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年的除夕比往常早,連小年也緊巴巴地湊在一月下旬的開頭。
饒是如此,街邊掛上紅色裝飾的行道樹,播放著喜慶音樂的商場,以及滿溢著闔家團圓快樂的朋友圈……哪裏都在提醒著虞照,過年了。
可離開靈山雲徑,虞照才發現,自己無家可歸。
好在有個死黨向嵐嵐,自小被嬌養,成年後家裏就在離美院不遠的商圈給她安置了一個小窩,虞照得以跑去向嵐嵐的公寓蹭吃蹭住。
深冬的清晨冷得厲害,讓人不願意從被窩裏爬起來,虞照用被子蒙著頭,皺著眉,聽見電話和敲門聲響個不停。
幾分鍾後,她頂著起床氣起來開門。
向嵐嵐一直是賴床鬼,居然起了個大早,見她穿著睡得皺巴巴的長筒衛衣出來,搖搖頭,指了指客廳裏的人。
居然是費以丞。
奇怪了,明明昨天幾個人還在Pub喝夜酒,怎麼他都不用睡覺的嗎?
向嵐嵐清了清嗓子,不知是解釋什麼:“岩野飛去上京趕通告了,他還不知道這事兒呢,不然肯定會過來的。”
虞照滿臉困惑,揉著頭發“哦”一聲,沒反應過來這是擺的什麼陣仗,歪了頭正要開口,卻被費以丞劈頭一句話炸得動彈不得——
“你爸好像出事兒了。”
“啊?”
虞照蒙道:“他馬上風啦?”
這回換作費以丞說不出話來,一旁的向嵐嵐臉一陣紅一陣白,即便是當著發小說這種話,也讓人忍不住給她一錘子。
嘴真是損。
等費以丞道明來意,虞照徹底醒了覺。
行政處罰公告昨晚剛剛在官網公布,今天網上的新聞已經鋪天蓋地,隻不過流傳於金融圈裏,在娛樂至死的微博熱搜上掀不起任何水花。
更別提虞照這種連微博都懶得上的人了。
若非費以丞的父母都是投行人士,在一家子金融人士的耳濡目染下,對圈子裏的風吹草動異常敏感,也不會這麼快反應過來,找上門給虞照報信。
隻可惜,費以丞口幹舌燥地說了半晌,在座兩個學藝術的女孩沒一個聽懂,無奈,幹脆往群組裏發了幾個網頁新聞。
虞照看著幾個新聞鏈接,腦子嗡嗡直響。
單是新聞題目就觸目驚心,陌生的詞組,陌生的句子,她甚至沒辦法和虞瑾明這個人聯係起來,她不知道父親明明隻是個畫畫兒的,為什麼會卷進這些事裏。
——證監會因操縱市場和信息披露違法對趙某先後開出六張罰單,最高罰沒款達27.7億元。
“趙某?”虞照嘟囔,“和我爸有關係?”
點進網址,密密麻麻的字詞入了眼,卻不過腦子。
除了主涉案人趙某之外,另有一些賬戶涉案的自然人均沒一罰五。
向嵐嵐同樣刷著網頁,比她更先崩潰:“這是在說什麼呀?”
虞照皺眉,手指往下滑動,終於在堪堪頁尾的地方看到了一排名單。
統計出來的“涉案賬戶”名單裏,赫然躺著“虞某明”三個字。
向嵐嵐顯然也看到了這一行,僵硬著不再言聲。
當然有重名的可能。
但如果惹得費以丞找上門,就意味著這一點也早已被驗證過了。
他一向消息靈通,不可能沒搞清楚事情就咋咋呼呼跑過來。
客廳裏一時靜得落針可聞。
虞照立刻撥打虞瑾明的電話,對方已然成為空號。
她感覺到心咚咚直跳,耳裏一陣接著一陣地轟鳴。
有那麼一霎她覺得解氣,虞瑾明遭到報應了,卻又感到茫然——她的爸爸就這麼丟下她走了,下落不明。
不可否認,她恨過虞瑾明。
恨他在沈思走後不久就開始和別人紅袖添香,才子佳人,更恨他連給沈思掃墓都堅持不下來,找種種借口推托。
她根本理解不了,真正相愛過的兩個人,為什麼隻是陰陽兩隔就輕易變心。
在她心裏,沈思一直活著。她固執地覺得隻要自己不肯忘,媽媽就還在。
可是虞瑾明,這個曾經和母親相許百年,說好白頭不離的男人,卻想要把她忘了——在她肉身隕滅之後,讓有關於她的回憶也徹底消失。
虞照閉了一下眼睛,好半天才從初初的心悸裏恢複過來。
費以丞等虞照表情好了點,才開口解釋:“公告才出來,目前我這邊得到的消息是,虞叔叔離境出逃,下落不明,照一貫的流程,十五日之內不繳清罰款,會有人上門強製執行。也就是說,他名下的房產啊收藏啊什麼的,都會進拍賣流程。”
向嵐嵐聽得心驚肉跳:“那不是相當於破產嗎?”
費以丞沒否認:“新聞上說這次的罰沒金是有史以來的頂額,我覺得虞叔叔可能是一時間接受不了,不知道怎麼辦了,才突然離境的。”
虞照從頭到尾都顯得神遊天外,這時候才問:“趙某是誰?他會知道我爸到底去了哪兒嗎?”
費以丞又搜出百科給她看。
“就是這個趙柯。他這人在我們圈子裏風評不好,因為之前也幹過不少踩紅線的事兒,被開過好幾張罰單,但都是小打小鬧,幾十萬幾十萬的樣子。但這回不一樣,二十多億,是真逃不過去了。不交錢就得坐牢,聽說他昨晚吞了半瓶安定,還在醫院洗胃呢。”
虞照皺了下眉,新聞上口口聲聲地說“二十幾億”的天價罰沒款,但在她的意識裏,根本想象不到這究竟是多少錢。
就好比一個不畫畫的人想象不到紅星老紙可以被炒到幾萬塊一刀,一個不看展的人也絕對無法理解簡單的圖案重複羅列為什麼會被上升為波普藝術。
向嵐嵐已經有點蒙了,一手緊緊地摟著虞照手臂,一手安慰地拍著她脊背。
費以丞又說:“你這幾天做好心理準備,一個是,可能有各路人問你虞叔叔的下落,問你有沒有和他聯係之類的。再一個就是……”
“如果你現在用的是虞叔叔的副卡,很可能會被凍結失效,所以錢這方麵得早做準備,畢竟你還有兩年書要讀。”頓了頓,他補充,“當然,我這裏你隨時開口,咱們幾個之間就別見外了。”
虞照心亂如麻,怔了怔,低頭打開手機銀行,嚐試著從銀行卡裏提賬,提款成功後鬆了口氣。
又想起費以丞說的期限,十五天。
如果十五天後,虞瑾明仍然沒有露麵呢?
緊接著,她又百思不得其解,虞瑾明為什麼要逃跑?
她不認為,原因隻是為了逃避罰款,虞瑾明不至於軟弱至此。
會不會有別的原因?
她嚐試著在電話簿裏翻找虞瑾明的熟人,卻不知道可以問誰。
徒勞地放下手機,她陷入平生鮮有的,真正令她感到無措的時刻。
向嵐嵐皺著眉問:“那現在阿照要怎麼辦?”
“首先,得盡量拖時間。”費以丞顯然對虞瑾明犯的事大概了解,給出的建議相當清楚和果斷,“我可以幫你找個律師,先在期限內替伯父去提起行政複議或者訴訟,總之把這個年拖過去,說不定等年後虞叔叔回來,就有辦法了。”
虞照聽得雲裏霧裏,隻是應承下來。
費以丞想得很簡單,再怎麼樣,虞瑾明也不可能在國外躲一輩子吧?
連女兒都不要了?
2.
費以丞辦事很講效率,沒幾天就帶著律師和虞照碰麵。
幾人約在CBD區的一間咖啡館。
費以丞大學讀金融,實習的地方就是附近一家名氣不小的投行,西裝革履一露麵,驚得虞照險些認不出。
和他一起來的律師看起來與他年紀相仿,個子高挑,模樣英俊,說話文質彬彬,精英範本似的。
費以丞給兩人做介紹:“這是我們樓下律所的周曜靈周律師,別看長得年輕,比咱倆大半輪。”
這話說出來也不怕得罪人,可見兩人關係不錯。
周曜靈飛了他一個眼刀,轉向虞照已經麵露微笑,清清嗓子:“你好,虞照,我是周曜靈。”
他禮貌地伸手,搭了搭指梢,又很快收回。
虞照對衣冠楚楚的男人一概心裏存疑,頂了個問號坐下。
費以丞去取咖啡的工夫,周曜靈看出她不自在,便先起了話頭:“以丞大概和我講了講你父親的事情,可以說,不那麼容易推翻前麵的判決。不過好在,這件事對你個人的影響,隻涉及金錢上的。”
虞照皺了皺眉,未置一詞,隻點了點頭。
麵前的女孩比他想象中鎮定許多。在來赴約之前,周曜靈還以為會見到一個被父親拋棄的、家裏即將破產的可憐兮兮的小姑娘。
顯然虞照不是。
周曜靈眼裏露出一絲欣賞,很少有這樣年紀的女孩,在經曆如此大的變故後能夠不帶怨懟。
不哭不鬧沒什麼,字裏行間隻是冷靜地審視自己的力所能及,而非怨天尤人,自亂陣腳,已經難得。
隻一個照麵,她在他心裏已然十分特別。
明明生得一張精致秀麗的臉,骨骼纖細,輪廓玲瓏,卻偏偏著一身性別模糊的休閑裝,上身坐得筆直,雙膝分開,一手落在桌上,百無聊賴地摩挲指節,是很英氣的姿態。
周曜靈不著痕跡地觀察幾秒,語氣和緩地說起之後應當要做的安排。
和之前費以丞給出的建議大差不差。
費以丞拿著咖啡回來,虞照罕見地露出認真傾聽的嚴肅神情,而周曜靈的視線一直落在女孩低垂的眼睫,幾乎眨也不眨。
費以丞心說不妙,做作地咳了一聲,打斷兩人,一屁股擠到周曜靈旁邊,把托盤放下。
“說到哪兒了?”
不出意外又收獲周曜靈一個眼刀。
“周先生說得差不多了。”虞照隨手拿了杯咖啡,暖和被空調吹得冰涼的指尖,仍舊低眸,仿佛若有所思。
費以丞“哦”一聲:“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可以……先全權委托給周先生嗎?”虞照抬眸,“或者,周先生不方便的話,可以為我引薦當地比較信得過的同行。”
周曜靈在海市的紅圈所做到合夥人級別,自然不會為了這樣的小case(案子)貿貿然出手,太掉價。
今天肯跟著過來見一麵,一方麵是看在費以丞麵子上,一方麵也因為趙柯的事鬧得不小,好奇而已。
他忖了忖,應承了後者,卻也沒把話說死。
“我平時都在海市,這回是來這邊出差,下個月手頭的案子都告一段落,或許能親自幫忙一二。”
等虞照道謝離開後,費以丞才給了他一肘。
“你不對勁啊周律師,這事兒要名沒有,要利也沒有,你上趕著說可以幫忙?”費以丞抱著肩打量他,“嘖嘖”道,“不會是看上我發小了吧?那真是可惜,人家學藝術的,恐怕對你這種中年男人沒興趣。”
周曜靈兀自飲咖啡,當沒聽見,隻覺這位遠房表弟有如蒼蠅,嗡嗡亂轉,轉得他心煩。
3.
這陣子虞照過得十分焦頭爛額,為了方便準備申請複議的材料,幹脆回家去住。
其間她嚐試著聯係過虞瑾明幾次,不出所料都失敗了。
連周曜靈引薦給她的那位律師都引以為奇:“活這麼久了,沒見過扔下這麼一個爛攤子給自己閨女的。”
為了不暴露出其實她也沒有多想救虞瑾明,虞照忍住了沒附和,隻是苦笑。
可不是嘛。
奇葩,著實奇葩。
虞照也想撂挑子不幹,可想想十五天後有很大概率會被法院強製執行,家裏的財產如何處置先不提,關鍵是沈思生前的東西都還在房子裏,她心理上是不容許有人踏進來染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