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3 / 3)

沈老夫人想起來便生氣,當初以為討了個聰明伶俐的兒媳婦,沒想到她竟不安分,生了孩子也不好好管教,家中大小事務一概不理,一門心思去參加什麼革命,還把丈夫也蠱惑了陪她一起革命,結果把兩人的性命都搭進去了。沈老夫人隻有這麼一個兒子,不料英年早逝,留下沈不離這個獨孫。沈老夫人打心眼裏不喜歡沈不離,因為他的神態跟他娘一模一樣,可也沒法子,到底是自己的親孫子。隻是每每看見沈不離就難免想起那個女人,也就沒什麼好臉色。

西廂共有五間房,其中靠南的一間房是專門為裴香茗留的,方便她時常來小住,因此比別的廂房雅致許多,還存著她兒時的不少玩物,足見沈家對她也是極為重視的。裴香茗在屋裏左等右等不見人來,便出來閑逛。沿著熟悉的走廊繞到後邊的池塘去看魚,卻發現池塘邊建了一所小院落,從磚瓦顏色上能看出來是新建的,不超過一年。裴香茗不由猜想這是什麼人的住處,卻想不出沈家還有誰的身份能住上這樣獨門獨戶的好院子。眾所周知,沈家嫡係子孫除了嫁出去那個沈雲貞和病死的沈名嗣之外就隻剩沈老夫人和沈不離兩個人了,難道是什麼表親來作客?裴香茗正要離開,正巧一個丫鬟端了個盆走出來。那丫鬟看見裴香茗嚇一跳:“啊!你是什麼人?”裴香茗見這個丫鬟也覺得眼生,便問她:“你不認識我?你來沈家大院多久了?”丫鬟警惕地往後退了退:“今年剛來的。聽聞今天有客人要來,小姐便是那位客人吧?”裴香茗點點頭,丫鬟屈膝行了個禮,轉身走到池塘邊去舀水,似乎有些不想理人。裴香茗又問:“這院子裏住了什麼人?”丫鬟搖頭說:“沒住人,我隻是過來打掃一下。”裴香茗雖然疑心,可到底不是自己家,便沒再問下去,轉身回西廂。

沈不離一邊想著事情一邊穿過門廊走到西廂,在垂花拱門下,麵前繁花似錦的身影令他停下了腳步。裴香茗梳了精致的發髻,珠釵首飾俱全,紫紅色的衣裳十分豔麗,襯得整個人活潑喜慶。她見到沈不離或許是太忘形了,臉頰上浮現兩朵緋紅的雲霞,高興地喊了他一聲:“沈不離!”沈不離隻“嗯”了一聲,兩人便麵對麵傻站在那裏。她從頭到尾打量著他,這個男人似乎跟兩年前一模一樣,沒有絲毫變化,清秀勝過女子的麵容,辮子還是那麼長,大褂還是那麼厚,眼睛裏也還是透著莫名的傷痛。她期望的事情沒有發生,沈不離停留在她回憶裏的茶場,和她放在項鏈墜子裏的相片一樣沒有變化,仿佛她沒有去兩年,隻是去了兩天而已。沈不離被人這麼打量來打量去顯得有些局促,先打破沉默:“香茗,聽說你不舒服。”裴香茗笑答:“沒事,就是暈車。”沈不離覺得她的笑容過於燦爛,刺痛了他的眼睛,扭開頭說:“後山種了很多新品種的菊花,我帶你去看看吧。”裴香茗連連點頭,跟在沈不離後頭往後山走。

銀杏葉子落滿了山坡,像鋪了一層金黃的地毯。一路上,兩人踩著落葉,一前一後走著。裴香茗忍不住微笑,想著自己做了沈不離這麼多年的尾巴,已經習慣了,在他身後走著就覺得安心。沈不離一個勁地往前走,也沒回頭也不說話。裴香茗心想沈不離一向不愛說話,加上兩年沒見了,難免有些疏離感,於是快走了兩步追到沈不離麵前去。

“沈不離!我要告訴你一件事。”裴香茗拍著沈不離的肩膀,昂著頭衝他笑,一副俏皮的樣子。沈不離吐了口氣,站定了看著她,耐心等待她的下文。就像她無數次賣關子一樣,總是想要沈不離說一聲“快告訴我”“你想說什麼”,可是沈不離從來不說,隻是看著她,最後她總是敗下陣來。這次也一樣,她都等不及要告訴沈不離了:“我改了個名字,叫裴多菲!”沈不離覺得很費解:“裴……多菲?什麼意思?”裴香茗道:“是洋名,我這兩年在國外都用這個名字。有一個著名的詩人叫裴多菲,他有一首詩寫得極好。”接下來,裴香茗希望沈不離問她“什麼詩”,可沈不離仍舊是耐心地等著她。裴香茗接著說:“我念給你聽——Life is dear, love is dearer. Both can be given up for freedom.翻譯過來的意思是,生命是尊貴的,愛情則更加尊貴,但為了自由,生命和愛情都可拋諸身後。”

沈不離腦子裏嗡地一下,整個人都僵住了。裴香茗抑揚頓挫念的一字一句英文他都聽不懂,但是與多年前的某個溫柔的聲音重合在一起。那是他年少時一天慵懶的午後,同父母一起坐在葡萄架下乘涼,陽光從枝葉間篩下來灑在他們身上,印出點點光斑。母親也像裴香茗一樣抑揚頓挫地念了這麼一首詩。可祖母說就是那首詩蠱惑了父親,也斷送了父母的性命。裴香茗沒察覺到沈不離的異樣,追問:“怎麼樣?你喜歡嗎?”沈不離不想表達自己的情緒,隻是轉過身去:“走吧,我帶你去看菊花。”裴香茗隻覺得心口有什麼東西摔了下去,很低落。

山上的天氣總是變化多端的,一會兒工夫,幾層陰雲在風中翻騰而來,晴朗的好天氣頓時化作陰霾。眼看天色變得這樣快,幾個丫鬟飛快從屋裏跑出來收衣服,一邊收一邊就有雨點落下來,等她們抱著衣服回到屋簷下,一聲驚雷響起,仿佛將天空炸個洞,雨水傾盆而下。

這場適時的大雨打斷了裴香茗和沈不離賞菊。裴香茗不愛菊花,便愛死了這場雨。兩人撤到屋簷下,隻見那雨勢極大,劈裏啪啦地下了一通,估摸也就一刻鍾的樣子,菊花園被打得一片狼藉。裴香茗惋惜道:“可惜了這麼好的花!”沈不離倒是很平靜,似乎習以為常了,輕飄飄地說:“花都是開不長久的。”

裴香茗聽了不是滋味,她知道沈不離一向悲觀,這是生在他骨子裏的,本性難移。不過他們久別重逢,總該說點暖心的話才好,畢竟也是訂了婚的。剛剛不懂欣賞她的詩就算了,賞花還真是隻顧著看花,把她晾在一旁。裴香茗不悅,側目看著沈不離,隻見垂感極好的袍子勾勒出一雙微微下耷的肩膀,身板很薄,袖管空蕩蕩的。風一起,長袍緊裹著身子,更顯得他清瘦。雖然他此刻惹了她,不過沈不離身上始終有她喜歡的地方——他相貌清秀,有種超塵脫俗的氣度;他的字極漂亮,字體瘦長、雋秀;文章也作得好,自有一份他獨具的寂寥之感;而且青梅竹馬的情誼,自然是誰也比不了的。就這麼想來想去,裴香茗又釋懷了。

裴香茗跟著沈不離去到前廳,見裴正峰和沈老夫人在寒暄。沈老夫人看著兩個人一起來了眉開眼笑:“你們兩個到哪裏去了?”沈不離回道:“方才去後院賞菊了。”沈老夫人笑道:“對啊,後山種了一大片菊花,可真好看。我們今年種的菊花比往年都要好,還有新製的菊花茶,等會兒給你們包一些回去。就是不知道裴老板的口味如何。”裴正峰連忙作揖:“多謝了,隻要是老夫人您這兒出來的茶,一定合我的口味。”沈老夫人笑得眼睛眯起來:“裴老板可真會說話啊!等香茗和沈不離成親的日子訂下來,我送你六車好茶當彩禮!”裴正峰趕緊站起來作揖道謝:“那我就先謝謝老夫人了!”沈不離看著他們談笑,仿若置身事外。

日落時分的河岸是最熱鬧的,一抹絢麗的雲霞掛在天邊,將河麵映成一匹流動的錦緞。石壩上,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追逐嬉鬧,撿了一籮筐的瓦片比賽打水漂,看誰打的多、打的遠。河邊泊著一排歸來的漁船,船頭船尾都立著三三兩兩的鸕鶿,它們勞作了一整天,正在享受漁夫給的獎賞。岸上的幾棵楊柳垂垂老矣,光禿禿的枝條在晚風中搖曳。留著山羊胡的徐夫子手持紫砂壺,坐在樹下講古講得眉飛色舞、唾沫橫飛,旁邊圍了一圈漁民和孩子。

“武功山自古以來是道家修煉之地,山頂有祭壇、百餘家道觀、高山茶場,都是世代傳下來的。要說武功山最出名的家族要數萬龍山的譚家坊和羊獅幕的沈家大院,這兩大家族早在清朝道光年間就十分興旺。譚家做官,沈家從商。譚家管著林場和農田,沈家經營藥場和茶場。可是為了那武功山上的兩棵茶樹,兩家人多少年都沒來往。要說那茶樹的來曆可不得了啊,傳聞是神農氏所栽種,每年製出來的明前茶隻有一斤三兩。多年來,那兩棵茶樹一直由浮雲道觀看管,不為外人所知。直到譚家出了個進士譚士枚,深得乾隆皇帝賞識,連帶著整個譚家坊也興旺了起來。譚家向道觀求來好茶進貢給皇帝,皇帝一吃稱讚是世間最好的茶,親筆提了‘武功一品’四個字給譚家,從此譚家每年上貢一斤茶葉,餘下三兩由浮雲道觀留存。沈家剛到羊獅幕落腳就出資修葺道觀,道長為表感激便將那餘下的三兩茶葉贈給沈家。想那沈老板走南闖北,竟從沒吃過這麼好的茶,便向道長求來了茶樹種子回沈家大院栽種培育。雖然品質比山上的兩棵母樹差了不少,但也算是茶中極品,沈老板借著‘武功一品’的名號賣茶葉發了財。譚家可就不樂意了,這名號是乾隆皇帝賜給他們譚家的,怎麼能讓沈家做起生意來了?再說沈家賣的那也不是正宗的“武功一品”,簡直是欺世盜名。兩家人為此對簿公堂,但是礙於譚家的勢力,縣太爺所有偏私,沈家無奈隻得讓步,不再用這名號販賣茶葉,將招牌改成“沈仙茶”,生意自然不如從前。兩家人的恩怨也就從這開始了……”

馬車緩緩地經過,徐夫子的聲音依稀傳過來,伴隨著孩子們的嬉笑聲、鸕鶿的低鳴聲。裴香茗挑開簾子往河邊看,雖然神色有幾分疲憊,但眼裏分明蕩漾著一汪池水,掩蓋不住滿心的歡喜。車裏的裴正峰欣慰道:“把事情定下來就好辦了,不然我老覺得不踏實。”裴香茗放下簾子回頭嗔道:“怎麼不踏實?爹還怕我嫁不出去啊?”裴正峰笑了笑:“你都不小了,再不嫁就真的成老姑娘了。等沈老夫人找張道長合個好日子,我就開始給你操辦婚事。沈不離可算是和你青梅竹馬,人長得俊秀,又有才幹,沈家教育出來的孩子就是不一樣啊。”裴香茗羞澀地低頭,故意抱怨道:“可他是個悶葫蘆,今天跟他呆了那麼久,總共也沒聽見他說上十句話。”裴正峰說:“話少的人才牢靠,像你哥那麼能說會道又有什麼用處?哄得幾個妹子團團轉,又不肯安定下來娶妻生子。”裴香茗一挑眉,逮著這句話追問:“什麼什麼?哪來的妹子?”裴正峰唉聲歎氣也不往下說了,挑開簾子衝外頭喊了一句:“徐老!上我家來,香茗請您品茶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