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難解腸深(3 / 3)

“享有一個人的信仰和依仗,是非常沉重的事情。從那時起我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夠在藝術圈站穩腳跟,那麼我的第一場展,一定要給Sivan。不是出於憐憫和同情,就隻是單純地願意去相信,他一定能夠成為本世紀最偉大的畫家之一。”

沒人知道,寧孝庾二十歲時,曾背負著一個受盡不公的年輕人的信仰,艱難地前行。

可還沒等到他有能力給Sivan一場專屬的畫展,Sivan就得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一位經理人終於表示願意簽下Sivan,在這位經理人的斡旋下,Sivan的畫也得以入駐畫廊,漸漸在行內有了名氣。

“一年後他終於嶄露頭角,我飛過紐約幾次去看他的展,他看起來意氣風發,但在After party(小聚會)上,卻在醉酒後抓著我號啕大哭。”

那時候他隻以為Sivan苦盡甘來,諸多感慨,沒等開口安慰,經理人卻走過來禮貌地帶走了Sivan。

後來一年間,他們斷斷續續以郵件聯絡,對話多是Sivan發來畫展的邀約,而他忙於畢業,無暇應承。

他的畢業展,也是人生第一場獨立策展,最終無關Sivan。

“再見到他是在醫院,他當時已經被繃帶和石膏裹成個木乃伊。他跟我說,他從自己公寓的陽台上跳下去了,語氣輕描淡寫。後來我從醫生那兒知道,他下半輩子都要坐在輪椅上,手部神經也受到損傷,想恢複到和以前一樣幾乎是不可能的。

“但他顯得很輕鬆,是我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的輕鬆,好像現在這樣反而是種解脫。

“沒多久他的經理人放棄了他,他用剩下的積蓄住進療養院。

“他再也不能畫畫了。”

5.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裏,寧孝庾與Sivan幾乎不再聯絡。

不可否認,他曾對Sivan自殺式的隕落非常失望。

他親眼見證一個天才不斷掙紮在生與死的糾結裏,白白浪費掉無數人夢寐以求的天賦,扼腕至極。

可Sivan對他的影響,卻從這段交集蔓延到了藝術領域。

二十四歲那年,寧孝庾在經曆漫長的蟄伏後,終於以“迷城”一展成名。

他將那條Sivan跋涉過的紐約街區抽象化,變形再現為一座巨大的迷宮。

路盡頭的鏡麵象征著迷城的無限往複,帶著強烈的雷諾阿印記的印象派畫作無限放大、占據牆麵,是對那座湮沒了無數藝術家的街區的解構。

可也就是在他成名的那一年,他收到了Sivan的最後一封郵件。

或者,那也可以稱之為,遺書。

“他被欣賞是假的,畫賣出高價也是假的。”

寧孝庾語氣沙啞得不成樣子,令虞照不由自主地哽住呼吸。

“他的經理人看中的不是他的畫,而是他毫無背景,毫無名氣,剛好可以作為洗錢的工具。我以為他苦盡甘來的那幾年裏,他正在深淵裏與魔鬼為伍——他這一生,直到選擇結束生命的最後,都沒有等來想要的成名。”

寧孝庾不再是Sivan的信仰。

可Sivan將永遠是他身上背負的十字架。

“Sivan離開後的兩年裏,我站在所謂‘成名者’的視角,見識過了所有想到的、沒想到的肮髒交易。我曾以為隻有在這片土壤裏,我才得以呼吸,最終卻意識到,土壤裏滿是骸骨。

“這就是,被無數人奉為信仰的,所謂‘藝術’兩個字的真相。”

周圍是令人窒息的安靜。

他摟緊掌下的肩,試圖在徹骨寒意裏,汲取一絲近旁的溫暖。

這讓虞照生出錯覺,仿佛他是一盞隻有分毫厚薄的琉璃,脆弱、易碎。

又或許,這才是寧孝庾從不示人、深藏其中的另一麵。

男人垂眸,牽動嘴角,神色黯然而空茫。

“所以虞照,你眼中我的高高在上,說穿了不過是層紙糊的殼子,一戳就破了。事實上,我的信仰早在幾年前就已經崩塌,那之後活著的,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而已。”

6.

室內的空調還未來得及開,深冬的涼意沁到骨子裏,淚痕所及,皮膚凍得隱隱作痛。

四下陷入長久的死寂。

半晌,虞照動了。

她太陽穴嗡嗡作響,拿開他繞過後背摟在腰間的手,從暖烘烘的懷抱裏逃脫,一言不發地去了浴室。

打開水龍頭,溫水撲在麵上,繃得生疼的麵皮才覺緩和。

寧孝庾從沙發上起身,慢條斯理地剝去身上的大衣,猶豫兩秒,搭在沙發背上,隨著動作,唇邊傾瀉出一聲歎息。

沉鬱心底多年的話,未料會在今日盡吐。

他甚至隱隱意識到,或許一直以來——決定離開英國時,放棄策展時,甚至於揭穿陳尚我為Sivan正名時——無論逃避還是麵對,他都未曾有過真正的釋懷。

奇怪的是,此時此夜,胸口有什麼不知不覺間消散,令他感到如釋重負。

他緩步走到浴室,拉門未關,他抱肩斜斜地倚在門邊。

虞照抬起頭,視線與鏡中男人的目光相接,彼此皆是無言。

一切都脫了軌。

虞照從來沒想過,自己求而不得的、一個真實而幾近完整的寧孝庾,會在這個奇怪的時間點,因為奇怪的理由,來到她麵前。

或許他的初衷,隻是為了以此佐證,他對她的欺瞞事出有因,絕非惡意。

因為這場揭露陳尚我的展,是他對年少摯友Sivan的交代,他寧願不擇手段也隻求萬無一失。

事到如今,虞照卻已經不太在意這件事的始末。

她那一向非同尋常的腦回路,再次不受控製地走偏了。

——剛剛,他是在將自己的過往向她和盤托出。

——他和別人說過同樣的話嗎?

轉念卻已經有了答案。

在鬱澤閔家裏,她無意間曾聽到鬱澤閔追問他回國和轉行的因由,而他自始至終隻是敷衍而過。

虞照智商上線,不認為其他人也享有過與她同樣的待遇。

這場漫長的剖白,讓心灰複燃,隱隱生出妄念。

或許……

“你是不是愛上我了?”

她頂著濕漉漉的臉,舉著毛巾卻忘記擦,動作透著傻氣,很固執地等待他給一個答案。

聞言,寧孝庾的表情似有怔忡,張了張口,卻是無聲。

一顆心倏然跌落,虞照佯作無事般哂然,手指帶著毛巾向上,低頭遮住臉,瞬間鼻頭酸澀。

陷入黑暗的一霎,耳際卻傳來本不奢望的回答。

“或許是這樣。”

動作凝結,半晌,她才微微揚起下頜,從白色的毛巾裏露出一雙眼睛。

她甕聲甕氣道:“愛不愛我,你自己都不能確認嗎?”

他沉默了一下:“所以,我來找你確認。”

目光坦然地相視,自他幽深的眼眸裏,她看到平生不會相思的生澀,也看到情不知所起的困惑。

怎會忘了,初初為人,初初言愛,任誰也做不到百分之百確定。

可有些東西仍是能感知分明。

那些從前未曾對她展露過的,真切的、隱秘的情緒,至少在這一刻,他不吝所有,坦誠相待。

此間的寧孝庾,不再是夢邊一縷抓不住的魂魄,是麵前實實在在、有血有肉的人。

他曾離相無念,如今,卻也肯為她墮入凡塵。

夠了嗎?她問自己,試圖令搖擺的心歸位。

寧仁政的謎團未解,沈思留下的真相不明,而眼前的男人和一切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若選擇結下更深的糾葛,前路越發未知。

這個關頭,她有資格任性嗎?

可是眼眶的紅,疾步向前撞入他懷裏的本能,早已給出答案。

或許不夠,或許錯了。

腸深解不得,無夕不思量。

——她僅隻是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