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我和貴公子的那段笑話,寧先生也聽說了呀?”虞照半點磕巴都沒打,輕描淡寫地接下去,“我為什麼玩弄你兒子的感情,現在你不是知道了嗎?
“找到了正主頭上,就是咱倆的事兒了,你也用不著提他,還是你覺得,我會在乎?
“把我當成戀愛白癡,那你就真的很白癡了,寧先生。”
見提及寧孝庾並無助益,寧仁政也終於不再兜圈子,語氣陰沉地說了個地址。
“信托很快會辦好,到時候你帶著東西,來這裏簽字。”
7.
李正澤落網的這段時間,寧孝庾仍遲遲沒踏上返回阿勒山的歸程。
前置工作都結束,各展館、建築群落的搭建已經臨近尾聲,工程上的事急也急不來,因此隻遠程監管整個工程的進度,倒也還合理。
魏桑先一步返回阿勒山,因為駱微城也隨後抵達後,整個工程有了主心骨,寧孝庾不回來,魏桑也就沒再催促。
至於這次為什麼沒回來,又是哪一樁“私事”,魏桑和莊閆安破天荒地緘口不語,沒再私下裏八卦。
寧孝庾每日照常去安寧資本打卡上班,莊閆安偶爾過來插科打諢,一切都似從前。
隻是會議閑暇時,他會掏出手機刷一刷網頁,看看是否有關於313案的最新進展。
接到莊子怡電話那天,他和往常一樣,剛結束和阿勒山那邊的視頻會議,正穿過悠長的走廊,準備回到辦公室去。
手機在掌心裏嗡嗡振動,沒來由地,他心慌了兩秒,才接起電話。
莊閆安仍在和後頭的祁山聊天,走出幾步,發現寧孝庾沒跟上,回過頭,卻見他被點了穴一般,怔然地站在原地。
身後是會議室裏不停擁出來的人,對前頭堵路的那位頗有微詞,經人提醒那位是頂頭老板後,又一個個小心翼翼地繞開這尊攔路石,擦著衣角經過。
寧孝庾維持著把電話舉到耳邊的動作,甚至忘記自己戴著藍牙耳機,以為這樣可以聽得更清楚一些。
可字句入了耳,大腦又像是壞掉的處理器一樣,怎麼也無法準確地理解傳達的信息。
掛斷後,他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莊子怡剛剛在電話裏說了什麼。
第一,寧仁政被捕了。
第二,他被捕當時,虞照和他在一起,被砸斷了兩根手指。
第三,虞照現在在醫院,涉嫌敲詐勒索。
警方的通告至傍晚才遲遲發出,寧某政涉嫌故意傷害罪,被拘留調查。
而這條公告隻停留了不到二十四小時,新的通告內容就立即掀起軒然大波。
密密麻麻的通告裏,赫然寫著“寧某政涉嫌參與313特大非法買賣文物案”一行字。
網友震驚地發現,這個涉案人寧某政,就是之前被“等燈等燈”宣告過的下一個舉報對象寧仁政。
至此,313案隱藏在水下的重大嫌犯順利落網。
童昉總隊在整理口供時,對關於虞照的部分,仍心存疑慮:“你們不覺得奇怪嗎?”
其中一個同事問:“童隊,怎麼了?”
“這個虞照,她勒索寧仁政,一開口就是三億,是不是也太誇張了點?而且她完全是信口胡謅說自己手裏有證據,其實根本是憑空勒索,手裏什麼砝碼都沒有。詭異的是,對方居然還信了,真的帶了人打算讓她交出根本沒有的證據。
“還有,在她按照約定到達寧仁政說的地點之後,沒過多久就有人報了警,這個報警的人還是和她認識的,就像安排好了一樣。”
一切都顯得很詭異。勒索的人是自殺式勒索,被勒索的人也相當冒進,不報警打算私了。
當然,後來證明,被勒索的人的確心裏有鬼。
同事說:“童隊,你這麼一說,還有一件事很奇怪。”
“什麼?”
“我們接警的人趕到現場的時候,她手指頭已經斷了,都疼得快暈過去了,但瞧見我們說的第一句話,不是讓我們救她,是告訴我們她口袋裏有錄音筆。”小警察一麵回憶,一麵思考著說,“人在瀕臨昏迷時的反應多半出於潛意識,也就是說,急著告知錄音筆,一定是她當下最直觀也最真實的反應。
“童隊,我其實懷疑過,她勒索,會不會就是為了拿到和寧仁政關於313案的錄音呢?”
畢竟,這也是他們最終證明寧仁政涉及該案的一個決定性的證據。
童昉收拾好手中的文件,起身,一麵往外走,一麵覺得困惑。
一個二十出頭、年華正當時的女孩,一流學府在讀,前途無量,她何必為了一個313案的幕後黑手,寧願背上“敲詐勒索”的汙點把自己拖下水,也要讓對方落馬呢?
他們之間,到底有什麼還未解明的內情?
8.
寧孝庾到的時候,莊子怡正在病房外的走廊坐著發呆,旁邊站了一個高高大大的漢子,他也認得,是程昱。
這兩人的組合相當詭異。
他走過去,透過病房門的玻璃窗往裏瞧了一眼,隻能看到小丫頭一個沉睡的輪廓。
奇怪的是,他心裏比想象中平靜得多。
像是一直以來的擔憂、焦慮,終於得到解脫。
坐下來,就聽到莊子怡喃喃說:“其實我猶豫過要不要告訴你。但想了想,這兩個人,說到底都和你有關,第一時間告訴你,好過你回頭從新聞上知道。”
寧孝庾動了動唇,渾身冰涼,腦子裏像被什麼塞住了,想問的太多,不知從何說起。
好在,莊子怡看出他怔忡,自顧自地說下去,寥寥幾句,還原了虞照所經曆的那驚心動魄的半個小時。
接著,她近乎懇切地哀求他:“你別怪她,這中間肯定是有什麼誤會。要說她敲詐寧叔叔,我是絕對不信的。哪有人敲詐的時候身上帶一支錄音筆,還提前往自己身上裝了定位,安排了人報警呢?
“她一開始就知道,去見寧叔叔大概率是沒什麼好結果的,但她還是去了。我說這些,你也別怪罪我,三哥。”
鼓足了勇氣一般,莊子怡啞聲道:“寧叔叔可能真的有問題。
“之前阿照讓我幫忙報警,之後鬧出313案那麼大一件事,我就覺得不對勁。她前陣子又問我借了幾筆錢,問她做什麼也不說清楚。後來警察取證翻了她手機才知道,她最近一直付錢給一個叫老A的人,調查李正澤。李正澤,那不就是前陣子313案涉案的人嗎?
“前前後後,她折騰出來的人和事,都和那個文物案有關,而且她就真的一折騰一個準。
“現在寧叔叔也是。”
莊子怡長出了一口氣,不知如何是好地捂住臉:“我現在腦子裏都快亂成一團了。你說她一個小丫頭,這些天都一個人幹了些什麼呀。”
寧孝庾仍是沉默,長廊空寂,遠處傳來推車的聲響,嘎吱刺耳。
好一會兒,一直毫無存在感裝背景的程昱才開口說話。
“寧先生。”程昱滿臉疲憊,不知在醫院待了多久,聲音也啞得不成樣子,“我知道您和阿照分手了。但能不能看在……的份兒上,別讓您父親的律師起訴她。
“我知道這個要求,對您來說一定很過分。阿照是連累您父親被捕了,但這也不全是她的錯,是不是?”
從始至終,寧孝庾隻低垂眉眼,未發一言。
程昱無望地收了聲,已經在考慮最糟糕的結果。
作為寧仁政的兒子,寧先生這樣的人,會怎樣對待一個欺騙、設計、敲詐勒索自己父親的前女友?
從一開始小丫頭出現在靶場,揚言要追寧先生,他就已經開始有了擔憂。
地位、年齡、閱曆都天差地別的兩個人,即便走到一起,恐怕最後也逃不過分開的命運。
隻是沒想到,分開後,還會有這樣要命的交集。
虞照和寧仁政到底有什麼仇,值得她把自己搭進去?
程昱重重地歎了口氣,滿臉憂慮。
9.
不知道木頭似的坐了多久,寧孝庾才逐漸從恍惚裏抽出思緒,站起身,卻驀地打了個晃,背倚在牆上,才抵抗住一陣眩暈。
程昱的每句請求,都似在往他心上捅刀子,直至鮮血淋漓。
原來在外人眼裏,他是個這樣的存在——她在醫院裏疼得昏迷不醒的時候,他要考慮請律師起訴她敲詐勒索自己的父親,甚至要一個外人來低聲下氣地懇求他,高抬貴手,放她一條生路。
仿佛他才是她世界裏最大的反派。
痛攫住心髒,直至蔓延到四肢百骸,連動彈一下都難以做到。
他像是被什麼殼子封住了,無念無想地靠著冰涼的牆麵,等待著那層殼子靜靜解封。
不知過了多久,隨著虞照蘇醒的消息,原先不知等在哪裏的律師和警察一齊擁進病房裏。
他步子像灌了鉛一樣,跟在最末,隻能越過眾人的肩膀,看到虞照蒼白卻帶著笑意的臉。
寧仁政的律師話裏話外以訴訟威脅虞照更改口供,警察在試圖給虞照闡明道理,告訴她說真話更重要。
兩方的拉鋸持續了很久,虞照臉色越發蒼白。
聽莊子怡說,除了手指斷裂的明顯外傷,還有一些內傷,導致她有髒器破損,現在是最需要靜養的時刻。
莊子怡和程昱在外幫不上忙,急得沒頭蒼蠅一樣。過了會兒,莊子怡終於回過神來打電話找律師,可病床外一圈,爭執仍在繼續。
就在這時候,一個清冽的男聲,以淡得聽不出語氣的口吻打破了僵局。
“信托賬戶是我讓她找父親開的。”
眾人一下子靜了,難以置信地回過頭,看著跟前麵帶倦色,卻依然豐神俊秀的青年。
“您說……什麼?”一名小警察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寧孝庾麵不改色地解釋:“她是我女朋友。”
寧仁政的律師被踩了尾巴似的,一下子跳起來了:“寧孝庾先生,請你說話三思!”
寧孝庾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平靜地拿出電話來打給自己的私銀經理。
“不信?現在我也可以給她在開曼或維京……隨便哪裏開戶。你要幾個億?”
他的這句話,是越過律師和警察震驚的臉,朝病床上一臉呆滯的虞照問的。
律師連忙擋在兩人之間,用生命阻止虞照就坡下驢隨便說個數字。
“寧孝庾先生,你說是你指使的,這在邏輯上根本不成立。像你說的,你現在自己就能辦到的事情,為什麼繞了一個大圈讓她找寧仁政先生呢?說話要慎重啊,寧孝庾先生!”最後的稱呼,他幾乎是咬牙切齒說出來的,尤其著重強調了一個“寧”字。
寧孝庾沒聽到似的,自顧自地撥通了電話,吩咐私銀經理擬合同帶過來,掛斷後,朝兩名過來做筆錄的小警察淡淡一笑。
“她和我父親兩個人溝通上出了些問題,我父親以為被敲詐,其實是誤會。也是我的錯,沒事先和父親講清楚。敲詐勒索絕無可能,我現在也可以給她辦個三億的信托,她沒必要找別人。”
一旦動機失去,“敲詐”的罪名就搖搖欲墜。
她隨時可以有三個億,那何必還去敲詐別人?還是男友的父親?
邏輯上完全說不通。
兩個警察明知道這中間絕對有貓膩,但如今還需要虞照的真話,情勢對他們有利,寧孝庾的話半真半假,他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心甘情願被糊弄過去了。
寧仁政的律師見大勢已去,瞬間啞了火,過了會兒,又眼睜睜地看著私銀經理進來,當著一眾人的麵拿出信托合同,讓虞照簽字。
律師不信邪地偷瞄了兩眼,居然不是假合同,正兒八經條款俱全。
虞照右手不能用,用左手勉強按了個手印,臉上也沒多少表情,大約是身體不舒服,始終蹙著眉,牙齒咬住下唇。
簽完合同,又做了筆錄,她整個人脫力一般地倒回床上,閉著眼,許久都沒再動。
裏頭的人也依次離開,莊子怡俯身給小丫頭扯了扯被子,拽一下寧孝庾的衣角。
“走吧,她睡了。”
出了病房,在走廊裏,程昱偏頭看了好幾次寧孝庾,直到對方察覺到他明目張膽的視線,開口問:“怎麼?”
程昱撓了撓頭,到底沒好意思開口,莊子怡也好奇得要命,替他問了:“三哥,你那信托合同,真簽還是假簽啊?”
寧孝庾淡淡地笑了下,沒答,隻問:“她要住院多久?”
“醫生說起碼得觀察半個月吧。”
“通知她……朋友了嗎?”他原本要說家人,卻忽然想起,她已經沒什麼家人了。
莊子怡搖搖頭道:“手機目前還作為物證沒有返還。”
“那這陣子,你多費心。”他說,“我父親那邊要是過來人,盡量攔著不要見。”
說完,他轉身要走,又被莊子怡叫住:“三哥!”
天色漸晚,他於昏暗的光線裏回過身來,連斜照地上的影子都極蕭索。
莊子怡問:“你不留在這兒嗎?”
安靜良久,明暗交錯的光影裏,隻能看到他臉上一半的表情,平靜而幾近寒涼。
他的語氣同樣平靜:
“我和虞照已經分手了,子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