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昨天到今天,她的睡眠已經遠遠超出一個正常人的時長了。
這麼久以來,虞照都是很精力充沛的,他從沒見過她現在這個樣子。
他緩步靠近沙發,半跪下來,拂開她橫落額前的發,探了探,沒發燒。
他垂眼,又看到她緊蹙的眉心,忍不住用指腹去撫平。
“阿照。醒醒,我們該出門了。”
虞照眉心鎖得越來越緊,須臾,緊閉的眼角滾下一顆豆大的淚珠。
“阿照!”
寧孝庾感覺到五髒六腑都揪在一處,伸手輕握住她肩膀,隻想立刻將她從噩夢裏拖出來。
虞照緩慢地掀開眼簾,幾乎淚眼蒙矓,怔愣兩秒,抬手勾住他脖子。
他起身坐到沙發上,將她抱到懷裏,肩頭的襯衫濕了一片。
她的淚那麼無聲,連抽氣都顯得罕有,隻是很快地從滾燙至冰涼,透過一層衣衫,慢慢浸到皮膚。
“我沒有家了。”
從沒想過,這麼矯情的話會從虞照口中說出來。
寧孝庾顯然也怔了怔,脊背微微挺直。
她赧然了一瞬,又被胸腔的空茫包裹住,手指緊攥著他脊背被揪起來的襯衫布料,像要將他禁錮在兩臂間,掌心裏。
就算天地間再無憑據,至少此刻,他是她的坐標,證明她來過,愛過。
他動了動唇,相幹的不相幹的話徘徊來去,最終無一字出口,隻是將她抱得更緊。
午後,冬日的陽光也如此清冷。
落地窗外,玉蘭樹的影子斑駁,花期早過了,枯枝伸展,一片蒼涼。
她無聲地蜷縮在他懷裏,哭完了,下巴杵在他肩膀,目視窗外發呆,一下一下地抽著氣。
他的大手在她背心輕拍,幫助她緩和呼吸。
“這兩天撞邪?哭好幾回了。”
“你管我。”她吸著鼻子,嗓子都啞了,“我樂意哭。”
他歎了口氣:“和我說說?”
肩頭上的小腦袋晃來晃去,是拒絕的意思。
他沒轍:“洗把臉,帶你出去吃飯。午飯有好好吃嗎?”
一碗飯都沒吃完。
她怕被興師問罪,幹脆裝沒聽到,推了推他肩頭:“我去洗臉。”
再出來,已經裝點一新,為了掩飾通紅的眼皮,還破天荒地擦了點粉底,隻是操作粗糙,有一塊沒抹勻。
他盯著瞧了半天,最終用手背擦了擦,她狐疑地去照鏡子,確認他沒搞破壞,才放下心來。
她仍是沒心沒肺,都不問去哪兒吃飯,到了餐廳,聽引路的侍者說是個大包廂,才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隔著門板,裏頭隱隱傳來女人說話的聲音,她一下子蒙了,侍者剛推開一條門縫兒,就被她猛地拉上。
“等等!”她挺無措地瞪大眼睛看寧孝庾,“你還約了人?”
4.
寧孝庾更無辜:“嗯。”
虞照問:“誰?”
“兩個姐姐,還有一個妹妹都在。”
虞照別別扭扭地和他僵持半晌,想發脾氣,無奈他態度良好,隻能問一句:“那……那你怎麼沒提前和我說?”
的確是寧孝庾的疏忽,因為被她哭慌了,忘記告訴她這頓飯不是二人世界。
寧孝庾卻不打算輕易認下這個錯。
見她緊張,他覺得稀奇,笑了一下,選擇倒打一耙:“又不是見家長,你慌什麼?”
調侃完,見小丫頭明顯耳尖發紅,是很無措的樣子,他又心軟了,摸著她耳朵好聲好氣地解釋:“我出來聚餐,總不能把你一個人扔在家。隻是吃個飯,沒別的。”
他語氣低柔,虞照瞪了他兩秒,妥協地放開攥著的門把。
薛定諤的門到底還是開了,寧孝庾親手推的。
一進門,虞照就對上幾雙好奇的眼睛。
偌大的包間,隻在靠裏坐了兩位氣質鮮明的美女。
大姐寧孝宛是個長發大波浪摩登女郎,烈焰紅唇那一款,顯得知性沉穩。
二姐寧孝歡則幹練許多,短發齊耳,和虞照剛回來那陣子頭發差不多長度,說話腔調已經被粵語同化,一開口就是:“哇,這是你女朋友?幾靚喔(很漂亮啊)。”
寧孝庾沒否認“女朋友”的說辭,介紹道:“虞照。”
大姐寧孝宛起身握手的時候,忍不住說:“看起來好小,還在讀書?”
虞照連連微笑,除了“是”“謝謝”之外,全程閉嘴。
大姐得知虞照的年紀後,眼刀驀地飛向寧孝庾,有種自家弟弟幹了壞事的痛心疾首。
作孽喲,小女孩還在讀書呢。
兩個姐姐話都不少,聊了幾句近況,又問寧孝庾回國後習不習慣。
“都還好。”
這廂虞照還在裝啞巴,寧孝庾比她更惜字如金,等上菜的工夫,隻問了一句話。
“阿翡呢?”
虞照豎起耳朵。
阿翡?是不是那個沒血緣關係的妹妹?
二姐神秘兮兮地八卦道:“阿翡家教好嚴的,接了個電話,跟著呢,就出去接人了。”
大姐寧孝宛沒太反應過來,皺著眉“啊”一聲。
“阿翡出去接人了?接誰?”
“你都不看八卦?”寧孝歡詫異道,“阿翡和天英那個駱總啦。”
聞言,寧孝庾略微抬頭,朝她們看了一眼,不妨桌下,被小丫頭踢中腳踝。
疼是疼的,隻是他忍著不出聲,轉頭盯著虞照,伸過去攥住她擺弄餐巾的手,指節在掌心撓了撓。
暗號似的,像在說,搗什麼鬼?
她任他握著,回了他一個討巧的笑,老老實實不動了。
門再度被推開,除了侍者上菜,身後還跟著一男一女,裹挾著室外的寒冷氣息,闖到眼前來。
5.
那位被虞照暗地裏惦記了很久的“沒有血緣關係的妹妹”,終於現身。
第一眼,先落在鬱翡臉上,饒是虞照見慣傾城國色,也頗是驚豔。
鬱翡通身有一種獨特的氛圍,介乎於純粹與迷離之間,是讓人很難忘掉的。
第二眼,瞄到她身後跟著進來的帥哥,又注意到兩人交握的手,鬆了口氣。
還好,沒什麼自家消化童養媳的可能性了。
要是寧孝庾知道她腦袋瓜裏都在瞎琢磨些什麼,估計要好好地教訓她一番。
這位傳聞中的天英駱總,名喚駱微城,和莊閆安是好友,參與“阿勒山”計劃也是莊閆安牽線。
在視頻會議裏,寧孝庾同他打過幾次照麵,算不得熟稔,但好歹有公事上的來往。
兩個男人頭一次線下碰麵,握了手挨著坐下,倒有種網友見麵的熟悉感。
鬱翡話似乎更少,菜上齊之後便一言不發地動筷子,間或被問幾句生活上的冷暖,也隻是淡淡地答了。
相比之下,駱微城和虞照受到圍攻的次數更多。
一頓飯裏,虞照先後遭遇了諸如此類問題:
“學什麼專業?”
“什麼時候畢業?畢業之後什麼打算呀?”
“家裏是做什麼的?”
“那你和孝庾是怎麼認識的?”
……
好在寧孝庾還算是個人,有時候恰到好處地替她代言,有時候不鹹不淡地把問題擋回去,更壞的是,偶爾還禍水東引。
好好吃著飯的鬱翡就無辜地吃了他一問——
“小妹回國也兩年了,就打算在上京定下來,不考慮考慮海市?”
虞照跟著看過去,她坐在寧孝庾手邊,寧孝庾挨著駱微城,駱微城挨著鬱翡。
從她這個角度,剛好能瞧見鬱翡的表情。
鬱翡有點蒙似的,下意識地去看身側的男人,對視兩秒,彼此心照不宣地笑。
是隻在愛裏才有的眼神交流。
駱微城替鬱翡開口回答:“還在考慮。她現在手頭有點作曲的工作在上京,短時間走不開。”說話間,他的視線始終落在鬱翡身上,見她筷子拿得亂七八糟,夾一顆腰果半天夾不上來,便極自然地拿了筷子幫她夾。
有那麼一瞬間,虞照心窩微燙,仿佛看到剛剛為自己擋話的寧孝庾。
好好一對戀人,寧孝庾在這兒攪什麼渾水。
她摸到寧孝庾搭在桌上的小臂,不著痕跡地用力地捏了一下,帶點莫名酸澀,想讓他閉嘴。
不妨寧孝庾吃痛,條件反射地抬了下手,撞倒了邊上一杯橙汁。
倒下的杯口,好死不死正對著虞照。
電光石火之間,身體比腦子先做出反應。
虞照帶著椅子往後一撤,“嘎吱”聲起,緊接著又嗖地往上一跳,直接蹲在了椅子上。
這一番動作行雲流水堪比電影,眾人都被她嚇了一跳,等反應過來,她已經猴兒似的蹲在椅子上了。
一時間,席上幾人盯著她,齊齊靜止。
二姐寧孝歡筷子上還夾著一塊魚,因為目瞪口呆,手半天沒動,魚肉碎到了碗裏。
唯獨寧孝庾,當尋常事一樣,側身把杯子擺正,雲淡風輕地說:“下來。”後半句原本是教訓,“毛毛糙糙的”,卻礙著在人前給她麵子,沒出口。
虞照覺得自己這兩天可能有點睡傻了,偏頭看著寧孝庾,求助似的,聲音委屈,又隱隱有幾分理直氣壯:“我就是……今天穿的白鞋。”
寧孝庾麵無表情地指指她的左手,純白的長袖T恤袖口還是濕了一塊。
是跳起來時,她的手臂揮動借力不小心蹭到的。
很好。
令人窒息般的尷尬。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我去盥洗室整理一下。”虞照盡量斯文地從椅子上下來,頭也不回地逃離現場。
人一走,寧孝歡憋了半天終於笑出聲來,末了往椅背上一靠,給自己順氣。
“小女孩蠻可愛的。”
寧孝宛麵上帶笑,卻顯得克製許多,問寧孝庾道:“人家還小呢,你怎麼想的?”
潛台詞是,要是玩玩,就別禍害小姑娘了。
也不怪大姐對這個三弟戴有色眼鏡,寧孝庾曆任女友都有名有姓,卻沒一個走到最後,從前又是個藝術圈的,難免讓人覺得他對待感情不夠鄭重。
鬱翡原是專心吃飯,聞言好奇地抬起頭,去看三哥的臉色。
寧孝庾正拿手機給虞照發微信,問她還好嗎,冷不丁聽到大姐提問,便擱下手機,沉默了幾秒。
“我們之間也有要解決的問題。”
言外之意,問題解決之後,或許才能談及未來。
答的人誠懇,聽的人除了點頭,也再說不出什麼來。這畢竟是旁人的感情,私密的事,即算是親人也不好置喙。
過了會兒,虞照推門進來,見一桌人麵色如常,自己便也裝作無事發生,乖乖地挨到散席。
回去的路上,虞照在副駕駛上閉眼裝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