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身形高挑的男孩正坐在草地上接電話。
電話那頭的女聲調門很高,極具穿透力,一句話裏夾雜著各種情緒激動的詞彙,包括但不限於“豬腦子”“瘋了”“滾回來”之類的字眼。
電話沒開公放,岩野用手拿著,放在盤起的膝頭,依然能聽得清每句話。
總結了一下對麵經紀人趙雅的意思,大致是,之前拍的一個密室逃脫的網綜播了之後,反響很好,你現在今時不同往日,之前的熱搜已經是我的底線,趁早回來,不要等我去抓你。
岩野“哦”一聲,又合理爭取權益:“但我假期還沒完。”
那頭的人靜了兩秒,三個字震耳欲聾,擲地作金石聲:“滾、回、來!”
那廂,虞照剛打完一輪飛碟靶,剛摘下耳機走過來,被嚇了一跳,低頭看著草地上坐著的男孩,半晌才問:“出什麼事兒了?”
“沒什麼。”岩野從地上起來,無所謂地關了手機,“打完了?輪到我了吧。”
虞照遲疑地把手裏的貝雷塔遞過去:“你……行不行啊?先和你說好,後坐力很大的。”
岩野眼皮直跳,接過貝雷塔,歎了口氣。
“慶幸你自己是個女的吧,虞照。”岩野很克製地說,“不然就你剛才那句話我非得和你打一場。”
虞照樂了:“哈,說得像你打得過我一樣。”
岩野走了一半回過頭來看她:“來,平時讓著你,你還真當我不行是吧?”
虞照還笑嘻嘻地火上澆油:“那我倒是沒看出來你哪兒讓我了……”
眼看著岩野把槍往地上一放,開始擼袖子,虞照躍躍欲試地等著呢,遠處程昱一嗓子把兩人叫住了。
“幹嗎呢?”
程昱走過來,站到兩人中間,把虞照往身後擋了擋。
“別在我這兒打架啊,我告訴你倆。”說完,他又拿手指著岩野問虞照,“你帶來的這是個什麼東西?”
冷不丁被“東西”倆字形容,岩野一下子蒙了,這一蒙,錯過開口反擊的時機,程昱已經機關槍似的說下去。
“外頭堵了一堆人!我生意還做不做了?不管,你領著你的人趕緊走,對了,記得走正門兒,把那堆亂七八糟的人給我引走了,不然往後甭來了!”
虞照簡直冤枉,一麵被程昱推著往外走,一麵回頭拿眼睛瞪岩野。岩野同樣冤枉,攤了攤手,拿起外套,也不惦記著打槍了,連忙快步跟上去。
兩人被驅逐出門,灰頭土臉地打了個車,在路上狂繞好幾圈,才安全回到華爾道夫。
客廳裏,兩人坐在地板上,茶幾上擺著剛叫的飯菜。
虞照正要動筷,見岩野心事重重似的,咽了咽口水,又把筷子放下了。
“你在這兒待不久了,什麼時候回上京?”
本來是想帶岩野出去玩一玩,慶祝一下立案成功,誰知道會出這樣的事兒。
岩野低頭劃拉一下微信消息:“我看看,可能明天吧。”
這是趙雅的最後通牒了。
“哦。”虞照又拿起筷子,垂著眼說,“叫你回去就回去唄,反正我的事也已經……差不多結束了。”
岩野沉默了一會兒,說:“總覺得不安穩。”
這話戳到了虞照心尖兒上,她笑了笑,低聲說:“我也是。”
事情不到最後一步,她如何能心安。
“岩野。”
想到一切還未塵埃落定,虞照頓時胃口全失,攥著筷子,抬眸,視線帶著某種冷冽。
“嗯?”
“我好像把一切想得太簡單了。”她說著,像是問眼前的人,也像是在問自己,“要是寧仁政做得萬無一失,他們根本查不到他頭上呢?”
這個可能,岩野早就想過,可是他沒辦法說出客觀的話。
“阿照,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如果有呢?”
如果不是沈思留下證據,他們做的事,說不定就會被掩埋一輩子,也無人知曉。
虞照定定地看著麵前的人,希圖某些更加確定的東西,可又明知沒有任何人可以給她,除非她自己去拿。
“我從沒像現在這麼恨過自己的無能。”虞照低垂著臉,很輕地笑了笑,聲音嘶啞。
岩野隻是安靜地聽著,看到女孩絕望似的向後靠在沙發上,眼底是無盡迷茫。
天花板的吊燈落下璀璨的、錯落的光芒,像想象裏虛幻而又美好的彼岸。
她不知道要花多長時間,才能走過去。
唯一慶幸的是,現在,她已經在路上了。
子彈已經出了槍膛,她要等它先飛一會兒。
8.
隔天,岩野一大早就飛離海市,那個時間虞照有課,沒能去送機。
微信上得知他安全離開,沒再被圍追堵截,虞照鬆了口氣。
“所以說,你折騰一趟幹嗎?”飛機落地後,岩野打電話給她報平安,她懶洋洋地揶揄道,“惹出一身緋聞來就開心了?”
“好歹給你做了一回精神支柱。”
也算是彌補了幾年前,他一無所知任她獨自遠走三年的遺憾。
這話倒沒錯,虞照還是有良心,沒反駁,默認了他的一點點作用。
“接下來什麼打算?”
虞照不想讓他一直記掛她的事,敷衍道:“沒什麼,就等等看。”
“虞照。”
“啊?突然這麼嚴肅幹什麼?”
“如果,萬一,我是說萬一,萬一你等不到一個想要的結果呢?”
虞照沉默了很久,走在校園裏,料峭的春風迎麵襲來,吹徹周身。
“沒有萬一。”她斬釘截鐵地說,“等不到,我會自己去拿。”
即使早就知道阿照是這樣的人,可是每個字聽在耳裏,他仍是感到心驚。
他沒有辦法開口說,阿照,你還年輕,我們等一等,不要冒險,一定還有別的路可以走。
可他岩野畢竟不是虞照,無法真正地感同身受。
他隻能夠憑想象,勾勒出小丫頭從十幾歲到而今蹣跚而來的身影,他永遠無法百分之百地了解,她經曆了怎樣的心路曆程,又獨自承受了多少本不該這個年紀承擔的東西。
“阿照。”他放輕了聲音,給出自己最虔誠的祝願,“諸事順遂。”
她揚起笑來,回道:“諸事順遂。”
初春的寒風裏,虞照慢慢揚起嘴角,抬手遮住以暖色調橫亙蒼涼視野的陽光,心情不錯地彎了眉眼,仿佛仍是十七歲未諳世事的女孩。
這晚,虞照整夜輾轉無眠,好不容易醞釀出一點睡意,剛閉上眼睛,手機卻嗡嗡振動起來。
她連忙從枕下翻出來按掉電話,發現竟然是魏桑打來的。
有點突然。
她忖了忖,打開微信,找到久不聯絡的魏桑,發了一個問號過去。
魏桑很快就回複了。
魏助:【虞小姐,您現在住在學校嗎?】
應知餘照情:【是的,怎麼了?】
魏助:【好的。沒什麼,問候一下而已,晚安啦。】
虞照抿了抿唇。
憑什麼你沒頭沒尾來問候一下就要說晚安?我還沒問我想問的呢。
應知餘照情:【寧孝庾讓你問的?】
發出去許久,對方都沒有再回複。
虞照放下手機,平躺在狹窄的宿舍床上,睜著眼,一動不動地看著天花板出神。
是寧孝庾讓問的。
不是寧孝庾讓問的。
寧孝庾還記掛著她,關心她。
寧孝庾已經翻了篇,忘記她了。
……
來來回回地,在同一個問題上,AB選項一個接一個冒出來,無一例外,她想要的答案,都傾向於前者。
她抬起手背蓋住眼睛,胸口悶痛,嗓子裏也仿佛灌了沙。
衝動之下的割舍,不過是動動嘴皮子的事情。
可其後的暗生悔恨,卻要折磨她不知多少個長夜。
武定路。
爬滿綠意的石頭牆外,司機將車子停在別墅外的大鐵門前。
半晌,卻無人下車。
唯有玉蘭樹的枝丫探出牆外,竟已含苞待放。昏黃路燈下,雪白的花骨朵托在近乎光裸的樹枝上,隨風微微晃動。
“寧先生,這……”
寧孝庾的視線從窗外玉蘭上收回:“嗯?”
寬敞的車子後座,魏桑舉著手機,給他看屏幕上發來的消息。
應知餘照情:【寧孝庾讓你問的?】
魏桑問:“要回複嗎?”
寧孝庾沉默幾秒,道:“不用。”
這次回來得匆忙,沒帶什麼行李,寧孝庾從車上下來,隻拎了一隻慣用的、大象灰的皮包。
“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他說著,頓了頓,“要是虞照問你虞瑾明的事情,不用瞞她。”
已經分手,也不必再擔憂他們會陷入羅密歐和朱麗葉的惡俗套路。
他曾害怕過她因此搖擺,如今卻連擔心都毫無意義。
答案已經很清楚了——她選擇割舍他,斬釘截鐵,毫不猶豫。
甚至不問一問他到底怎麼想。
他總是忍不住陷入最壞的猜想,覺得可能從一開始她的想法就沒有變過。靠近他是為了寧仁政,現在發現不需要他了,當然不必再留在他身邊。
她沒愛過他。
這個念頭原本是困在籠中的惡獸,一旦掙脫桎梏,夾雜著憤怒的種種情緒,便都嗅著血腥的氣息尋來,讓他滿腦子都充斥著陰暗而邪惡的念頭。
在這種最壞的預設下,他甚至想過,毀掉她的名聲,斷送她的前途,是否她就能乖乖地留在他搭建的避風港裏,不再一意孤行去追尋那些陳年的真相。
幸而阿勒山的出差,給了他一個緩衝。
沒等他想好要如何處理她,就被鋪天蓋地的工作奪去注意力。
而遠山好景裏,最初的慍怒也漸漸被消融。
無數個因她失神的瞬間,拚拚湊湊,最終記住的,還是她跌跌撞撞朝他走過來,一腔孤勇,毫不退縮的笑容。
古人說的明眸皓齒,巧笑倩兮……是直至遇見她,才有了具象的畫麵。
此後的每個笑容,他或許不再擁有,那至少不要讓它在這世界上消失。
寧孝庾略帶苦澀地勾了勾唇,舉步走進大門。
鐵門至別墅前的這段路並不長,他卻不由自主地站住腳。
院子裏停著一輛車,沒入車庫,車牌別致,是一串曾在海市拍出天價的號碼。
他心下了然,沉默地望去。
車門打開,寧仁政從車上下來,身後正是幾棵玉蘭,借著月與燈,清雅而靜默地做著背景,烘托著他一步步朝兒子走過去。
因著常年精心護理,年逾六十的男人,頭發竟無一絲花白,一身筆挺的手工西裝,從頭精致到腳。
至步武,寧仁政停下來,朝寧孝庾笑了笑。
眉宇間,依稀能見父子間不可抹殺的血脈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