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頻生蹇阻思量遍(3 / 3)

她一圈一圈地繞開纖細的麻繩,這個動作,曾經在一段時間裏重複了無數次。

其實已經沒有再確認的必要,每一張紙,每一行字,都深深刻在她腦子裏。

以至於看到名片上“春澤拍賣行”這一行字的刹那,先於思緒,本能已經令她手足麻痹,聯係起盤桓心底那麼多年的前因。

這個拍賣行的名字,曾在沈思留下的拍賣記錄裏高頻出現。

心念電轉間,她又意識到一件事。

十五天的期限,她不抱希望申請行政複議會通過,畢竟從費以丞的口中,大致可以知道,虞瑾明此次是罪證確鑿,毫無轉圜。

如果他還不回來,法院來人上門強製執行隻是時間問題。

所以,文件不可以再放在這裏。

虞照抱著文件袋,抬腳踢上櫃門,舉步往外走。

就在這時候,口袋裏的電話嗡嗡作響。

竟然是寧孝庾打來的。

大腦經曆過瘋狂運轉後陷入一片空白,她此刻有些神思恍惚,想也不想便按下接通。

寧孝庾問她是否還在杭城:“我還沒走,如果你方便的話,出來見一麵。”

他語氣如常,仿佛之前不曾與她有過分歧和爭吵,她也不曾單方麵地決裂。

虞照詫異於自己的平靜:“什麼事?”

“你有東西落在我這裏了。”

她左思右想,不記得落了什麼。

可要命的是,她對他永遠保有不該有的好奇心。

虞照忖了忖,指緣無意識地在電話上來回摩挲,那一頭隻聽到刮擦的窸窣聲,耐心地等待她給出回答。

“好。”她皺了下眉,安排道,“今晚八點在Chill Lounge碰麵吧。”

寧孝庾微微一愕,沒料到對方約在酒吧,想開口說什麼,虞照已經掛斷。

他沒辦法地笑了笑,略一搖頭,接著做手頭未完的工作。

客廳地上隨意放著幾幅油畫,桌麵上攤開著一大卷黃灰色的再生紙。

他將地上的畫拿起來一一包裹完畢,再放進車子後備廂。

行李全部寄回海市,他就帶著幾幅畫,輕裝簡行,驅車離開靈山雲徑。

這段時間寧孝庾一直沒離開杭城。

陳尚我抄襲事件在被公訴判罰後告一段落,Sivan也因此在國內藝術市場上小有名氣,經過後續王帥團隊的運作,應當不會再有人敢來碰瓷。

諸事似乎塵埃落定,寧孝庾吐出一口濁氣,無事一身輕,幹脆住到臨近年關,才準備啟程離開。

鬼使神差地,臨行前,他給虞照打了個電話。

這是他第一次打這樣的無準備之仗,撥通的前兩秒,甚至沒想好要說什麼。

原以為小丫頭仍在氣頭上,他做好被奚落的準備,不料她語氣平靜,顯得落落大方,比他尤甚。

於是,返程暫時取消,告知魏桑時,那頭陷入一段長達三十秒的沉默。末了她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問:“這麼長的年假,您還沒休息好?”

寧孝庾靜默片刻:“不是。”

電話被另一人奪去,那頭換了莊閆安:“你什麼情況?”

“有點事要處理。”

莊閆安陰陽怪氣:“都處理到過年了,什麼事趕這麼急啊?反正過兩天我也得回杭城過年,幹脆你就別回來了,咱們到時候直接碰麵。”

寧孝庾如論如何學不來他這調調,以不變應萬變,“嗯”一聲掛了,氣得莊閆安跳腳。

“寧孝庾什麼情況?”

莊閆安把電話交回魏桑手裏,摸著下巴:“消極怠工這麼久,不像他啊。”

魏桑想了想:“聽說這次策展結束,那位虞照虞小姐也一直沒回來。”

兩人的曖昧關係從杭城傳回海市,不是什麼新聞。

“啊?”莊閆安又開始陰陽怪氣,“不會吧?為了女人呀。”

寧孝庾,居然會為情所困?

足夠震驚安寧集團上下了。

7.

BWV畫廊前人頭攢動,成了這條街上一道相當引人注目的風景。

抄襲展在網上一戰成名後,BWV畫廊成了藝術圈反抄襲的標杆,甚至有出圈之勢,每日有不少八竿子打不著的網友前來朝拜。

徐寶山一麵欣慰自家畫廊身價暴漲,一方麵又被網友們搞得焦頭爛額。

寧孝庾一下車,就瞧見畫廊前有不少人在合影——和BWV的LOGO。

盡管不明白此舉的意義,他仍保持禮貌,沒表露出詫異,隻打了個電話喊鬱澤閔出來。

因為提前打過招呼,為了等寧孝庾駕到,鬱澤閔一整天都窩在樓上休息室睡大覺,接到電話時頗有幾分起床氣。

“幹嗎啊三哥?”

“出來搬東西。”

“啊?”

鬱澤閔迷迷糊糊地從床上爬起來出門,臉上還帶著一絲煩躁,朝寧孝庾的車子走過去,等對方打開後備廂,表情才變了。

“這是?”鬱澤閔不太敢相信地看著後備廂裏的東西。

怎會不知道這些個方方正正的東西是什麼,他隻是不敢相信罷了。

“暫時放你這兒。”寧孝庾頓了頓,眉眼低垂,似乎在想什麼,“放倉庫也好,拿出來展覽也好,我不過問。隻一樣,別給我不小心賣了。”

寧孝庾雖這麼說,鬱澤閔卻是立時了悟,三哥是默許他擁有畫作的展覽權。

畫家Victor隻在寧孝庾年少的“迷城”一展上曇花一現過。

當年,展上的畫作成交價最高達到千萬美元,Victor其人更被奉為二十一世紀的雷諾阿。

但那一展後,寧孝庾就很少再作畫了。

或許他私下裏並未放下畫筆,隻是不再公開。

如今,流入市場的Victor署名作品,一隻手就數得過來,對於還未在全國打響名頭的BWV畫廊來說,是個絕好的噱頭。

鬱澤閔心中有數,應承下來,喊人出來搬畫,甩手掌櫃似的站在一邊。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鬱澤閔忍不住長舒了一口氣。

“陳尚我的事兒總算完了。你當時讓我用畫廊名義邀那個陳尚我做展,我還奇怪呢,他也不怎麼樣啊。哈!沒想到是這麼回事兒。”

在陳尚我抄襲事件全網轟動前,連鬱澤閔都不知道這個展的真相,有時候也會忍不住想,難道是三哥沒把他當自己人,所以才不交底?

後來才發現,這人對誰都那樣,不冷不熱,不鹹不淡。

而自己,已經算踩進寧孝庾的邊界還享有特權的一位了。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鬱澤閔覺得寧孝庾骨子裏和自己是同一種人,孤獨慣了,天塌下來先考慮自己扛著,是不輕易和人掏心掏肺的。

寧孝庾漫不經心地從鼻子裏“嗯”一聲,記掛著晚上和虞照的約,顯得有幾分心不在焉。

不料,心裏正想著的人,被鬱澤閔堂而皇之提起。

“虞照最近怎麼樣?”

聞言,寧孝庾頓了頓,沒言聲。

“可不是我想提的。”鬱澤閔解釋道,“趙柯那事兒莊子怡聽說了,最近她總聯係不上她那小師妹,怕對方有什麼麻煩又不開口,挺擔心的。但她怵你,又不敢來問你,讓我有機會幫忙打聽。”

頓了頓,見三哥麵色清冷,毫無波瀾,鬱澤閔若有所思,又低聲笑了下。

“策展這段時間,你和那小丫頭的關係可沒遮掩,現在圈子裏都知道這位新銳策展是你寧孝庾的人——這麼高調,不像你啊三哥。”

“沒想那麼多。”寧孝庾說。

鬱澤閔誇張地挑了下眉,搖了搖頭:“別跟我說你栽這丫頭身上了。”

他說著偏頭看過去,冬日的黃昏裏,寧孝庾的側臉如同隔著一層霧,什麼都辨不分明。

這位三哥,他一向沒捉摸透過。

“算弟弟我不懂事,但還是得多嘴說一句,那丫頭不簡單。

“趙柯這件事裏,為什麼會有她爸虞瑾明的份兒,你應該比我清楚。上回在我家,小丫頭眼珠子滴溜溜沒離開過你,滿嘴謊話裝自己無家可歸,到底是因為她犯花癡想糾纏你,還是一開始就打著別的主意,現在想想,還真不好說。”

鬱澤閔開口前,也是斟酌過分寸,一則不覺得寧孝庾會在男女情事上犯糊塗,二則,他說的這些,也不信寧孝庾根本毫無所覺。

果然,寧孝庾默了片刻,才說:“在那之前,她就找人跟過我。”

鬱澤閔愣了一下,心裏生出不妙的預感:“啊,這……”

寧孝庾扯唇,冰涼的弧度裏並無笑意,更似嘲諷。

8.

那還是寧孝庾回國頭一年的事情。

起先,他隻知道自己被人跟了,很快就雇了人調查,誰料對方撤退得很快,轉眼消失在人海。

對方是敵是友,目的是什麼,他全都不知道,這麼一樁事,擱在心裏終究是根刺。

決定來杭城做展前,為保萬無一失,他讓人調了龍騰射擊場的監控,憑一個照麵留下的記憶,愣是把那人找著了。

原來是個專門買賣消息的,叫老A。

這人雖然幹著見不得人的生意,職業道德感還挺強,任是如何威逼利誘,死不開口。

但周旋了幾天,老A還是不小心漏出蛛絲馬跡。

“老A說對方是弱勢群體,還說寧先生您心裏也沒鬼,幹幹淨淨的也沒和別的女人亂來,怕他查什麼。話裏的意思,好像是覺得您和他背後那位是……戀人之類的關係。”

下屬是這麼給寧孝庾回話的,他聽到這兒,倒沒覺得哪裏荒謬,隻平靜地想,哦,對方是個女的。

“老A還有一句話挺邪門兒的,說:‘查您是不對,但也不是罪大惡極,不用這麼步步緊逼要毀了人家前途,誰年輕的時候沒犯過錯呢。’”

寧孝庾不由得冷笑。

女的,年輕。

線索摸到這裏,基本上可以破案了。

因為在寧孝庾身邊,“年輕女性”這種存在實屬稀罕。

總不可能是他那個一年到頭見不上幾次麵的妹妹鬱翡。

就算要爭家產,那也得往鬱令文頭上查,查他一個遊離鬱家之外八竿子打不著的,根本是舍近求遠。

況且據他所知,鬱翡早被鬱令文養成一隻小綿羊,壓根兒沒那種腦子。

情人,就更不可能。

上一任女友在他退圈離開英國時就和平分手,對方是名樂團小提琴首席,論事業心,比他不遑多讓,首先犯不著為了情情愛愛的一路雇人跟他回國,再者,明知他是個披著天使皮的撒旦,也不敢輕易在太歲頭上動土。

事情很容易捋清楚。

他回國後,從天而降在他身邊打轉兒的,各種刷存在感的,年少輕狂又肆無忌憚不怕他的,也就那麼一個。

打什麼主意,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小丫頭對了他的脾氣,他暫時還不考慮全身而退。

帶她一同策展,是十成的私心,給自己機會想清楚心意,也給對方機會露出破綻——她既然心懷不軌,他就幹脆把人放眼皮子底下,看看到底能作出什麼妖來。

唯獨沒料到的是,小丫頭單純得過了頭,被利用個徹底也不談條件,轉身就走,比他更磊落坦蕩。

她離開靈山雲徑後,他反而成了真正被縛住心魂的那個。

枕冷衾寒之際,隻知回想懷裏那抹溫存,以及她不甚安分地湊到他耳邊,一字一句地喚他的名:寧、孝、庾。

明明是隆冬時節,寒比天風,他卻被記憶中耳郭傳來的吐息燙得無法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