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早,二樓的畫室和收藏室就不斷有人進進出出。
不知價值幾何的藝術品和畫作,打包起來本就瑣碎,一不小心又容易弄壞,虞照不願假手於人,就隻得親自上陣收拾打包。
前幾日提出的行政複議不出所料失敗,她想趕在法院的人上門前搬走它們。
目的卻並不是為了轉移財產,是怕有些東西來曆曖昧。
收拾的過程裏,她始終苦著臉,以至於寧孝庾尋上樓看到她這副模樣,忍不住問:“累成這樣?”
虞照驀地回過神,抬眼看看他,欲言又止半晌,最終沒吭聲。
她打算帶走的東西,有一部分出現在拍賣記錄中,也有些虞瑾明還未來得及送展的墨竹。
可是還有一些……
“奇怪。”她說,“我印象裏小時候見過的一些東西,現在都找不到了。”
“你父親做收藏,轉手買賣是常有的。”寧孝庾道,“別想太多。”
話是有理。
虞照“嗯”一聲,歪著頭想了一會兒,繼續打包手裏的一件東西。
寧孝庾大約是忙完了工作,走過去幫忙。
兩人在地板上或蹲或坐,時間一久,虞照已經覺得自己脖頸生疼,寧孝庾卻還在那裏巋然不動。
感覺到她的視線,寧孝庾抬眸問:“這些東西,你打算放到哪兒去?”
“銀行開個保險櫃,要麼就放我發小家裏。”
她說了兩個自認為不錯的答案,抬眼,卻見寧孝庾麵色沉冷,眼神莫測。
虞照眨了眨眼,沒懂他在不高興什麼。
彼時他們不過確定關係幾日,要說如膠似漆,卻也沒有。
唯一帶來的變化,隻是偶爾天雷勾動地火,他和她都顯得輕車熟路,漸入佳境。
相處下來,倒是老夫老妻的感覺更多。
也因此,寧孝庾和她講話,字裏行間總是站在“自己人”的角度來考慮,有幾分家長的味道。
就比如,現在。
“你有沒有想過,在你父親露麵之前,這些東西都沒有辦法保證完全清白。如果你放在朋友那裏,萬一出了什麼岔子,恐怕會連累他們。”
關於虞瑾明的變故,他和她都沒有擺在明麵上談過,寧孝庾語氣自然地給出提醒,卻也側麵印證,其實他早有留意。
虞照算不準他知道多少,又合理推測,應該也隻是到看了新聞的程度而已。
畢竟除了她,沒人知道沈思留下的拍賣記錄。
她琢磨寧孝庾這番話的工夫,寧孝庾歎了口氣,起身走了。
虞照想了想,也放下手頭的事,跟在後頭。她一路跟到客廳,寧孝庾還是沒理她,坐到沙發上看畫冊。
她爬上沙發,把他手裏正翻著的畫冊扒拉下來,恃寵而驕的貓一樣,不讓他一心二用地和她講話。
“那……怎麼辦?”她虛心地求教。
他無奈地丟下畫冊,抬手把小丫頭圈在懷裏,打了個岔問:“你過年就打算留在這裏?”
她沉默一會兒:“我沒地方去。”
“要不要和我回去?”
“回哪兒?”她不過腦子地問。
像是覺得她不開竅,他堵了口氣,半晌,才似笑非笑地反問:“你說回哪兒?”
“海市?”
寧孝庾頷首。
而她瞪大眼睛,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問:“你不在杭城過年?”
電話響了,他沒吭聲,鬆手讓她坐到一旁,拿起畫冊從沙發上起來,才接通。
他走到露台,小丫頭趿著拖鞋吧嗒吧嗒地跟在後頭,光明正大地偷聽。
大約是通工作電話,她斷續地聽了幾句“阿勒山”“NFT畫廊”之類的話,不再感興趣,回過頭去繼續收拾一些準備帶走的零碎。
之後寧孝庾就開了電腦沒閑下來過。
兩人各自忙到晚上,等寧孝庾結束最後一個視頻會議,虞照已經收拾出一個大行李箱擱在客廳,人在浴室裏洗澡。
虞照換了寬大的T恤,赤腳出來,被等在門口的男人嚇了一跳,手裏的毛巾險些甩到對方臉上。
“你變態。”她皺眉埋怨,“杵在這裏幹什麼?”
毛巾被男人攥住,慢慢扯過去,覆在她濕漉漉的頭頂。
他表情看起來有點認真,說話時手上的動作沒停,毛巾擦著她的頭發,很輕很輕的。
“要不要和我走?”
她表情看起來有點呆,愣了一會兒。
“幹嗎?”她撇嘴,“聽著好像私奔一樣。”語氣裏並沒有抗拒。
寧孝庾於是笑了一下:“東西我讓人運去海市,我們明天就走。”
他不想讓她親眼看見這座房子被貼上封條。
她沒言聲,按住他落在發上的手,攥緊了。他靜了兩秒,將她反握住。
2.
虞照有過離家出走、過家門而不入,甚至把回家當成頂痛苦的事情,因為不想麵對虞瑾明。
可這次的離開不同。
車子漸行漸遠,她忍不住回過頭,透過後窗看那棟房子最後一眼,因為知道,她或許沒有機會再回來了。
她所有親密的人際關係都植根在這座城市,失去了停靠點,再來這裏,她與漂泊的過客將沒有什麼兩樣。
隻要想到這一點,周身的力氣就像被憑空抽走,她整個人懨懨的。
早起跋涉,抵達海市時才中午。
武定路這座博物館似的宅子,她再度登門已經輕車熟路。
七分疲憊加上三分安心,她洗完澡去樓下等人,卻不知不覺失了意識。
寧孝庾收拾妥當下樓來,原本要帶她出去吃飯,瞧見小丫頭四仰八叉地躺在沙發上,應該是等他的時候不小心睡著了。
將人抱回樓上主臥,剛放到自己床上,電話就嗡嗡振動。
寧孝庾心裏一緊,先是按掉,之後將視線落在小丫頭臉上,她動了動唇,翻了個身,沒醒。
走出臥室合上門,他才靠在牆上,慢悠悠地回撥。
“三哥?我是阿翡。大姐和二姐都回來了,問你什麼時候出來吃個飯?”
竟是鬱翡打來的。
鬱翡口中的兩個姐姐,二姐寧孝歡單身貴族,長居港城,大姐寧孝宛離異,定居LA,她們肯賞臉回海市,通常意味著一件事。
除夕將至。
家裏親緣生疏,和父母隻顧著忙於事業撇不開關係。寧仁政和鬱令文分居已久,隻維持個婚姻的殼子。因此,過個年也七零八落。
父親這邊,年夜飯通常要放上日程表,像會議一般等待安排。等確定好時間,寧仁政的助理再挑不錯的餐廳訂位。各人照著時間赴會,如此草草了事。
子女們不愛應卯,倒是不排斥私下裏聚一聚,畢竟一脈所出,親緣還是要維係。
寧孝庾說:“今天不方便。明天下午吧,我安排地方。”停頓一下,又問,“你不是在上京,什麼時候回來的?”
鬱翡道:“和二姐前後腳回來,沒幾天。”
“一個人回來的?”
天地良心,寧孝庾這句話純粹是順口一問,絕無壞心調侃,那頭卻著實哽住,半晌才語氣別扭地否認。
“不是。”頓了頓,她又道,“不說這個了。”
他怔了怔,回過味兒來,小妹這是不好意思了。
鬱翡的男友來頭不小,是莊閆安的熟人,也是這次阿勒山項目天英方麵的資方。
就算他不八卦,莊閆安也時常來他辦公室喋喋不休,話題不限於公事。
對話走偏,是寧孝庾無心之失。他笑了笑,說句回頭見,收了線。
他側過身,稍微推開一絲門縫,床上的人仍睡得天昏地暗。
寧孝庾抬腕看了眼時間,搖搖頭,幹脆放任她繼續睡,自己去書房等魏桑過來。
魏桑掐著點兒上門,懷抱一摞文件,直奔書房找寧孝庾簽字。
“鬱先生發過來一份關於BWV品牌的NFT畫廊建設計劃書,您這邊看過嗎?”
“嗯。”
寧孝庾筆下沒停,還得分出一隻耳朵來聽魏桑報告工作。
魏桑了然,接著道:“風險評估做過了,可行性報告大家也都比較認可,但到底要不要納入為‘阿勒山’計劃的一部分,目前還在等您拍板。”
寧孝庾頓了頓筆,沉思片刻:“最近與旅遊局和天英娛樂那邊都碰過了?怎麼說?”
“旅遊局這邊沒有硬性時間要求,主要是天英那邊,您也知道,等阿勒山做完這次建設,那頭要趕著用這個景拍綜藝。”
“什麼時間?”
魏桑歎了口氣,回答道:“他們負責人說第三季度就得播,往前推的話過陣子就得啟動。所以留給咱們的時間也不太多了。”
“這樣……年後可以開動了。”
寧孝庾說完,走神似的,提著筆,一筆捺半晌沒落下,看得魏桑直著急。
“還有個事情,可能需要你出國去辦。”
不明白他為什麼說得如此謹慎,魏桑直覺不太對,仍是應了:“您說。”
“在國外找人查一下虞瑾明在哪兒。”
寧孝庾垂下視線,隨著最後一筆“捺”落下,放低了聲音。
“別驚動國內這邊。”
3.
虞照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
起床來,整個人還是無精打采的樣子。
寧孝庾一早去了公司,不知道忙些什麼,倒是有專門的營養師上門弄了個早午餐。
吃飯的時候,她接到之前合作的那位律師的電話,說法院已經過去強製執行,貼了封條。
她“哦”一聲,心情平靜,近乎麻木。
費以丞大概是聽到了風聲,在四人群組裏接二連三艾特她,問她為什麼打電話不接,人去哪兒了。沒把她炸出來,倒是岩野先急了。
【阿照出什麼事了?】
過了一會兒,單獨的對話框就蹦出消息來:【我剛下飛機,發生什麼事了嗎?】
疲憊感湧上來,連回複隻字片語都成為負擔。
想了想,她還是在群裏發了條語音:“回海市了,人沒事,不用擔心。”
而後退出了微信。
明明營養師做了很好的飯菜,她卻胃口全無,擱下筷子,走出餐廳,躺倒在沙發上。
困意再度將她席卷,此刻隻想要一直睡下去。
讓我逃避一會兒。
就一小會兒。
她閉上眼睛,和自己說。
下午的聚會安排在四點鍾。
寧孝庾三點鍾從公司回到家,一進門就覺得四下靜得發慌。
簡直不像是還有個人在家的樣子。
有那麼一瞬,他疑心虞照會不會偷偷走了,匆匆換了鞋進來,看到沙發上的人,鬆了口氣。
人沒跑,還在。
跟著,他臉色又轉為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