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餘照含情(3 / 3)

“老板的事情你少管。”

而絕大部分女性員工在檸檬樹下吃了一堆檸檬。

“年齡差距大,眼界三觀都不一樣,長不了。”

“長得漂亮真好!”

“陳尚我那個展,她策劃的吧?”

“什麼策劃不策劃,不就是掛名嗎?一個花瓶能策劃什麼。”

而公司前台,作為僅有的真正和虞照打過交道的人,目睹如此毫無理由的攻擊,到底不忍,在吹水群裏小心翼翼地發言。

“我接待的她,臉是沒得說,人也很機靈,不是‘花瓶’。”

但很快就遭到反駁:“你要懂藝術就不在現在的崗位咯。”

前台默默放下手機,不再爭論,回想起寧總牽著小丫頭離開時,兩人一前一後板著臉,氣氛詭異的場景,又忍不住走了神。

看起來像是吵架了。

寧總這樣的人……也有人敢惹他生氣嗎?

無人知曉,活躍在眾人口舌中的一對情侶,拋開一切回到家裏,竟隻是為了認認真真談分手。

虞照脫了大衣,隨意搭在沙發背上,寧孝庾像往常一樣走過去收起,去樓上的更衣室掛好。

看到他抱著自己衣服上樓的背影,她沒來由地感到鼻酸。

虞照坐在沙發上,忘記剛剛在他辦公室裏那場漫長的談話裏,她到底是在哪個時間點,脫口說出了“分手”兩個字。

而寧孝庾的臉色立刻就變得很難看,定定地看了她兩秒之後,開始打電話找魏桑安排接下來的工作,不顧她反對,帶著她直接回了家。

回過神,寧孝庾已經從樓上下來,坐到她對麵。

他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仍是那身熨帖的襯衫西褲,身體前傾,手肘撐在膝頭,很累似的,拿手搓了搓臉。

接著,他才開口問她:“是認真說的分手嗎?”停了停,瞧見她麵帶怔忡,才笑了一下,“這不是吃飯喝水,虞照,不能隨隨便便就開口的。”

尤其,是在之前那樣的談話氛圍裏。

因為他麵上難以掩蓋的疲憊,她屏住呼吸,好半天都難以發聲。

他最近一定很忙,很累,她卻還在雪上加霜。

他隻是談一場戀愛罷了,難道還要負責起她整個人生,包括她過去背負的十字架嗎?

疏不間親,她疏,寧仁政親,這麼簡單的選擇題,連她都知道該怎麼選,又何必去為難一個無辜的人?

如果她想要一條路走到黑,那她將永遠站在他的對立麵。

虞照相信,寧孝庾想要保護她的心是真的。

哪怕其中摻雜了其他,但那也是她能真切體會到的貨真價實的愛。

是對她來說,很珍貴很珍貴的愛。

沈思之後,沒有人再給過她這樣的愛了。

可即使這樣,她也不願以裝聾作啞的代價,換來活在他的羽翼之下,過完他口中所謂的“美好人生”。

6.

虞照凝視著寧孝庾的眼睛,或許他等待她答案的時間,不過分秒,在彼此意識裏,卻仿佛長過了一世。

“是認真說的分手。”

她不知道自己開口的瞬間就紅了眼眶,以至於這句話顯得沒有那麼有分量。

可畢竟,還是說出口了。

寧孝庾麵上的血色倏然褪盡,好半天,才緩慢地吸了一口氣,道:“我知道我不應該隱瞞你……”

“不是因為這個——”她打斷他,很快出口否認,語氣急促,卻從始至終都低垂著眼睛,好像不敢看他一樣,“我們從一開始就是海上兩條不相幹的船,根本不適合再硬往一起開了。

“我承認,是我先招惹的你,你就當是我做錯事,可是就到此為止吧,再往下隻會更糟糕。如果一開始就是錯的,我也不想再繼續錯下去了。”

寧孝庾又是好半天的沉默。

他盯著小丫頭的頭頂,也不知她垂著腦袋,臉上到底是什麼表情,有沒有在哭。

他壓下火氣,盡量安慰自己她腦子有洞,說的是氣話,當不得真。

“阿照。我的確有不對的地方。”這或許是寧孝庾平生第一次這麼低聲下氣地自省,“我隻想著你能放下,但我沒考慮過你希望的到底是什麼。關於我父親的所作所為,我的確有所耳聞,但是說實話,我們關係很生疏,對那些傳言也習慣性地置身事外……可如果,你真的沒有辦法放下,我可以……”

這才是虞照最恐懼的情況。

她憑什麼逼得一個清清白白的人從雲端跳下來,跌到泥潭裏和她一起打滾呢?

虞照騰地站起身來打斷他:“我不需要你的可以,寧孝庾,我已經說過,我不想再錯下去了。”

寧孝庾先是被斬釘截鐵的“不需要”刺了一刀,接著看到她的臉,又愣住了。

那張臉上幹幹淨淨,原來她沒有哭。

令他真正周身寒徹的,是望過來的眼神。

冷靜,清澈,銳利,說是看一個陌生人,也不為過。

她說出來的每個字都像是刀子,殘忍地淩遲著聽的人。

“寧孝庾,你為什麼就不願意承認,其實我們都沒辦法改變。

“你想知道我希望的是什麼,那我告訴你,我希望的你這輩子也做不到。我希望你不姓寧,你能重新投胎一遍嗎?你不能。而我隻要一想到寧仁政很可能是我的仇人,我就再也沒辦法用正常的眼光看你了。

“你可能覺得,現在我還愛你,可以後呢?可能我看著你的臉,剩下的就隻有恨,一天比一天更恨,你做好和我相互折磨下去的準備了嗎?

“還有,不管你承不承認,我這種一開始自己送上門來的,你心裏總是會覺得低廉。這麼想想看,你也未必有多愛我,就像我也未必有多愛你。就算我們今天不分手,以後也會分手的。還不如趁早斷了,得考慮到沉沒成本,對不對?”

說到這兒,她竟然扯唇笑了一下,刺眼至極。

寧孝庾定定地看著她,花了好大了力氣,才沒伸手給她一巴掌,半晌,才從牙縫兒裏擠出一句話來:“這就是你從前口口聲聲說的喜歡,虞照。”

才在一起多久?她到底有沒有數過?

因為他低了頭,讓她知道她重要了,她才敢脫口說這些誅心之言?

寧孝庾覺得可笑似的,往後靠在沙發背上,深吸了口氣。

她執拗地抿著嘴唇不吭氣。

他是真的困惑:“你憑什麼會覺得我這裏可以一直開著門,由著你來來回回?”

她終於忍不住反駁道:“我沒有這麼想。”

寧孝庾沒再言聲,兩人一坐一站,隻聽到彼此的呼吸。

過了會兒,他慢條斯理地站起身來,開口不再有任何情緒,是真的被她說出來的長篇大論寒了心。

“從來你問我要的,我沒有不答應。所以你要分手,我也不會硬要綁著你。

“隻一樣,虞照。

“我從不回頭。這次分了,就是老死不相往來,往後我不會多看你一眼,若有不得不見的時候,我也最多當你是個陌生人,你不會比大街上任何一個更特別。”

寧孝庾插在兜裏的手攥成拳,隔著步武之距,眼也不眨地望著她。

“我們之間的所有,我都會慢慢忘掉,你在我這裏,會成為一場微不足道的過去。

“這些,你都聽明白也想清楚的話,分手,好,我答應了。”

他每說一句,就在虞照心尖上戳一個血口子。

她白著一張臉,耳邊隻剩下極度痛楚後留下的蜂鳴,一陣又一陣,穿刺過耳蝸。

這是寧孝庾的威脅。

可她也知道,他說得出就做得到。

可這才是她唯一能給的答案。

她不要他站在懸崖邊上進退維穀,更不要自己捂住眼睛耳朵,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當他城堡裏的小公主。

沈思在天有靈,一路注視著她如何跌跌撞撞走來,她有資格在這一刻忘記寒涼的現實嗎?

虞照心裏早就有了決定,恍恍惚惚的,隻是笑了一下。

她沒有資格做別的選擇。

寧孝庾說信仰崩塌後,他活著如行屍走肉。

她又何嚐不是呢。

沈思去世後,她亦如天地間縹緲無根一微塵而已。

許是被她沒來由的笑刺痛,在長久的死寂後,寧孝庾終於不抱期待,深深看了她最後一眼,轉身上樓。

舉步踏上樓梯前,他轉過頭,做最後的交代一般,平鋪直敘地開口。

“你母親的事,我全不知情。”那些年他根本不在國內。

“你想問的,我已經說了全部。”盡管你可能不相信,我也已經盡力了。

“我讓魏桑幫忙去找過你父親,沒找到。我猜到趙柯的事兒多半和我父親脫不開幹係,但既然法律沒有明令懲罰,我也無法去做民間警察,貿然伸張正義。”

不過對你來說,我做的這些,除了平白惹你懷疑,應該也沒有什麼意義。

“你開學前這段時間,我不會再回來住,留給你搬家。”

就這樣吧,虞照。

虞照扭過頭,看著他說完這些,上樓去,沒過多久,就簡單地拎了隻行李包下來。

他抬步穿過客廳的工夫,她終於跳起來跑過去,攔在他跟前。

虞照輕聲道:“你別走了。”

明明要分手的是她,現在眼鼻嘴通紅,委屈得不行的,也是她。

寧孝庾強自視而不見,要繞開,又被她緊緊拽住拎著行李的手臂。

“我會走,你不用到現在還這樣讓著我。”

她低垂著臉,克製住哽咽,一點點把行李包的拎帶從他手裏拽出來,放在地上,接著,試探地去尋他微涼的指梢,握了握。

“你上班很累了,何必四處折騰呢。”

她說著,勉強扯唇,似要笑,但想到他目不斜視不給眼神的樣子,又疲憊地收斂嘴角。

“我馬上就開學了,不急著找地方住,你又不像我,哪裏都能睡好。”

雖然不明白,為什麼到了現在這個狀況,她還是會擔心他出去住睡不慣,可一想到他連住酒店都得找靈山雲徑那種深山老林,就不舍得他因此而困擾。

寧孝庾深吸了一口氣,硬下來的心腸還在反複橫跳,終是偏頭正眼望住她。

“虞照……”

他想問,你真的要和我走到這個地步?

虞照眼也不眨地仰麵回望,視線近乎貪婪,像是挽留,可口中說出來的話,卻並無回旋的餘地。

“還有四天開學,我馬上就走了,所以你就再忍四天時間好不好?我保證降低存在感,不會打擾到你。”

寧孝庾頗感荒唐地動了動唇,想說你這是什麼腦回路,怎麼會有人要求分手倒計時四天的,你到底在想些什麼。

可更荒唐的是,他發現,她的要求,他竟無法拒絕。

7.

四天後,F大開學。

久違的宿舍裏充斥著一股微朽的氣味。

虞照是最先回來的人,收好行李,就慢悠悠地走去食堂。

返校的人潮裏,她不再如去年般,有種與周遭格格不入的紮眼。

女孩穿著衛衣休閑褲,棉夾克敞著懷,手插在衛衣口袋裏,漆黑的發落在頸窩,襯得麵皮明如玉。

原來洗去那些粗糲的痕跡,隻需一個秋冬。

她仰起頭,看著獨屬於初春的淡藍色天空。

洗去一段感情呢?

四下無聲,唯有不知名的鳥群掠過天際。

另一頭,寧孝庾的阿勒山之行出發在即。

魏桑隨他到武定路收拾行李,不料推開門,卻見寧先生像在玄關被按了暫停,半天都沒動。

“寧先生?”

穿鞋凳前沒有亂放的帆布鞋,沙發背上沒有搭著的外套和圍巾,電視安靜地關閉著,不是待機,也沒有鬧哄哄的背景音。

他習慣性地走到沙發前,躺在上頭四仰八叉的人影消散不見,甚至未曾留下壓痕。

矮幾上,放著一本16K的素描本。

翻開第一頁,水墨淡彩的人像,是他立在院中,伴著棠樹的一個背影。

他恍然想起,分手前的最後四天,她常常回來得比他還晚,身上沾滿了水墨的味道。

原來是這樣。

這算什麼?分手的儀式感?

無法理解她的腦回路,他又往下翻了幾頁。

第二頁,是他。

第三頁,第四頁……還是他。

連寧孝庾自己都不知道,中國畫的種種筆法,可以勾勒出他如此之多的模樣。

遠的,近的,朦朧的,具象的。

每一筆都是在她眼裏的,他不曾知曉的自己。

最末一頁,抄下了整篇《燈賦》,行書極有功底,能見鍾繇風骨。

況複上蘭深夜,中山醑清。楚妃留客,韓娥合聲。低歌著節,《遊弦》絕鳴。輝輝朱燼,焰焰紅榮……

寄言蘇季子,應知餘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