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2 / 3)

“裴多菲?哈哈哈!太難聽了!”裴世傑笑得肚子疼,直不起腰來。還在回味歌曲的裴正峰頓時被這句話激活了,皺著眉問:“什麼什麼菲?你怎麼可以自作主張把名字改掉?”裴香茗一本正經道:“爹,這是洋名,我在美國一直叫這個名字。”換了從前,裴正峰定會嚴肅地教訓她一番,可現在久別重逢又不忍心,隻好耐著性子說教:“你在美國叫洋名那是入鄉隨俗,可是現在你已經回國了,別胡鬧,把心收一收。不然你一會穿洋裝一會叫洋名,沈家怎麼敢娶你?”這話點到了裴多菲的死穴,她乖乖地癟著嘴不說話了。

清晨,一群早起的麻雀三三兩兩立在屋脊上,像是在遠眺風景,又像在靜坐沉思。晨曦勾勒出它們的身影,像活雕塑似的修飾了屋頂。屋簷下,輕柔而歡快的樂曲從窗口飄出來,與淡漠的霧氣融在一起。

床頭堆了高高一摞金邊洋文書,都是從國外帶回來的。裴香茗披著一頭卷發穿著睡袍隨著樂曲擺動身體,嘴裏跟著哼唱。她慣性地拿起掛在脖子上的項鏈墜子,輕輕捏了一下,心形墜子從一側打開了,裏麵嵌著一張相片。裴香茗看著相片,邊看邊傻笑,笑夠了又瘋顛顛地跳起舞來。

錦繡端來了一盆熱水和一壺茶,催促裴香茗趕緊洗洗臉好換衣裳。裴香茗看了眼衣架上嶄新的旗裝,頓時蔫了下去,好心情也去了一大半。換好了裝,錦繡仔細地給裴香茗篦頭、梳髻。還沒梳完,裴香茗覺得後背上已經汗涔涔了,不免抱怨道:“怎麼穿這麼多呀?熱死我了。”錦繡答道:“山上冷,老爺還吩咐我準備了披風呢。”裴香茗歎氣:“上去一趟可真不容易。”錦繡看在眼裏,打趣道:“那可不,不過小姐為了見沈少爺,再不容易也得去啊。”裴香茗倒也不忙著臉紅否認,笑著說:“你這壞丫頭,兩年不見,嘴更刁了!”錦繡接著打趣她:“小姐,你也真放心去了兩年,不怕沈少爺變心嗎?”裴香茗大大咧咧說:“變心就變心,我不嫁了就是,天底下難道隻有他沈不離一個男人?”錦繡噗哧笑了:“這樣的大話,也隻有小姐敢說。”

裴香茗嘴上這樣說,其實也是有底氣的。她比沈不離小三歲,訂的是娃娃親,從小就在一塊兒玩,裴香茗每年要去山上住兩個月避暑,做慣了沈不離的小尾巴。沈太太的意思是要她滿了十六就嫁過去,要不是裴香茗出國耽誤兩年,說不定他們現在娃娃都有了。沈太太對此事心存芥蒂,幸好沈不離不反對,還鼓勵香茗多出去闖蕩幾年,這才圓了她的遊學夢。因此對於沈不離,她心裏又多了一分滿意。

給裴香茗都收拾妥當了以後,錦繡摸了摸方才拎來的那壺熱茶,溫溫的剛剛好。錦繡便倒了杯茶給裴香茗,裴香茗聞見茶香迫不及待悶了一口,細細品了一番就咽下去了。錦繡大呼:“小姐,那是漱口的茶!”裴香茗聽了也大呼:“這麼好的茶用來漱口?”錦繡無奈道:“小姐是多久沒吃茶了,這算什麼好茶?不過是些落腳貨。”裴香茗仔細想想也是,她在美國都喝咖啡牛奶,最多吃了些紅茶,滋味哪比得上家裏的綠茶清爽回甘。錦繡又說:“吃的茶老爺都備好了,是萬龍山的雲霧茶。”裴香茗一聽,口裏都是甜津津的味道,兩手將裙擺一提滴溜溜地跑了出去。

桌上擺著豐盛的早飯,水豆腐、八寶粥、燒麥、春卷,外加幾碟小菜,裴正峰與裴世傑正在吃著,裴香茗一陣風似的來了,伸長了脖子叫喚:“爹,茶在哪裏呢?”裴正峰抬頭一看,裴香茗打扮起來雖然有幾分大家閨秀的樣子,可是雙手提著裙擺把兩隻腳都露在外頭。偏偏她從小是沒綁腳的,與旁人一比,這雙腳足夠嚇人了。裴正峰差點噎住了,指著裴香茗:“腳都露出來了,放下!”裴香茗鬆了手,沉沉的裙擺把一雙大腳給蓋住。裴正峰嘀咕著:“也不曉得你在國外都學了些什麼東西,把規矩都忘光了吧?先吃飯,再吃茶,坐下。”“你當然不曉得,我學的是哲學!”裴正峰反問:“哲學,什麼是哲學?”“很深奧的,關於人的生死和歸宿,還有……”裴香茗突然拉著她爹的胳膊撒嬌,“哎呀不說這些,爹,我在外麵別的什麼都不想,就是老想著家裏的茶,你就讓我先吃一口嘛!”裴正峰無奈,隻好命人把茶盅端上來,看著裴香茗貪婪吃茶的樣子,又忍不住笑著說她:“你呀你呀,等會要上山去,上麵多得是好茶,何必現在貪杯?”裴香茗也覺得有理,便放下茶盅,笑嘻嘻地坐到裴正峰身邊去吃早飯。

山路本就崎嶇,又下過雨,滿路都是泥濘和坑窪,馬車顛簸得十分厲害。裴香茗身上穿得厚,整個人又悶在車廂裏,已經暈得坐不住了。她就知道會這樣,每次上山都要吐個七葷八素,整個人都糟糕透了,要不是山上有個她想見的人,這份罪真真受不住。裴正峰掏出一個紙包打開,裏麵包了幾塊紅薑,他撕了一小塊給裴香茗:“來來,再吃一點,能止吐。”裴香茗痛苦地閉上眼睛:“不要了,辣得胃疼。”車夫回頭看了看,問道:“老爺,要不要停車休息一下?”裴香茗搶著答:“不要不要,你趕你的路,別管我!”她隻想快些到沈家大院,盡早結束這趟遭罪的旅途。

裴香茗昏昏沉沉打起了瞌睡,也不知道走到了什麼地方,一陣突如其來的爆竹聲把她給驚醒了。裴香茗坐起來撩起布簾子往小窗外看,前麵有一座祠堂,圍了不少人,爆竹聲就是從那裏來的。馬車停了下來,車夫在外頭說譚家坊到了。裴正峰猶豫了一下,覺得既然到了門口也沒有不進去的道理,叮囑女兒在車上好生休息,自己下了車去往祠堂。

裴香茗被爆竹吵醒了索性不睡,透過窗戶縫往外看熱鬧。譚家是萬龍山的名門望族,這十幾年來沒做過紅事,白事倒是一起接一起。她想起昨日回來的時候遇上譚家出殯,便跟車夫打聽。車夫道:“這麼大的陣仗,流水宴連吃七天,還能有誰,譚家大老爺啊!”裴香茗可吃驚了:“他才不到六十,怎麼就沒了?”車夫歎氣道:“他呀,活活氣死的!小姐,你也知道這譚家人當過清朝的官兒,骨子裏就是認老規矩,現在還留著好幾年的貢茶說是要給新皇帝送去呢,哪裏還有新皇帝呀?連我們粗人都曉得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那個譚家小少爺不過就是在長沙念書的時候剪了辮子,把老子給氣得吐血了。譚家人連夜請了老郎中來救命,老郎中說靈芝也救不了。小少爺便要騎馬去萍鄉城裏請洋大夫來,譚家人哪裏肯啊,把小少爺給捆了回來,再進屋一看,譚老爺已經斷了氣。”裴香茗聽了直皺眉,說:“我哥哥不是也剪了辮子嗎?外頭那麼多人剪了辮子呢,這要氣死多少個人呐?我看整個譚家坊也隻有那個剪了辮子的才是明白人。”車夫小聲提醒道:“小姐,這話可不能在外頭說,尤其不能在沈家說。”裴香茗莫名其妙打了個寒戰,心想,沈不離應該是個明白人吧。

車廂一側傳來輕微的動靜,車夫回頭一瞧,一個七八歲大的男孩爬上了附近一個石墩,踮著腳想往車窗裏看。不遠處的一棵老樟樹下坐了十幾個大人,也像是在往這邊看。車夫問他:“小崽子,幹嘛呢?”男孩嚷嚷道:“他們都說這馬車裏坐了個假洋鬼子,叫我來看看!”樹下的人都嘩然大笑。車夫正想發火呢,裴香茗掀了簾子探出頭來,眨眨眼說:“你想看啊?可惜今天沒有,改日來鎮上玩啊,我變個給你看!”男孩樂滋滋答道:“好哇,騙人是小狗!”車夫不樂意道:“小姐理他做什麼?他們說話難聽。”裴香茗卻置之一笑:“要什麼緊,玩笑而已。”這會裴正峰也回來了,上車後就催車夫繼續趕路。

男孩一直站在石墩上望著馬車遠走。披麻戴孝的譚新遠走過來拍了一下男孩的頭:“野貓子,看什麼呢?”男孩指著馬車說:“我記住那馬車的樣子,改天去鎮上找她!”譚新遠抬頭一看,馬車在一大片金黃的銀杏樹林中半遮半掩,往萬龍山更深處去了。譚新遠問:“她是誰?”男孩興奮得兩眼發光,道:“假洋鬼子啊!”譚新遠有那麼一瞬的失神,昨日那畫麵還清晰刻印在腦中。男孩拉著譚新遠央求:“小舅舅,你帶我去鎮上玩吧。”譚新遠隨口便答應了:“好啊,等頭七過了,我帶你去逛逛。”

正午時分陽光刺眼,沈不離正領著幾個人將裝滿筐的茶籽抬上馬車,汗水從額上淌下來流進眼睛裏,沙疼沙疼的,他捂著眼睛用力揉了幾下,眼淚就模糊了視線。隱隱約約看著子榆從老遠的山坡上跑過來,邊跑邊喊:“少爺!老夫人叫您回去,說是裴家來人了!”

沈不離微微蹙眉,朝遠山眺望了一眼,並不似很欣喜的樣子。他將盤在頸上的辮子拿下來,撣了撣衣袖,問:“子榆,裴小姐來了沒有?”子榆答道:“來了,聽說身體不大舒服,在廂房休息呢。”沈不離加快了腳步朝馬房走去,子榆也緊隨其後。兩人各自跨了匹馬從茶場直奔而出。高山草甸連綿起伏,一望無際。馬匹在草甸上馳騁,一片雲恰好遮擋在上方,像巨傘一般護著他們一路前行。

秋風急促地迎麵撲來,沈不離覺得眼睛更加不適,酸澀難受。當沈家大院逐漸清晰地展露眼前,他勒住馬,遲遲沒下來。子榆問:“少爺?怎麼了?不進去嗎?”沈不離深吸一口氣:“你去回老夫人,說我先回房換件衣服。”沈不離下了馬,以極慢的腳步踱進大門。他自出生起就沒離開過武功山,沒離開過這個大院,曾經熟悉的院落門庭、花鳥回廊,隨著父母的逝世變得傷情。在祖母的看管下,他變得壓抑而冷漠,似乎隻有這樣才有資格掌管茶場和藥場,成為沈家的頂梁柱。

沈不離換了衣裳先去見祖母。沈老夫人雖然年過七十,可整個人精神煥發,言語利落,打扮得也是雍容華貴。她同外人說話總是和和氣氣,唯獨對著自己的孫子格外嚴苛,連笑容都吝嗇。此刻沈老夫人與裴正峰聊起了兩個孩子的婚事,恰好沈不離走進來,沈老夫人便招呼他:“快些來拜見你的嶽丈大人。”沈不離依著吩咐規規矩矩朝裴正峰行禮:“伯父,許久未見,家中一切都好吧?”裴正峰笑嗬嗬地看著沈不離:“都好,都好。聽說你剛從茶場趕回來,肯定熱壞了,快歇歇吧。”沈不離想要坐下,沈老夫人冷言質問:“你去看了香茗嗎?”沈不離便又站著回答:“還沒有。”沈老夫人臉色頓時不大好了:“人家旅途勞累身體不適,你也不懂關心。難道還要我這把老骨頭陪你去?”裴正峰見狀便說:“不、不,是小女不懂事,嬌生慣養。”沈不離巴不得趕緊逃開,同裴正峰道別之後快步走出去。沈老夫人看著他走出去之後歎氣道:“你看看我這大孫子,自從沒了爹娘,整個人都變了。”裴正峰歎道:“也是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