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邊已經安排公關部準備好後續的輿情觀察,針對陳尚我揚言要告咱們這回事,您也大可放心,他之前抄襲的作品已經售出了,法務會以抄襲非法獲利起訴他……”
“王帥。”
“啊?寧先生您說。”
“你在安寧資本公關部幹了幾年了?”
一般問這個問題,多半背後的含義不見得多好。王帥也算是個打滾公關界,見慣各路神仙的,否則也不會做到公關部的頭兒。可偏對著寧孝庾,他打心眼兒裏犯怵。
無他,隻因捉摸不透這位新老板。
“三年了。”王帥規規矩矩地答,“還得多謝莊總和您看重。”
“我是個新來的,談不上。”寧孝庾笑一笑,“在安寧你可比我資格老。”
“這是哪兒的話……”王帥跟著失笑,心裏卻受用這句肯定,“這不是給我戴高帽子嗎?寧先生您有話就直說吧。”
聞言,寧孝庾沉默了很久。
“我把一個畫家交給你團隊做。”寧孝庾輕聲說,“一個要求,讓他紅。即便做不到家喻戶曉,起碼也要在圈子裏舉足輕重,不至於什麼樣的髒東西都敢來染指。”
王帥怔了怔:“營銷一個畫家?好說,我回頭找個圈子裏的熟手幫著炒一炒。不過呢……可能的話,最好我們還是能和當事人見個麵,了解一下背景啊經曆什麼的,這樣到時候也好編故事——您知道,營銷這種事兒,沒個好故事不行。”
自始至終,寧孝庾的表情都顯得很平靜,聽到這裏,卻仿佛覺得好笑,輕飄飄地看了王帥一眼。
“人你是見不著。”
“啊?”王帥摸了摸腦袋,“那……”
“他死了。”
王帥目瞪口呆,了悟:“Sivan?”
王帥說不出話來的工夫,寧孝庾無意地偏頭看向窗外,忽而微微一怔。
“下雪了。”
杭城的第一場冬雪,終於到了。
4.
虞照迎著雪回到靈山雲徑,踏著腳下薄薄一層素色,周遭極靜,仿佛置身空山之中。
院門上新掛了塊兒匾,她駐足,仰頭看了很久,才舉步踏過門檻,走進去。
深夜,庭中的地燈昏黃地映著新雪,窸窸窣窣作響。
走進門,一樓煌煌如晝。
長桌旁,寧孝庾安靜地坐著看書,抬眼瞧見虞照,問道:“喝酒了?”
喝了,而且不少。
隻是她沒力氣和他說這個,也不想說。
洗漱完畢,她抱了枕頭要往樓下走。
寧孝庾擋住狹窄的樓梯口:“跟誰喝的酒?”
很久沒遇過這種醉鬼,寧孝庾忍不住皺眉。
虞照隻是沉默。
他隻好又說:“你想一個人待著的話,我下去睡,你不用動。”
虞照嗤笑一聲,終於忍不住似的,揚起下巴,眯起眼睛:“寧孝庾,你裝什麼好人?”
寧孝庾微微合緊後槽牙,有點兒按捺著慍怒的意思,盯了她半晌,無奈道:“阿照。”
她揚起一邊眉毛,仿佛在說“我倒要看看你要放什麼屁”。
“我很願意和你溝通,如果你有任何問題的話。”
“可我累了。”
“累了在樓上睡。”
她終於啞然,看了他一會兒,搖搖頭笑了:“你還不明白嗎寧孝庾,我不打算再被你安排了。”
“虞照。”
她莫名被這聲喚激怒,退了一步,回手將枕頭摔在地上。
“你很想對我發善心是吧?你就想看我像傻子一樣問你為什麼,是吧?好,我給你機會,我讓你解釋,你盡管把你想說的話說完了,然後,別再來我跟前晃悠。”
她語氣不見得如何激烈,但每個字都透出怒意。
至少相識以來,寧孝庾沒見過她這樣冰冷的、不帶任何感情的視線。
他張了張口,擦著她肩膀過去,俯身撿起那隻可憐的枕頭,拍了拍。
“我沒到自詡神佛的份兒上,發什麼善心?”字裏行間帶了解釋的意味,他回身看她,“我怕你什麼都不問,把自己憋壞了。”
她偏頭,冷冷地盯著他,脫口問:“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寧孝庾走到床邊,放下枕頭,坐到床尾凳上,試圖理解她的問題,“為什麼我要做這場展?”
“不是。為什麼隻瞞著我一個人,為什麼把我當成傻瓜一樣耍得團團轉?這才是那天不讓我去布展的真正原因對嗎?”
虞照說一句就往前走一步,直到足尖相抵,居高臨下地逼視。
“怕我去就知道了畫框和展台上動的手腳,知道這場展根本就是為了搞臭陳尚我的一場徹頭徹尾的炒作!”
他靜默很久,甚至沒有抬頭看她。
“我做的事情,不是所有人都能夠理解。退一萬步講,若是我全盤托出,事事同你商量,我無法保證你會不會和我說,你覺得不至於,沒必要,因為圈子裏處處都是這樣的事,我根本不必要大張旗鼓砸所有人的臉麵。如果你這麼說了,我可能會覺得失望。可我目前對你存有好感,還不想以此來消磨。”
這番話他說得不帶語氣,眉宇間是淡淡的厭倦。
“虞照,我對人性不抱期望,所以同樣的,我也不想試煉人性,試煉你。而你不知情,這場展才是完美的荒誕劇,是真正對所謂藝術這個圈子的嘲諷。”
虞照笑了一聲:“嘲諷的對象,也包括我,對嗎?”
寧孝庾沒有否認。
他的沉默,才是真正的利刃,直直戳進虞照心窩。
她往後挪了一步,單膝跪地,蹲下來,試圖看清他那張低垂的臉上的表情。
直至,他揚起視線,與她四目相對。
寧孝庾抬手,拂開她鬢邊一綹裹挾水汽的亂發,語氣溫和,姿態卻猶如審判者。
“你費盡心力申請去雙年展做個一文不名的誌願者,準備去莊子怡的工作室裏幫襯,甚至……一開始處心積慮地接近我,難道不都是為了朝自己的目標前進?”
他把“不擇手段”四個字,換成極其委婉的字眼扔到她臉上,接著,很淡地笑了一下。
“這個展,是我送你入行的禮物,虞照。
“展到底是不是符合你的初衷,對你來說並沒有差別。因為,你已經拿到你想要的了。”
虞照臉色煞白,一言不發地站起身。
她還能說什麼?
下樓之前,虞照牽動嘴角,深深看了他一眼,笑容滿是嘲諷。
“那真是該謝謝你,寧先生。”
5.
當晚,虞照沒有打招呼,就收拾行李離開了靈山雲徑。
其實寧孝庾有追出來。
隔著十米左右的距離,他跟在她身後,一路看著她。
女孩看似輕巧地拎著簡易的行李箱,卻因山路坎坷,跌跌撞撞地走在濕滑的雪地裏。
那隻行李箱那麼小。他忽然意識到,這麼多天以來,她來來回回似乎也隻是那幾件衣服,樸素得不像個小姑娘。
她比他見過的任何女人都要質樸,身上沒有過多飾品裝飾,衣服更是從簡,連吃飯也隻偏愛家鄉菜,對那些看似高大上的西餐廳、日料店一概敬謝不敏。
她甚至沒有像尋常女孩子那樣,拐彎抹角地說過話,唯一耍性子般提過的要求,不過是,我們交往吧。
可他回應了什麼呢?
沉默而已。
靜夜裏,雪落個不停,仿佛在控訴他,她是個女孩子,心裏怎會沒有委屈。
她的背影就那麼堅定地朝前走,不是欲拒還迎,不是一哭二鬧,是真的對他失了望,因為受到無法容忍的欺瞞。
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她可能是真的不打算原諒他。
刻下的心情無法言述,至少,比他想象中煎熬得多。
一路跟到靈山雲徑山腳下,看到遠處那輛陌生的車子亮起前燈,煞白的光朝她照過來,他驀地生出一股衝動——想走過去抱住她,不要讓她上別人的車子,對她說一聲抱歉。
可又有更多顧慮湧上來,凍結住他罕有的頭腦發熱。
寧孝庾低眸,自嘲地笑了一下,立在原地,終於不再向前。
虞照鼻尖通紅,不知是被風吹的,還是哭過。
岩野從車上下來,幫她將行李箱放到後備廂,見她有些走神,忍了又忍,才提醒道:“有人跟過來了,是不是寧孝庾?”
虞照怔了怔,沒回頭,隻說:“走吧。”
岩野深深望了一眼遠處那個人影,抿唇片刻。
接到虞照的電話,問他能不能過來接她的時候,他就已經滿心疑慮,猜測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否則以阿照的脾氣,輕易不肯向自己示弱的。現在瞧見那男人遠遠站在山腳下目送,若說先頭隻是三分疑心,現在已經有了八九分肯定。
阿照是和這個姓寧的鬧不愉快了。
岩野拉開車門讓虞照先上去。
虞照本就有些心不在焉,沒多想就上了車,不妨他關上車門,說了句:“你坐著別下來。”就徑自朝遠處那男人走過去。
“岩野!”虞照低低地喊了一聲,見岩野頭也不回,是打定主意要會會對方的樣子,便沒再吭聲。
算了,隨他吧。
她一向鎮定,唯獨此刻心裏亂得厲害。
這一走,是因為動了真怒,況且對於這場欺瞞,寧孝庾給出的說辭更令她寒心,自尊不再允許她和寧孝庾同在一個屋簷下。
多可笑。一直以來,她在寧孝庾眼中,不過用“不擇手段上位”一語概之。
她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如果他是這樣看不起她,又為什麼和她糾纏不清。
她生來倨傲,沒對誰低過頭,不曾想一個不察,成了別人手裏任意捏扁搓圓的小玩意兒,讓她怎麼能夠忍下這口氣。
虞照看著岩野走到寧孝庾跟前,皺了下眉,眼不見心不煩地升起車窗,不去關注。
“你就是寧孝庾?”岩野走過來,當頭問道。
寧孝庾手插在口袋裏,視線從遠處緊閉的車窗上移開,落在麵前的岩野身上。
是個挺好看的男孩,帥氣高挑,通身不可一世,是還沒太遭過社會毒打的模樣。
寧孝庾麵無表情,心說,這年少輕狂的氣質,簡直和虞照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見他不答,岩野也不惱,歪著嘴笑了一聲,黑色的飛行服夾克敞開著,也不畏寒,眯著眼盯人。
“我們阿照打小受不得委屈,在寧先生這兒上班,上到連夜要逃的地步,我好奇問問,你到底把阿照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