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靈山雲徑有陌生的車輛駛入,一路暢行至寧孝庾所在的院落。
院門處,比之前多懸了一塊木匾,上書“看取蓮花淨”,皆以鍾繇隸筆寫就。
王帥推門下車,在門口打了個電話,靜候片刻,才被允許進來。
電話那頭的聲音聽起來心緒不佳,知道他來,隻說了“門沒鎖”三個字。
王帥隻身入內,走了沒兩步,一眼瞧見寧孝庾。
二層閣樓前擺了一張藤椅,上頭鋪陳著暖和的羊絨毯,他躺在椅上,頗為閑適地裹在毯子裏,手邊落著一本看了大半倒扣過去的書,目光卻若有所思地望向院中倚牆的一叢竹,不知在想什麼。
“寧先生,您怎麼坐這兒啊?”王帥愕然上前,“山裏頭可不比城裏,容易吹風著涼。”
寧孝庾帶著倦意將視線從竹子上頭移開,打量幾眼王帥,撿起書起身往裏走。王帥愣了一下,連忙跟上去。
室內開著電暖氣,空調反倒不受待見。
王帥冷不丁從寒涼走進熱氣裏,激得渾身打了個哆嗦。
兩人在一樓客廳那張長桌上坐定。
王帥拿出平板電腦來,點開幾個網頁。
“寧先生,事情辦得差不多了,目前引起了不少關注。”
目前微博熱搜第一位,陳尚我畫展被曝抄襲。
第二位:BWV畫廊,畫自燃。
第三位:陳尚我BWV個人冬季展。
第四位:陳尚我抄襲Sivan。
……
寧孝庾把電腦屏幕朝向自己,隨手點開熱搜首位,上頭一條微博熱評熱轉已經破十萬,博主名叫“Sivan反抄襲基金會”,竟有著象征企業用戶的藍V。
這條微博並無文字,隻有一段視頻。
視頻已經開始自動播放。
畫麵的角度近乎詭譎,自上而下,時而傳來背景音的嗡嗡聲響,但隻要看一會兒就不難發現,這個視角,多半來自室內作業的無人機。
展場裏人影憧憧,無人機攝像頭靠近正中的一幅畫作,在不遠處停滯。
一個花白頭發的中年男人正與幾人背對著鏡頭,立在一幅畫前細細品鑒。
變故是在瞬間發生的。
眼前的這幅畫作忽然在玻璃框內自燃,綻放出微弱的、淡藍色的火焰。
畫前的幾人不約而同地受驚向後退去,隨著一聲尖叫,有人試圖喊工作人員要滅火器,可是太晚了,畫布在短短幾秒內已經燃燒殆盡。
“快看!後麵是什麼?”有人終於發現了不對勁。
“還有一幅畫!”
人群震驚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這幅主展的畫作在特殊裝置下燃盡後,竟露出玻璃框隔斷後的另一幅畫作——這顯然是策展方精心安排之下的結果。
或許隻是一場噱頭,周郎朗想。
“在搞行為藝術?”
畫麵中頭發花白的中年男人,即周郎朗,不解而又好奇地向前幾步,看清玻璃後另一幅畫作的刹那間,忽然失聲道:“原來如此。”
眼下這幅畫,與先前被燒毀那一幅,構圖相似,筆觸雷同,但兩幅圖給人的視覺衝擊力卻是雲泥之別。
他在瞬間想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寧孝庾為何發帖請他來看一位初出茅廬的畫家的展,甚至沒有在主策展上掛自己的名字。當他問及陳尚我其人,寧孝庾又為何三緘其口,意味深長……
原來寧孝庾請他來看的,並不是一場個展。
而是一場精心籌劃的揭露——或者說是,報複。
與此同時,畫廊大廳裏,回蕩著無人機裏發出的、近乎詭異的機械聲,眾人聞之嘩然。
那機械音在反反複複地質問一句話:“陳尚我,你是否承認抄襲了Sivan的畫作?”
2.
無人機環繞在已經蒙圈的人群頭頂,一圈又一圈,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地記錄下所有人的表情,以及,突然衝入畫麵,試圖揮手打落無人機的男人。
那是陳尚我的經理人。
“胡說!簡直是造謠!”鄭東年怒不可遏,“策展方的人呢!滾出來解釋!這到底是誰動的手腳!一定是有人陷害!不許拍,快停下來!”
沒有人理會他,所謂的“策展方”自始至終隻是冷眼旁觀,甚至連保安都靜立在原處,似乎對眼皮子底下發生的一切看不見也聽不見。
鄭東年近乎瘋狂地跳著腳,鍥而不舍地追著無人機,以為隻要毀掉這會說話的機器,一切就可以當作沒發生過,陳尚我就還是他的搖錢樹。
無人機掉轉方向,朝另一側飛去,在周郎朗的帶頭下,眾人舉步跟上。
緊接著,夢幻般的場景就在眼前發生了。
一幅又一幅畫作隨著特殊裝置啟動,在玻璃框內焚燒成灰,露出隔熱玻璃背後隱匿的、畫家Sivan的原作。
與之前一樣,兩幅畫布局相似,元素相似,像發型或衣服不同的雙胞胎。
或許原作終究是原作,畢竟有著一個青年畫家無法企及的感染力,在場的都不是外行,隻一眼就明白,究竟是誰在東施效顰。
“畫於2013年。”有人辨認出原作上的英文落款,倒抽了一口冷氣,“這甚至是……七年前的畫作!”
陳尚我最出名的《編號7》畫於兩年前。
這意味著,陳尚我抄襲Sivan,從兩年前就已經開始了,又或許更早。
卻,無人得知。
不遠處傳來暴怒的人聲,周郎朗停下腳步,回身望去。
入口處,陳尚我指著主策展和總協的鼻子大罵。
“你們敢陰我!竟然敢和我玩這一套!我告訴你,你們沒有資格焚毀我的畫,我已經報警了,我一定會告你!”
周郎朗皺了下眉。
鄭東年精疲力竭也沒能幹掉無人機,發現陳尚我自己跑出來跳腳,心下一沉,立刻過去試圖阻止。
不管事情如何發展,作為涉事的畫家本人,一旦言行不當,恐是萬劫不複。
事到如今,鄭東年還心存僥幸,覺得陳尚我不會被就此打倒。
被罵的總協和主策展始終沉默,無人機飛在鄭東年頭頂跟過去,發出滑稽的笑聲。
機械音再度響起,語調冰涼而嘲諷。
“畢加索說過,摧毀的衝動也是一種創造性的衝動。陳畫家,焚毀是這場展的一部分,你應當感到榮幸,你那屎一般的畫作,參與了一場偉大的藝術創作。”
陳尚我騰地轉身,指著無人機,仿佛能夠透過鏡頭看到“仇人”的臉。
他脊背生寒,腦子嗡嗡直響,近乎咬牙切齒:“你等著!我要告你!”
下一刻,語音切斷,無人機停止拍攝,緩慢落地。
背後操控的人似乎玩夠了,懶得再對話。
總協張揚剛要上前將機器回收,鄭東年衝過來一腳踩下去,用力之大,足見心中的恨意,無人機瞬間七零八落。
隻是沒踩兩腳,就被趕過來的保安扣住了。
“虞照!你叫虞照是吧?主策展?!哈哈哈,我呸——”
鄭東年雙目通紅,死死盯著她,女孩似乎無知無覺,緩慢地抬眼,看著他被保安拖出門去。
陳尚我連忙追出門去,卻見鄭東年被扔在門口,灰頭土臉,而眼前是……
密密麻麻、將畫廊大門包圍的記者。
陳尚我整個人呆若木雞。
不知如何得知消息的記者們蜂擁而至,將陳尚我圍堵在當中。
“這是您首次做個人冬季展吧,這場個展的策劃你滿意嗎?”
“您抄襲的關聯詞已經是熱搜第一位了,請問你想不想對此做出什麼回應?”
“這場展的主策展與你是否有私人恩怨?”
……
一個又一個問題劈頭蓋臉地砸過來的當下,陳尚我才遲遲意識到:原來剛剛無人機在拍攝的同時,進行了直播!
或許此刻,網上正鋪天蓋地地流傳著剛剛錄製的視頻。
陳尚我臉色青白,長槍短炮之下,心虛和慌亂都無所遁形。
一門之隔,畫廊內,周郎朗當先上前,向虞照道謝。
“Sivan被杭城某畫家抄襲的事,我其實早就知道,隻是……”他慨然歎息,話鋒一轉,朝女孩欣慰地道,“感謝你的勇氣,這是我看過的最精彩的一場展。”
接著,周郎朗問她可否交換名片。
在這位當世名家帶頭下,其餘人也陸陸續續前來,向虞照或真或假地表示尊敬和謝意。
張揚偏過頭,見女孩麵如紙色,心裏大概明白原因,幫她象征性地接下幾張名片,其餘的便都借口擋下了:“抱歉,她太累了,不太舒服,能不能讓她上樓休息一下?”
“當然。”
大家亦明白這隻是托詞,紛紛讓開一條路。
女孩道了聲歉,快步離場。
虞照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爬到了二樓,雙腿似乎不是自己的,跌跌撞撞間,更不知要逃向哪裏。
胡亂推開一間儲物室的門,她走進黑暗,才鬆了口氣,不顧灰塵,跌坐進狹窄而閉塞的角落,似乎是哪個紙箱子上。
她抬手捂住了臉,滾燙的淚頃刻奔湧。
事實上,她已經很久沒有流過淚。
這場展叫“傾城”,布展風格裏,有往昔廢墟般的殘垣,也有現代精致的琉璃畫框,是兩種極端的結合。
她在策展前言上寫:“斷壁殘垣下得以存活的或許並非情愛,而是對人性卑劣本質的原宥。”
她記得寧孝庾對這句大加讚賞。
原來隻是因為這樣。
他讚賞的,並非文案本身精彩與否,而是她筆下的“人性卑劣”幾個字。
因為這一場展的真實目的,原本就在於揭露人性的卑劣本質,即陳尚我的抄襲。
她想起數日前初次來到靈山雲徑,想起無數個日夜的奔波,想起枕側的纏綿,想起他說,你對我可以理直氣壯……
但事實是,所有人都知道,唯獨她被蒙在鼓裏,傻傻熬夜寫策展前言,寫文案,事事躬親,鞠躬盡瘁……不願辜負寧孝庾的“重托”,以為這是自己踏入行內的裏程碑式的第一場展。
到頭來,不過是個笑話。
3.
平板上點開的視頻播放到末尾,寧孝庾神色如故,未見波瀾。
隻在畫麵中露出女孩蒼白的臉時,才略微不自然地坐直上半身,擱在桌上的手,也幾不可見地虛握成拳。
他又翻了翻評論,除了部分質疑外,多數人傾向於討伐抄襲者。
王帥渾然不知,自覺差事辦得並無遺漏,繼續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