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行人聽見這女子戚聲哭訴,心中都是悚然,就算從未作奸犯科,此刻也免不了要驚懼一番,生怕這女子下一刻就要報出自己的名字。
唯獨一碗金坐在原地巋然不動。
“有些人,我是不殺的。”
一碗金說話的語氣淡淡的,帶著些倦意,就好像過年時的屠夫被挨家挨戶請去殺豬。
“仇家不是孩子,是習武之人,武功遠不及大俠。大俠的三不殺規矩,此人皆未觸及。”
街上的行人都停下了腳步,好像也在等一碗金允諾。
一碗金伸出左手,平攤著舉至齊眉。那女仆慌忙從籃子裏取了一封信箋出來,恭恭敬敬地放在一碗金的手上。一碗金右手從懷裏摸出一個破口袋,把信箋裝入口袋,又把碗中的首飾一起倒進去,重將布袋收回懷中。
女主人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幾個響頭,也許是怕不用力磕一碗金會聽不見。
然後就沒人再說一句話。也無需再多說話——信箋上錄著的那個人,半年之內必死無疑。
沒人在乎信箋上的那個人是否真的該死。
公平?道義?一碗金早就不相信這些。
從他二十歲那年起,他隻相信兜裏的錢、碗裏的飯、腕上的手。
我殺你,因為有人想殺你。
我殺你,因為我殺的了你。
我殺你,因為殺你有賞錢。
對一碗金來說,有這三條理由就足夠去拗斷一個人的脖子。
仆人將自家主人攙扶起來,兩人沿著來時的路一路走回去。人流在她們身後迅速彙攏,很快,街上就又是一片熙熙攘攘的繁忙景象。
她們臉上掛著欣慰的笑,但她們的眼睛比一碗金的盲眼還要黯淡;她們又何嚐不是死去了多年,隻是尚未腐爛罷了。
一碗金端坐在街邊,繼續用他冰冷的盲眼審視著眾生。
有時他多希望能再看一眼這個陽光下的光明世界,看看那些鮮活的笑臉。
但是他二十歲那年眼睛就瞎了。他隻能用耳朵聽。
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條蟲,這條蟲沒日沒夜地嘀咕,別人聽不見,一碗金聽在耳朵裏卻一清二楚。
此刻他聽到的,是潮水一樣的咒罵、嗤笑和尖叫。
這樣也好。他下手再不會帶半分憐憫,就像殺雞宰羊一樣。
與此同時,大悲寺東南二裏處,有一隊馬車正趕路。為首的一個中年男子,戴方巾、穿長衫,儀容清高,騎一匹瘦馬在前開路。後麵緊跟著幾輛馬車,都拉著轎廂,不知道裏麵是什麼;再後麵又跟著十餘輛馬拖的平板車,堆滿了裝糧的麻袋。除去趕車的車夫,馬隊兩旁還有二三十個帶刀的騎兵列隊護送。
要是有鎮安府裏的人家在場,早一眼認出這帶隊的正是鎮安府的府丞楊皓。
楊皓一行人走到大悲寺門前幾百步遠的地方,瞧見一人正倚靠著大樹嗬欠連連;等走進了再瞧,原來是一個又胖又老的乞丐。這乞丐衣衫襤褸自不必說,相貌也醜得可怕:頭上光禿禿的一片疤,隻在後腦勺上長了些稀疏的頭發,似乎是早年被開水兜頭澆過;右眼勉強還算長得端正,左眼旁邊又有一道大疤痕,也不知是怎麼傷的,把眼睛都擠到了鼻梁上;他這鼻梁塌得可怕,偏偏一對鼻孔又朝天翻著;旁邊生兩隻招風耳,鼻下鼠須朝兩邊劃開,底下是一張蛤蟆一樣的大嘴,裏麵亂七八糟地長著些牙齒,活脫脫生了一副豬牙。
乞丐坐在地上,看不出有多高——想來也沒多高。雖說是個乞丐,身上卻胖墩墩的,肉都堆在一起,看不見指節、骨節。他兩手空空坐在地上,一雙眼睛半醉半迷地望著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楊皓領著人馬浩浩蕩蕩地從他麵前經過,他就像沒瞧見一樣。
楊皓一行人往這邊看了一眼,不多理會,徑往山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