞照還是心中有數。
張揚被虞照這番“心機深沉”的發言驚到,半晌才眯著眼睛感歎:“行啊,師妹,是師兄小看你了,我還當是……”你一朵小白花被寧先生這等神仙似的人物勾得七葷八素,不知道天南海北了呢。
既然是虞照先處心積慮,他就不操這個心了。畢竟想對寧孝庾處心積慮,也得有門路見著人才行。唯一困惑的隻是……
“你就這麼和我交底啦?也不怕我回頭閑聊不小心告訴寧先生?”
虞照揚起手按在眼皮上,若有似無地一笑:“我倒希望你能不小心告訴他。”
張揚蒙了,沒琢磨明白,卻聽到門口風鈴叮咚,有人進來了。
虞照沒動,因為聽出了來人的腳步聲,隻懶洋洋地在沙發上張開手,仰著頭等來者過來抱。
寧孝庾地位特殊,若非有今日這個展,張揚未必能得見其一麵,所以被魏桑安排來這裏之後,鉚足了勁兒求表現。
在他心裏,寧先生一展“迷城”年少成名,隨展現世的畫作更是被拍出天價。此後寧先生陸續出了不少影響業界的作品,甚至受邀參與威尼斯雙年展的中國館……在寧孝庾這個年紀,這樣的履曆絕無僅有,該是被奉為神祇。
卻不想,如今這位神祇走到這四仰八叉的小丫頭旁邊,神色仍冷若冰霜,拒人千裏,動作卻寵得沒邊兒——他伸手把人從沙發上抱起來,朝張揚點了點頭,說句辛苦了,就揚長而去。
過了會兒展陳設計師從小黑屋裏出來,瞧見張揚呆若木雞的,問了句:“怎麼了?熬夜熬傻了?”
張揚搖搖頭:“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快瞎了。”
“啊?”展陳設計師覺得他腦子“秀逗”了。
張揚一副“你什麼都不懂”的神情,心說,被閃瞎的。
2.
被抱上車扔到副駕駛座,虞照也不老實,等寧孝庾坐進駕駛位,又探身湊過去討吻。
寧孝庾正啟動車子,冷不防溫香軟玉湊過來,難免心浮氣躁,皺了眉避開:“別鬧,開車呢。”
“魏桑臨走前叮囑我照顧你。”虞照也隻是逗逗他,見他不解風情,自討沒趣地坐回去係安全帶,“把你生活上的習慣喜好巨細無遺列了個清單給我,那麼厚一遝A4紙。”
邁巴赫終於上了路,寧孝庾瞥她一眼:“所以呢?”
“按道理,我得給你開車,可是我不稱職啊。到時候魏桑姐姐問起來,我怎麼和她交代?”
寧孝庾嗤笑一聲:“得了便宜還賣乖。”
她偏頭凝視他,對他的冷嘲熱諷,無所謂地聳聳肩。
有了肌膚之親後,即便關係沒到男女朋友的份兒上,總也還是更坦誠幾分。
男人端方溫潤底下的壞脾氣也隨著時間暴露無遺,冷心冷肺,動輒說話不留情麵,要等他說句窩心的情話,或許哪天太陽繞著地球轉才有可能。
說起肌膚之親,其實半個月來,就隻有那一次。
猶記得她醒來後渾身散架一般,他眉目清冷地靠坐床邊,一勺一勺地喂她吃水蟹粥,什麼也不提。
名分之說,在他眼裏仿佛毫無意義,顯得她之前口口聲聲問他討說法的舉動也幼稚得要命。
她幹脆上了頭來了勁,不就是比誰更渣嗎?他不提,她也不提。
後麵工作緊鑼密鼓,雖然同在一個屋簷下,每天她回來他已經睡下,又哪有時間思及情愛。至多不過溜上樓凝視他睡顏半晌,因怕吵醒了他,再略有心酸地下樓去睡。第二天她又起個大早離開,有些刻意回避的意思,但最重要的是,她不想辜負他給的這個主策展的名頭。
現在的寧孝庾,明明比之前那個看上去閃閃發光的“藝術品”次了不是一分兩分,她竟還是覺得沉溺其中,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寧孝庾。”她沒大沒小地直呼其名,在淩晨一點鍾的高速上喃喃,“你給我下蠱了吧?”
他心平氣和,帶著骨子裏的疏冷,戳破事實:“你自己心不穩,我不用下蠱。”
“哦。”她頭仰靠在椅背,側著臉肆無忌憚地盯著他看,“瞧把你得意的。”語氣有點要翻身做主人,把他當寵物逗弄的意思。
他警告地瞥過來一眼,到底沒和她計較。
這段時間以來,還是頭一次半夜回到靈山雲徑時,兩人都醒著。
各自洗了澡,虞照照例要在一樓睡下,才抖了抖被子,身後就有不速之客欺上來將她攔腰摟住,唇貼在她耳後,語聲低沉:“說了多少次,睡這裏要吹風,上去睡。”
虞照將手覆在腰間箍緊的臂上,輕輕搭著,轉頭和他碰了碰唇,道:“上去的話,你不要碰我。”
忖著她話裏的意思,他披上君子麵皮,顯得很克製:“除非你想的話。”
“我不想。”她很快回答,接著又遲疑地說,“但我想抱著你睡,像情侶那樣。”
他笑了一聲,分不出是嘲諷還是單純覺得她想法有趣:“你又沒談過戀愛,上哪兒知道情侶怎麼睡?”
她理直氣壯,振振有詞:“書裏、電視劇裏、文藝作品裏都是這麼表達的,可見小情侶就是要摟在一塊兒睡覺。”
他又開始輕描淡寫:“我們又沒在交往,什麼時候變‘小情侶’了?”
她心涼了半截,咬唇發狠:“我不管你有沒有,反正我今天就得抱著你睡,你不給,我就出去說你潛規則我,反正你寧孝庾比我要臉,拿你名字賣新聞我又不吃虧。”
這話說得七真三假,實則因為氣急敗壞。寧孝庾也不惱,恍然道:“嗯,合著我是個工具人。”
她回過身,仍被他摟著後腰,仰麵看了他半晌,深恨他臉上的雲淡風輕,不起波瀾。
誰能知道這一副好皮相底下,實則五毒俱全。
虞照伸手捏住他臉頰,拽了拽,把他弄愣了幾秒,剛想發作,她已經迅速放下手,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上樓睡覺覺了。”
她這麼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遊擊似的和他交鋒,他還真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躺到床上,他到底還是展開手臂把她攏進懷裏,遂了她的心意。
對寧孝庾來說,這麼蓋著棉被純睡覺的經驗絕無僅有。
後半夜她睡相不佳,貼得死緊,整個人往他身上蹭,害他醒來後再沒法閉眼,心猿意馬強自克製,喉嚨幹得要命。
伸手不見五指的靜夜裏,佳人在懷卻隻知道呼呼大睡,碰也碰不得,他睜著眼睛,無奈地喃喃自語。
“欠了你的。”
3.
清早,先於鬧鍾,寧孝庾被一個電話吵醒,伸手一摸,是虞照的手機,上頭顯示著來電人。
岩野。
男的?誰?什麼關係?
致命三連問閃過腦海,他隨手掛斷,開了靜音,又把電話扔在一旁,垂首吻了吻肩頭蹭過來的前額。
她迷迷糊糊沒睜眼,以為是他自己電話響了不接:“誰啊?”
“沒事,睡你的。”他說。
她果然沒再問,動了動下巴,在他肩頭找到了舒服的位置,又閉上眼睛睡過去。
原本催上班的總協大人破天荒地沒動靜,她一個回籠覺睡到中午才醒,知道時間後急得抬手直捶寧孝庾。
“中午了!我慘了!”
看似繡花枕頭似的粉拳意外有力道,他挨了兩下受不住,製住她手腕:“怪到我頭上?明明是你自己貪睡。”
就知道不能答應和這男人同床共枕。禍水!
虞照深感墮落,脫出手來,推開他起身下床洗漱。
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從廁所走到客廳,走下樓,又走上來,他躺在床上,靠著床頭閉目養神,安靜地聽她來回走,最後往他跟前一站,說要走了。
他睜開眼,眼底還發青,說句“路上小心”,卻見她半天沒動,直勾勾地盯著自己。
“還不走?”不是著急嗎?
“你不送我?”她又露出那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寧孝庾沉默了片刻,抬手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因為她根本一夜沒合眼這種事,到底說不出口,隻好反問:“車費都是報銷的,自己不能打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