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頻生蹇阻思量遍(2 / 3)

無論以什麼名義。

連著幾天她吃也吃不好,覺也睡不好,成宿地做噩夢。

一會兒夢見虞瑾明回來了,她質問他為什麼夾著尾巴逃走,和他大吵了一架;一會兒又夢見沈思在家門口哭,毫無來由地,她跟著流淚,醒來後枕頭濕了一片,頭疼得厲害。

隻憑公告上寥寥數語,實在搞不清楚原委。

虞照找上虞瑾明在美院的同僚世伯,想問問看虞瑾明都幹了些什麼,隻是無一例外被敷衍而過。

顯然,美院這邊也早就知道了虞瑾明出事,因為公告下來沒幾天,院方官網上就聲明已經對虞瑾明進行撤職處分。

同事們避之不及,也是情理之中。虞照並沒有心存怨懟,卻也沒停下腳步。

登門拜訪某位世伯的時候,在對方家裏倒是遇見一位媽媽的故友,四十多歲的樣子,麵容儒雅,一見她就喊出了她的名字,還說:“我是李叔叔,你小時候沈思帶你去過我家玩,你不記得了?”

經介紹,她才知道這個自稱是她“李叔叔”的男人叫李正澤,可至於自己到底見沒見過對方,卻已經沒什麼印象。

比起旁人把虞照當成個燙手山芋避之不及,李正澤就顯得親切許多。

虞照告辭離開的時候,他還主動提出來送她。

在車上,李正澤好心奉勸:“這裏頭的水很深,你去問美院的人,是不可能撬動他們的嘴的。”

她警惕道:“你怎麼知道?”

李正澤見她不信,欲言又止,最終笑一笑,在她指定的地方停車,遞給她一張名片。

“總之,如果你遇到麻煩,可以來找我,我沒法保證全都能幫到你,但我會盡力。”

車子開走了。

虞照站在路邊,垂眸看向手中的名片。

春澤拍賣行CEO,李正澤。

大腦空白了一瞬,刺耳的蜂鳴從左至右貫穿,她目眩得打了個晃,等反應過來,人已經蹲在地上。

有自行車倏地擦著她駛過,騎車人回頭喊道:“別在這裏擋路呀!”

身後是一家生煎店,好心的店家走出來問她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她隻是搖頭,臉上說不出是怎樣的失魂落魄。

勉力站起身,虞照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到打車區域,揮手打車,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回家。

馬不停蹄地到了家,她回到自己的臥室,打開衣櫃裏的保險箱。

保險箱裏放著一個文件袋。

或許在某一段時間裏,它曾被人不停拿出來打開翻看過,纏著的麻繩已經花了,袋口邊緣也有些許破損。

人們都以為沈思在日本意外身故,沒有留下任何遺言。

可唯獨她知道,沈思是為她留下了一些東西的。

瞞過所有人,隻留給她的東西。

4.

沈思去世那年,虞照隻有十七歲。

起初得知沈思出國,隻以為是一次普通的出差,卻怎麼也沒想到,去的人沒回來,傳回國內的,隻有警方遣詞生硬的噩耗。

那時她正準備幾個月後的藝考,當即放下所有,執意要跟著虞瑾明一起遠赴阪城,親自接沈思回來。

捧回沈思的骨灰後,她和虞瑾明大吵了一架,近乎歇斯底裏。

年少幼稚,以為沈思的出走,全因虞瑾明在外的那些大大小小或真或假的風流韻事。

於是,她扔了自小被虞瑾明手把手教著作畫的畫筆,放出狠話不再畫畫,怕自己會變成和虞瑾明一樣朝秦暮楚的渾蛋。連藝考的誌願也改填去了海市,誓要離虞瑾明,離這個不再有沈思的家越遠越好。

那已經是當時的虞照,所能做出的最大抗爭。

來到海市後,虞照花了一段時間走出失去沈思的悲痛,卻隻是披上另一層自欺欺人的麵具示人。

一切的分崩離析都始於她大二那年。

那年的某個假期,虞照回到家整理衣櫃,破天荒地打開了自己一直閑置的保險箱。仿佛冥冥中被誰指引著,轉動了命運的齒輪。

記憶裏,這個隱藏在衣櫃裏的保險箱應當是空空如也。

打開的一刹那,虞照卻愕然。

保險箱裏平放著一個牛皮紙的文件袋。

這顯然不是虞瑾明放進去的。

他幾乎沒有進過她的臥室,更別提知道她的保險箱密碼,哪怕她從來沒有往裏麵放過任何東西。

所以,這是沈思放的嗎?

什麼時候?

在去阪城之前,沈思就已經把文件袋放進去了嗎?

如果這是很重要的文件,沈思卻不放在主臥的保險箱,那麼隻有一個可能。

那就是對沈思而言,這些東西是連虞瑾明也不能托付的。

心念電轉間,她的手已不由自主地、小心翼翼地繞開麻繩。

文件袋裏裝著一遝厚重的A4紙頁。

內容是收藏品拍賣記錄,近百餘份,文件袋的一角沉甸甸地墜著一支U盤,插入電腦後查看,是與紙質內容一樣的電子版。

虞照花了一段時間去搞清楚,拍賣記錄上枯燥無味的文字和數字究竟意味著什麼。

最開始,她以為這隻是普通的、沈思做展經手過的藏品記錄。

但隨著翻看的次數增加,她才漸漸發現所有的藏品記錄幾乎都有一個共通之處。

它們無一例外走了同樣的拍賣流程:起先幾次拍賣都是由國內外不知名的拍賣行經手,然後開始在大型的拍賣行露麵,價格也隨之翻了幾十倍幾百倍不等,直至達到一個令人咋舌的天文數字。

未免也太過巧合。

沈思不會平白無故把東西放進女兒閑置的保險箱,這個舉動本身就是飽含深意的。

幸好,虞照所學的專業是藝術管理。

無數次,她借著學習環境的便利,隱去具體的拍品、背景、細節,將拍賣記錄上令人不解困惑的部分,改頭換麵向別人提起,得到的反應大抵相似,都在隱隱指向同樣一個答案。

那答案令她脊背生寒。

來曆不明的藏品,先放到規模較小的拍賣行,由自己人拍回,目的無關價格,而是第一次洗白,建立拍賣記錄。

此後,該藏品不再現世,一段時間後,再次放到其他規模較大的拍賣行,以同樣手法拍回,一來二去,逐漸抬升至伊萊溫這樣國際級的拍賣行。

在拍賣行間的多次流轉,使其建立清白而有序的檔案,當再次放出來拍賣的時候,這件原本來曆不明的藏品,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叫出天價。

如果不是在拍賣活動中發現了沈思所記錄的藏品,虞照或許還無法確定這些藏品是否真實存在。

5.

那是一次國內大型拍賣行“風雲拍賣”的春拍。

虞照雖一直暗中留意拍賣記錄中的藏品動向,這卻是她第一次親眼見證,拍賣記錄中的那件紅山玉器,在該次拍賣中,拍出了一個怎樣令人瞠目的天價。

但是,出手該玉器的收藏家卻是匿名。

背後的人藏得太深,她本沒有抱任何希望可以查到蛛絲馬跡。

或許是天意,一次和師姐莊子怡做模擬策展的社團活動,她提起四季拍賣上的紅山玉器,嘟囔著說:“要能知道是誰把它放到四季上拍的就好了。”

“你關心這個幹嗎?”莊子怡見她好奇紅山玉器的來曆,大剌剌道,“不過你還真問對人了,別人不知道,可我是知道的。”

莊子怡清了清嗓子,湊近了和小丫頭咬耳朵:“本市藏家寧仁政,知道吧?”

震驚之餘,她脫口第一句話卻是不信:“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莊子怡漫不經心地說,“雖然我和姓寧的扯不上關係,但他老婆家和我家是世交,往上麵數好幾代都有糾葛的那種。”

寧仁政三個字,自此在虞照心裏留下了痕跡。

跟著,她又想到那些關於寧仁政和虞瑾明的傳言——虞瑾明成為市場上的知名畫家,躋身名流,與寧仁政的追捧脫不開幹係。

沈思的拍賣記錄,虞瑾明的天價墨竹,這兩者之間會有聯係嗎?

若果真如此,沈思留下這些證據,是在暗示什麼?

盡管這些都還隻是虞照的推測,但哪怕推測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成真,她固有的世界就將傾覆。

沈思當初自稱去阪城出差,卻意外身故……真的隻是意外嗎?

虞照簡直不敢想下去。

她沒有足夠的證據來證明,更沒有可以信任的人去分享——當父親也成為猜疑的對象,她所有的信念幾乎瀕臨崩塌。

虞照能做的,隻是緊閉嘴巴,守住無數個問號。

以為緘默或許可以平複所有的猜疑。

她惶惶不可終日,卻又竭盡全力在人前戴上偽裝麵具,遇事露齒三分笑,扮演一個備受喜愛的乖囡囡。

所有人都喜愛她愛笑開朗,無人知曉,那竟是虞照人生中的至暗時刻。

疑心幼稚的調查早已被誰暗中窺視,她夜不能寐,睜著眼到天亮。

有無數次,她覺得自己像一具溺水的活死屍,越是努力想要一切恢複如常,就越是適得其反地往更深處墜落。

她尋醫問藥,嚐試自救,卻在醫生或冷漠、或輕視的目光下,無所遁形。

他們隻是迅速地判斷病名,開出陌生的藥,讓她明白,你隻需要吃藥而已。

真正的崩潰來臨,隻在刹那間。

狹窄的診室裏,醫生帶著一名實習生,提了幾個無關痛癢的問題後,因她長久的、近乎絕望的沉默而感到煩躁,用鋒銳的語氣質問:“你到底為什麼來看病?”

思緒有幾秒處於凝滯,她花了點工夫來自問,答案卻無法出口——因為我想活下去。

她臉頰漲紅,為此感到可恥,甚至不敢抬眼,怕看到醫生身旁那名實習生臉上嘲諷的表情。

最終,她閉了一下眼睛,騰地站起身,什麼也沒說,慌不擇路地走出診室。

醫生沒有挽留,隻叫了下一個號。

逼仄的走廊裏,擠擠挨挨地站滿了人,他們難掩焦躁地等待著進入診室看診,視線肆無忌憚地落在這個倉皇出來的女孩身上。

在這些人中間,她顯得那麼格格不入,衣著幹淨、精致,漂亮得仿佛一個洋娃娃。

人群裏響起嗡嗡的私語聲,有誰在交頭接耳,似乎議論她。

有誰突然提出質疑,她不是挺正常的嗎?

先前試圖插隊在她前麵入診室卻失敗的人,擦著她肩膀往診室門口走,高聲嗤笑:“吃飽了撐的沒事幹!”

身體僵硬著無法動彈,有什麼堵住她的喉嚨,令她喪失開口的力氣,隻想立刻逃開這場莫須有的討伐。

哪怕看起來像個狼狽的逃兵。

她不明白,似乎他們都能夠理直氣壯地前來問診,唯獨她是在無理取鬧。

自責像座大山壓得她透不過氣,虞照以為導致這一切的原罪,是她的懦弱。

太過怖畏結局,所以逃避可能的真相。

她甚至懦弱得不敢開口問一問虞瑾明,這些東西,媽媽為什麼隻留給我,你在其中又是一個怎樣的角色?

能夠預料到結局。

一旦她開口,虞瑾明將會沒收沈思留給她的文件,而後給出怎樣的回答。

——你一個小孩子懂什麼?

——你不要和你媽媽一樣鑽牛角尖。

——你好好念書,別把心思放在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上麵。

這不是她想要的。

所以這條路,她隻能一個人孤獨地走到底。

6.

時隔經年,虞照再度打開牛皮紙的文件袋,手指卻比想象中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