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難解腸深(2 / 3)

付了賬,等她裹好大衣,寧孝庾跟著起身,是要一道離開的意思。

“去哪兒?”他很自然地一麵拿手機叫代駕,一麵問她。

虞照怔了怔:“你要送我?”

“嗯。”叫完代駕,寧孝庾回頭看她,“我理解你不想和我相處的心情,但今天你喝了酒,時間又很晚了,送你回去起碼讓我安心一點。”

頓了頓,他溫聲道:“別連這個都拒絕我。”

他不知何時退回最初那個彬彬有禮的位置,讓她心尖一陣陣地疼。

好半天,她隻是在夜色裏,怔怔地望他。

湖濱的霓虹在寧孝庾身後明滅,猶如絢麗的夢,而他總是身處夢邊,遊離在現實和虛幻的交界處,讓她疑心自己隻要肯往前,就能夠得到,可真正滿腔孤勇地衝上去,卻是一腳踏空,萬劫不複。

她吃過苦頭,才明白為何自古以來提及愛這個字眼,都不免驚心動魄,為之回腸。

3.

代駕很快來了,寧孝庾和虞照並肩坐在後排,一路沉默地到了家。

車駛進別墅區,停在空車位。

代駕收錢離開,寧孝庾拿回鑰匙,默不作聲地跟著她到了大門口。

虞照輸密碼時,才遲遲意識到這人一直跟著自己,想回頭,已經被他先一步拉開門,攬住肩膀往裏走去。

門被他回手合上。

虞照蒙了。

“我沒邀請你進來。”她轉過身來,和他僵持在玄關。

他不置可否地“嗯”一聲,把鑰匙放在一旁的鞋櫃上,彎下身換鞋,真是“賓至如歸”。

“所以你警惕性該高一點,別讓我跟到門口。”

在她目瞪口呆間,他換完了鞋,溫文爾雅地提醒道:“這是很不安全的。”

被他厚臉皮噎得無語,虞照緩慢地側過身,放他進去,心裏無念無想。

固然可以暴力解決,把他掃地出門,她舍不舍得是一回事,動起手來會不會鬧出動靜,引來鄰居投訴又是另一回事。

明明有一萬種方式解決眼前的困擾,她卻覺手足冰涼,喉頭哽得難受。

真正妥協的理由無他,隻是,她累了。

這段時間以來,與寧孝庾的不歡而散,虞瑾明的不告而別,裹著沈思往事的雪球重新向她滾來……一切都讓她心力交瘁。

胸口淤著一堵牆般,無論她怎樣用力都呼吸不暢。

她踢掉鞋子,往裏走了兩步,沒到客廳,就幾乎被突如其來的難過擊垮,慢慢貼著牆壁跌坐在地上,抱住膝蓋,將臉埋在手肘。

他的腳步又踢踢踏踏走回來,到她近處,窸窣作響,是半蹲在了身側,抬手將她輕輕環住。

“怎麼了?”

低沉的聲音嗡嗡響在頭頂,無可奈何的語氣,夾雜著半分無措。

原來他也有這種時候。

“不歡迎我也不用氣到這個地步。”他很溫柔地俯首湊近了,想看她埋在兩臂間的臉,“那我現在走?我沒想怎麼樣,隻是想和你多待一會兒,真的。”

他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哄了兩句,仍不見她抬頭,隻得撫著她頭頂,慢慢地順毛。

“我道歉好不好?”

這句話仿佛點了火的引子,讓她徹底炸開了。

“你到底想怎麼樣?!”虞照驀地抬起臉來,聲音哽咽,眼角有豆大的淚滾落,晶瑩得灼眼。

——他從不曾得見。

哪怕在靈山雲徑,他自以為是朝她說出最傷人的話時,她也沒有這樣失控地在他麵前哭過。

寧孝庾張了張口,莫名失聲,喉嚨灌滿了沙子般,滯澀的感覺半晌無法消退。

知道她會難過,與真正直麵她的痛苦和眼淚是兩碼事。

若照往常,寧孝庾腦子裏該有無數合理的應對方式,但偏偏這一刻他慌了,僵硬地抬著手,半晌不知道要落在哪裏。

是先拭去她源源不絕的眼淚,還是抱住她佝僂蜷縮的脊背。

恍了神的刹那,他心裏才響起一個聲音,在告訴他,寧孝庾,你完了。

一直以來引以為傲的自持和冷靜在她麵前碎得七零八落,他原該高高在上,刻下卻不惜跪在她身側,低下頭顱與她分食她的痛苦——如果這樣她就能停止流淚的話。

“阿照。”他掌著她濕掉的半張臉,湊近吻去她唇邊鹹澀的滋味,歎息,“我說我不想怎麼樣,你應該也不信我。

“陳尚我的事,我隱瞞在先,卻反過來怪你甘心入甕,是我過分。我知道,在你眼裏,我大約是個自私透頂的渾蛋,你不願再和我有糾葛是對的。

“可你願不願意……聽聽我的解釋?”

沾淚的長睫微微顫抖,她不曾抬眼,唇卻抿起,半晌,啞聲道:“什麼解釋?”

4.

“範柳原說,你如果認識以前的我,或許會原諒現在的我。”

寧孝庾笑了下,語氣不乏自嘲。

“這是個很不要臉的借口,我不屑這樣替自己開脫。我想講給你聽,是因為不希望從此在你眼裏,我一直隻是居高臨下,從沒有把你放在心上。”

虞照想說你難道不是?

未來得及開口,又因他下一句話微微怔住。

“知道草間彌生的故事嗎?”

他語氣平靜,卻是近乎無望的那種不起波瀾。

她慢慢止住淚,蹙眉說了聲“知道”,就被他打橫抱起,一路到了客廳,將她放在沙發裏。

動作溫柔,讓她想起最初的最初,他在雨中環抱住她,連手都不敢重放。

心還在負隅頑抗,身體已然鬆下戒備。

虞照無計可施地抬手擋住了眼。

與他注定是,剪不斷,理還亂。

他緊挨著她坐下,摩挲她脊背,一下一下地替她平複哭泣的餘韻,聲音低啞,繼續說下去。

“草間彌生一生都在被抄襲。千船會的展被安迪•沃霍爾看到,轉頭就複製她的手法策展,成了波普藝術之父;她做無限境屋,七個月後,被薩馬拉斯原封不動拿走創意,一舉成名。抄襲她的人聲名鵲起,她卻餓著肚子窮困潦倒。”

草間彌生的紀錄片,他們這行應該不會有人沒看過。

虞照不由自主地接下去,說出草間彌生在紀錄片裏親口說過的那句話。

“之後,我就從窗戶跳了下去。”

他垂眸看著懷裏的女孩,半晌,才淡淡一笑。

“沒錯。她這一生,自殺過三次。”停頓良久,他才艱澀道,“Sivan和她一樣。

“區別隻是,最後一次,Sivan成功了。”

虞照身體僵硬了刹那,仰麵看著男人繃緊的下頜,張了張口,卻不知該說什麼。

她終於意識到,那場展對寧孝庾而言,或許遠不隻是單純的揭露或複仇。

“認識Sivan那年我讀大學。他不是學院派,按理說,我們本不該有交集。

“奇怪的是,我每次去紐約,都能在那條街上看到他。那是一個很瘦的年輕人,每次都背著自己的畫四處跑,找畫廊求展,但最後都沒有一家畫廊願意接納他。

“我看了Sivan的畫,覺得他是個天才,和他留了聯係方式。後來我幫他給英國一間畫廊牽線,問他願不願意過去。

“他拒絕了。他說死也要死在紐約。我問他為什麼,他和我講了個很老套的故事。

“Sivan曾有個畫家朋友,他們一起在這條街上,每天奔走在各大畫廊推銷自己的畫。兩個人都一文不名,很長一段時間裏,靠互相打氣撐下去,希望有朝一日能夠被人看見。但也是這個朋友,瞞著他抄了他的畫風,得到某位畫廊經理人的賞識,不久後,在紐約揚名立萬。

“他最引以為傲的畫風,卻被拿去當作別人成名的標誌。

“那年我二十歲,年輕,自負,根本不懂得怎麼與人共情。我聽完了隻是和他說,放輕鬆,這種事情圈子裏太多太多了,你隻是不走運而已。

“我記得很清楚,他聽完,舉著酒杯朝我笑了一下,那個笑容裏或許有很多意思在,但當時我沒有看懂。

“就在我離開紐約的當晚,收到了他自殺未遂的消息。

“他從沒提過父母,手機裏唯一的緊急聯係人竟然是我。那時候我才知道他有很嚴重的抑鬱症,而他身邊的人,隻有我沒把他當成瘋子。他跟我說Victor,這世上隻有你看得見我的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