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1 / 3)

“叮——叮——叮——”

清靈的鑼聲不緩不急地響了三下,餘音方才散去,喇叭便賣力地嚎了一嗓子,接著二胡和笛子也悠悠揚揚地唱了起來。起初的時候聲勢浩大,不多時就被一股秋末的西風卷了去,和樹葉簌簌沙沙的聲音糾纏在了一起難舍難分,倒聽不出曲調了。近處,一把蒼老的聲音在吟誦著什麼,像念經一樣嗡嗡的不絕於耳。引魂幡也不甘落後,趁著風勢作亂,嘩嘩直響,又把那吟誦聲給湮沒了。爆竹聲起,震耳欲聾,一股硝煙味漫了過來。譚新遠這才睜開眼,一片模糊的視野中隱約見到一方黑窟窿和一座新碑。他眼裏進了沙,使勁揉了半晌沒把沙揉出來,倒是把那對黑白分明的眼球給擦出血絲來了。

“孽障,跪下!”

譚新遠剛想跪呢,膝蓋窩被什麼東西抽了一下,整個人就往前撲了下去,塵土和煙灰揚起來,鑽進他的鼻孔,嗆得他直咳嗽。他身後,枯瘦如柴的譚姑婆舉著拐杖,還想往譚新遠後背上打下去。譚新遠畢竟是後生,眼疾手快一把就扣住了拐杖,說:“姑婆,你輕點兒,我可是三代單傳,我爹都舍不得打我。”

“就是打得少了!”譚姑婆剛剛那一聲喝就費去了一半的氣力,剩下的一半用來抽他了,再喊完這句話整個人都蔫了,搖搖晃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索性就哭了傷心地起來,“到底是造的什麼孽?兩百年啊,到我們這就出了這麼一個孽障……”其他的叔伯親戚見狀都過來勸譚姑婆想開點,一邊又數落譚新遠的錯處,這錯處是越數越多,話茬也越扯越遠,葬禮一時都進行不下去了。譚新遠鬆了譚姑婆的拐杖,扶了扶頭上的孝帽,不發一言跪在那,任憑他們說,臉上神情卻是自在得很,一點也不像在遭人數落,更不像在給親爹辦喪事。這下更不得了了,但凡姓譚的就忍不下這口氣,眾人齊心合力把譚新遠說成了一個十惡不赦該遭天打雷劈的不孝子。

濃濃的霧氣從山間落下來,像萬馬奔騰濺起的塵土,漸漸地把墓地四周都包裹了起來。譚新遠看著那些霧,看著那些人,有種窒息感。他趕緊閉上眼,把刺耳的言詞都篩掉,把鑼鼓喇叭聲都篩掉,隻留下了那把蒼老的吟誦聲。

折騰到午時,這事算是辦完了。譚家大老爺譚向廉終於入土為安,送葬隊伍又一路吹吹打打往回走,不過氣勢比之前萎靡了不少。譚新遠抱著牌位走在隊伍前頭,因為跪得太久兩條腿都有些僵,走起路了一頓一頓,腰背也馱著,遠看活像一個年過五十的老人家,哪裏還有昔日那乖張跋扈的樣子。譚姑婆看見卻欣慰了許多,說這才像個死了爹的孩子。譚姑婆上了年紀走不得路,坐在一張八仙椅上讓兩人抬著,身上蓋著一條繡滿了福字的暗花被子。她同旁人說話的時候不低頭,隻是眼睛斜斜地向下瞟著,有氣無力的樣子。

霧氣沒有消散的意思,還越下越濃。譚新遠走著腳下的路,也隻能看見腳下的路,再遠一些就看不見了,這讓他心情很糟糕,比方才看著棺材入土的時候還糟糕許多。濃霧中,印出來一個方方正正的輪廓,依稀聽見了馬蹄的聲音。有人大喊了一聲:“停——前麵來了馬車!”譚新遠停下腳步,仔細打量那輪廓,果然是一輛馬車。隊伍都停下了,譚姑婆坐在椅子上張望,卻是不耐煩的語氣:“是誰家的馬車?讓他們停停,我們先過。”

馬車走得很慢,年輕的車夫勒住韁繩,在譚新遠麵前停下。車夫戴著氈帽,辮子都繞在脖子上,穿了身好衣服,一看就是講究人家。他跳下車摘了帽子衝譚新遠鞠躬:“原來是譚家出殯,請節哀。”譚新遠點頭致謝,又問:“車要往哪兒去?”車夫:“我是蘆溪鎮上裴府的,車上坐著我家小姐……”車夫猶豫了,後半截話愣是沒說出來。譚新遠明白他的意思,馬上說:“我們往田埂上躲躲,你們先走。”車夫鬆了口氣笑道:“多謝。”

得知自家的隊伍要避讓,譚姑婆不肯了,指責譚新遠:“你看看你啊,隻曉得在譚家坊稱王稱霸,號稱萬龍山小霸王,在外麵就像個軟柿子!我們在辦白事,他們哪有不讓的道理?”譚新遠耐煩解釋:“這路窄,他們一輛大馬車沒處讓,我們也過不去,何必都堵在這?”譚姑婆更來氣了:“沒處讓就讓他們倒回去!”

譚新遠沒再接她的話,直接叫了幾個夥計領著隊伍往旁邊一條田埂上走去,譚姑婆高坐在椅子上再怎麼使勁也沒法子左右譚新遠了,隻能幹瞪眼。車夫駕著馬車從譚姑婆麵前經過,馬車窗戶比被人抬起來的譚姑婆還高出半米。就在譚姑婆仰頭看著馬車時,一張標致的臉蛋從窗戶裏探了出來,圓溜溜的眼睛、又翹又挺的鼻子,黑發燙成一卷一卷的堆在臉頰兩旁,頭上戴了頂西洋禮帽,帽簷還垂著紗遮了半邊臉頰。她衝譚姑婆微微一笑說:“多謝。”伴著這笑容,馬車“嘚嘚”走遠了,留下譚家驚愕的眾人。

譚姑婆差點被背過氣去,這可是她多少年來第一次仰人鼻息。有人認得那車夫,說那是裴家的馬車,車上的一定就是裴家那位在國外遊學的小姐,難怪打扮得這麼古怪。譚姑婆有氣無力但極其厭惡地喊了一句:“假洋鬼子。”其他人也都紛紛附和,對那個“假洋鬼子”品頭論足了一番,但他們隻見過她的頭,並沒有見過她的足。隻有譚新遠不發一言,望著那馬車駛入了濃霧之中,漸漸的看不見了,漸漸的聽不見了,他驀然回過神來,想起剛剛看見那扇窗戶、那張臉龐的時候,像是這幾天來唯一清醒的瞬間。假洋鬼子——多新鮮啊。

霧都散盡了,秋季幹爽的陽光穿透雲層聚成幾股光束投在小鎮上。一座連一座青灰色的瓦屋深深淺淺、高高低低,顯得錯落有致;一條寬闊的河流穿過鎮子,水麵波光粼粼像流淌著細碎的金子;橫豎幾條青石板路蜿蜒幾度,將門門戶戶的人家串了起來。

馬車沿著袁水河邊的小道慢慢走著。一層薄薄的枯葉被馬蹄踏過,車輪碾過,碎成一地渣子了。午後,本該慵懶靜謐,可車夫拉動韁繩的時候,馬匹不知怎麼的嘶鳴了一聲,似乎打擾了這時光,陸陸續續有人從家門出來或打開窗戶,好奇地盯著裴府的大門。

車門打開,先是一柄紫色的小洋傘從門內伸出來,砰地一聲撐開,小巧精致令人驚歎;接著一隻奇怪的鞋子落地了,那是皮質的、鞋頭尖尖、後跟高高;兩隻腳都站穩後,身穿華麗洋裝的裴家小姐現身了,一頭卷發,頭頂著小禮帽,帽前罩了一片麵紗,臉龐朦朧若現。她整個人像從西洋畫裏走出來的,與周遭的景致格格不入。

“我的媽呀!洋鬼子!”不知道是誰先喊出來的,接著哄笑聲像雷一樣炸開了,整條街都熱鬧起來。所有人都看著她、議論她、指指點點,就像在看什麼妖怪一樣。

裴正峰從屋門裏匆匆趕出來,一看見站在門口的“洋鬼子”愣是不敢認。倒是“洋鬼子”拎著裙擺走到裴正峰麵前親親熱熱叫了聲爹,屈膝蹲了一蹲行了個西洋禮,惹得在一旁看熱鬧的人嗤嗤直笑。裴正峰盼女兒盼了許久,怎麼也沒想過見麵是這番景象,連拉帶拽地把女兒給迎進了屋。

裴正峰經營著祖上傳下來的茶葉生意,膝下一兒一女,妻子早亡也沒續弦。因為常常於長沙、武漢、上海這些地方輾轉做買賣,生意做得大,眼界自然也開闊些。幾年前,他陸續把兒女送到廣州去上學,想叫他們長長見識、長長出息,好回來接他的生意。誰料兒子裴世傑去了廣州沒學著本事,倒是學會了花天酒地,活脫脫成了紈絝子弟,裴世傑隻好將他捉了回來不許他再出去。女兒裴香茗則截然相反,對於在廣州上學不滿足,非要跟那些新潮的學生一起到美國去遊學。所有人都勸裴正峰,女兒家讀書有什麼用?早點回來嫁人才是正道。裴正峰也不願女兒出遠門,可想著女兒家一出嫁就要被禁錮一生,不如先放她出去見見世麵吧。有這樣一個爹,裴香茗也很曉得感恩,時不時寄信和照片回來,讓裴正峰也看看美國是什麼樣子的。

廳堂裏,一扇八仙過海的屏風擺在醒目的位置,屏風前頭是一套道光年間的紅木桌椅,桌幾上還擺著一對景德鎮官窯出的龍鳳花瓶。這幾樣都上了年紀,但在裴正峰的悉心護理下不見歲月痕跡。隻不過裴香茗一踏入廳堂,就破壞了這莊重古樸的氛圍,仿佛一顆石子扔進平靜的池塘濺起一圈一圈的漣漪。

府裏的丫鬟夥計們都貪新鮮,紛紛圍到廳堂門口來看熱鬧。連在午睡的裴世傑聽見動靜也迫不及待地趕來了,敞著大褂趿拉著布鞋披頭散發地闖了進來,圍著裴香茗轉了一圈又一圈,嘖嘖稱讚她好看。裴香茗依然舉著小洋傘,像孔雀開屏似的得意地展示著自己美貌而誇張的裝扮。她見裴正峰苦笑著,拎著裙擺轉了個圈,問:“爹,你愁眉苦臉的做什麼?我這樣不好看?”

“好看,不過……”裴正峰歎了口氣,又無奈地笑著,“你哥回來的時候辮子沒了,就讓鄰舍好一番議論。現在你這樣回來,外頭又少不了閑話。”裴世傑指了指自己不長不短尷尬的小辮子做了個鬼臉:“這不,爹逼著我把頭發留長,不讓剪。”裴香茗撅著嘴說:“都什麼時候了還不讓人剪辮子?外麵的世界都天翻地覆了,這裏的人還在坐井觀天呢。”裴正峰笑著點頭,嘴上卻說:“話是這麼說,可這裏的人愛講規矩,我們就按規矩辦事嘛,別給自己惹麻煩。知道你回來,我叫人裁了幾身衣裳,你明日就換上。”裴香茗低頭看著自己的小皮鞋,嘟著嘴說:“我還想穿著去縣城裏轉兩天呢。”裴正峰用手指點了點裴香茗的額頭:“野丫頭,你兩年沒回來,不要去拜見一下沈老夫人嗎?別喝了點洋墨水,就忘了自家的禮數。”裴香茗忽然想到什麼,又輕靈地笑了笑:“好,明日就去。”

這時車夫將裴香茗的一大一小兩隻箱子扛了進來,裴香茗笑眯眯地收起她的小洋傘,拿了小箱子過來放在桌上打開。她先拿出一隻小錦盒,說是給爹的禮物。裴正峰拆開一看,是西式煙鬥,做工精巧的很,深得他喜歡。接著她又拿出一隻錦囊送給裴世傑。裴世傑迫不及待地打開,錦囊裏是一隻鍍金懷表,沉甸甸的,樣子也好看。裴世傑一邊把玩懷表一邊朝手提箱裏瞟,發現一個稀奇的玩意兒,便問:“咦,這是個什麼東西?”裴香茗費力地把那稀奇玩意兒取出來擺放在桌上。裴世傑恍然大悟喊了聲:“噢,留聲機!”所有人都好奇地湊過來看這個叫留聲機的東西。方方扁扁的盒子上邊擱著一個碩大的喇叭,旁邊還橫著一枚銅手柄。裴香茗從箱底取出一張唱片放在留聲機上,慢慢搖動手柄。不一會兒,悠揚曼妙的聲音從大喇叭裏飄出來,音樂聲中穿插著大家聽不懂的女聲唱詞。一時間整個裴府都鴉雀無聲,隻聽得源源不斷的歌曲從大喇叭中放出來。

曲終時,廳裏傳來此起彼伏的讚歎聲,連裴正峰都聽入迷了,久久回味。裴世傑對留聲機產生了興趣,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問:“香茗,你把這個送我吧?懷表我不要了。”裴香茗毫不客氣地拒絕了:“那可不行,這個是我的寶貝!我放棄了幾件漂亮裙子才把這個帶回來。”她趕緊叫人把留聲機搬回自己屋裏去,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於是轉身清了清嗓子,鄭重其事地說:“對了,我有一件事要宣布。我已經改名了,所有人都記住,我的新名字叫——裴多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