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夫子正講得起勁,也顧不上答應,隻招了招手表示他聽見了。徐夫子是裴世傑和裴香茗的啟蒙老師,裴正峰看重他,倒不是因為他的名氣,是因為整個蘆溪隻有他肯收女學生。徐夫子雖是讀書人,可身上沒有一般讀書人的迂腐,耍起酒瘋來放肆得很,因“酒癲子”的外號被人詬病。人家說也隻有酒癲子才會收女學生,但裴香茗從來不介意這說法,反而覺得徐夫子特立獨行,活得有滋味,自然有值得尊重之處。
太陽一落山,氣溫跟著一起落下來。裴家廳堂裏燈火通明,八仙桌上擺了幾道精致的熱菜和一壺冒著熱氣的老冬酒,裴世傑看著流口水,不停地嘮叨徐夫子怎麼還不來。茶幾旁邊的茶爐裏燒起了炭火,青煙一縷一縷地逸出來,纏纏繞繞往梁上去了。裴香茗擺好茶具,備好茶葉,燒開了水將茶具先燙了一遍。紫砂壺是裴正峰用了幾十年的,隻要經開水一燙就飄香。徐夫子一踏進門就聞見了,顧不得那滿桌的美酒佳肴,直奔著茶幾來了。裴正峰笑話他:“今日倒是稀奇了,不吃酒,先吃茶?”徐夫子伸手在茶爐上烤烤火,眼睛直勾勾盯著裴香茗從茶罐裏舀出來的茶葉問:“我的好學生打算用什麼好茶來招待我?”裴香茗洋洋得意答:“萬龍鬆針。”徐夫子嘖嘖道:“還是你有良心,舍得給我品好茶。”裴世傑聽了不樂意:“夫子喝了妹妹的茶,就忘了我孝敬您的酒了?”徐夫子鼻子裏嗤了一聲:“吝嗇鬼,我喝了你一壇酒,你就嘮叨了一整年。”裴世傑笑嘻嘻說:“夫子,那可是我爹十年前給我釀的喜酒,等到成親那天才能喝的,結果都入了您的口。”徐夫子吹胡子瞪眼說:“誰讓你遲遲不成親的,那酒都要放壞了,多可惜!”裴正峰一聽也忍不住數落兒子:“就是,天天沒點正形,隻曉得胡來,哪家敢把女兒嫁給你?”正說著呢,一個神態嬌媚的女子就走了過來,欲言又止地跟裴世傑使眼色。裴世傑像是會意一般跟她走了。裴香茗吃驚地問:“這是哪個?我怎麼沒見過?”裴正峰肚子裏正窩火,提都不想提。徐夫子哈哈大笑說:“你啊,都回家了還不知道家裏住了幾個人呢?”裴香茗更吃驚了,礙於父親的臉色沒再問下去。她把沏好的茶篩出來,嫩綠色的茶湯十分養眼,清香撲鼻。入口的時候微微發澀,但一經喉口便開始回甘,餘味芳香醇和。裴香茗啜飲了一杯茶後,問父親:“為什麼別處產的鬆針茶與萬龍鬆針的味道不一樣?”裴正峰解釋道:“因為這萬龍鬆針並不是真的鬆針茶。因為高山上氣溫低,茶樹葉子生得細長,製茶的工序又十分特殊,將茶葉滾成了細長近似鬆針的樣子,所以才取名為鬆針。”裴香茗恍然大悟:“我竟不知道是這樣。”裴正峰笑道:“你隻曉得吃,哪裏曉得茶葉是怎麼種出來的。等嫁去了沈家可要上心了,幫著沈不離好好打理好茶場和藥場。”裴香茗嬌氣瞪了裴正峰一眼,害臊地笑著。徐夫子眯起眼捋著胡須歎道:“女大不中留哇,以後去了沈家大院,就沒人孝敬我咯。”裴香茗神秘兮兮地湊近徐夫子:“對了老師,我有件事要告訴你。”徐夫子很配合她反問道:“什麼事?”裴香茗一本正經說:“我改名了,我現在叫裴多菲。”徐夫子愣了愣問:“什麼意思?”這可是頭一個對她的洋名感興趣的人,不愧是她的老師,裴香茗高興地說:“裴多菲是國外一位著名的詩人,他寫了一首詩我極喜歡,老師要不要聽?”“要的,要的!”徐夫子迫不及待點頭。裴香茗清了清嗓子念了遍英文又翻譯成中文解釋了一遍,徐夫子半晌沒吱聲,抿了口茶,臉上綻開出一種世事洞明的笑容。裴正峰以為徐夫子不說話便是尷尬了,連忙責怪裴香茗:“別瞎說了,逢人就說你的洋名,也不怕人家笑話。”裴香茗曉得徐夫子一定是明白自己的,調皮地眨了眨眼。
品茶完畢後,幾人上了飯桌,剛動筷子,隻見裴世傑姍姍來遲,身後還跟著方才那女子。裴正峰拉長臉叱喝:“還有沒有規矩了?”裴世傑一挺胸,壯著膽子說:“爹,靈越……她懷了我的孩子,我要娶她!”裴正峰氣得臉色發青,又不便發作:“有客人在,以後再說。”裴世傑偏不罷休:“就現在說,當著大家的麵說,我要娶靈越。”裴正峰把筷子一摔,指著裴世傑,罵人的話都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狠狠地說:“好好的一頓飯,就讓你給毀了!”
徐夫子向來不拘小節,主人都離席了他還有心情吃喝,裴香茗也就陪著他把一壺老冬酒喝了個底朝天。等送走徐夫子,裴香茗才覺得那酒上頭,趕緊叫錦繡泡了解酒的茶來,順便打聽關於靈越的事。原來這兩年,裴世傑先是要了廚房的一個丫頭秋月,接著又收留了一個年輕寡婦,整個鎮上的人都在議論這事。裴正峰顏麵盡失,想盡辦法把寡婦給打發走了,結果攔不住裴世傑把酒樓裏賣唱的靈越給買回了家。年初的時候,秋月有了身孕,裴正峰答應給秋月一個名分,讓她為裴家延續香火。可秋月偏生得了怪病,懷著五個月的身孕病死了。外頭傳的風言風語說裴世傑始亂終棄,把人給害死了。因為名聲壞,好人家也不敢把女兒嫁過來,裴正峰又氣又愁。裴香茗納悶嘀咕:“那麼,爹為什麼不讓哥哥娶靈越?”錦繡冷哼了聲,不屑道:“這個靈越,長了一雙狐狸眼,別說老爺了,我們大家都不喜歡她。淨會在少爺麵前裝可憐,背地裏不曉得多刻薄。況且她是那種出身,不幹不淨的,老爺怎麼會肯?”裴香茗卻同情起了靈越:“可她懷孕了呀,不娶她怎麼辦?那肚子裏畢竟是哥哥的孩子。”錦繡反問:“小姐,那樣髒的女人,讓你喊嫂子喊得出口嗎?”裴香茗卻說:“我們都是女子,做什麼要互相輕賤?她淪落青樓也蠻可憐了,想必有不得已的苦衷吧。”這一番話令錦繡十分不解,她也沒再說什麼,隻是看裴香茗的目光裏帶著幾分古怪。
夜風濕冷,山裏又下了霧。祠堂裏的燈火忽明忽滅,霧氣時不時闖進來,經幡不經意地扇動,各種影子倒映在周圍的牆上,影影綽綽。譚新遠將一張又一張的紙錢放入火盆裏,看著火舌將紙錢吞噬,閃耀出刺眼的光芒。旁邊有人在幫著燒東西,紙錢、元寶、假人,還有人備了酒菜來祭奠。譚新遠的孝帽耷拉在背上,露出了一頭抹得油亮的短發,很精神。一隻枯瘦的手伸過來,把孝帽給他戴上了,蓋住了那頭精神的短發,蒼白的麻布便顯得他臉色晦暗,頓時又老了幾歲似的。譚姑婆拄著拐杖挪動到一邊,坐在了一張椅子上,吐了口長氣:“我說新遠啊,你要守孝三年,不能成親,這可怎麼辦呐?”譚新遠頭也不抬說:“守唄,我不成親。”譚姑婆抓著拐杖在地上重重敲了幾下,咬著牙說:“你可是我們這一支的三代單傳啊,開枝散葉就指著你呢!”譚新遠聳聳肩說:“那我就馬上成親咯。”“可、可你要守孝啊!”“那就不成親咯。姑婆,什麼都是你說了算,幹嘛還來問我怎麼辦?”譚新遠一句話就把譚姑婆給噎住了。譚姑婆便說氣話:“我說了算嗎?那你別去長沙念書了,老老實實學四書五經,以後考科舉。”譚新遠繃不住笑了,被譚姑婆的拐杖在腰上戳了一下,疼得他直叫喚。譚姑婆罵道:“不孝子,怎麼笑得出來?”譚新遠也是真的生氣了,站起來嚷道:“現在外麵什麼樣你們根本就不知道!”這聲音一大,把祠堂裏的人都給引了過來,大家都看怪物似的看著譚新遠。譚姑婆嗤笑一聲說:“外麵什麼樣?不就是打仗嗎?不就是改朝換代嗎?你看看一千多年來,哪個朝代沒有科舉?就算是換個朝代、換個皇帝,一樣得考科舉!”譚新遠歎口氣,冷冰冰丟下兩個字:“愚昧。”譚姑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輕聲反問:“什麼?”譚新遠便大吼道:“愚昧!你們都一樣愚昧!”譚家叔伯們一看這架勢紛紛站出來訓斥譚新遠,就像外頭下的霧,一層一層裹上來,再一次的,譚新遠陷入了濃霧之中,什麼也看不清了。他又蹲坐在那裏不發一言,隻顧盯著那盆火。
夜色深了,夜色又淺了,東邊露出一線光,像天地睜開了眼。譚新遠獨自坐在祠堂裏,把最後一遝紙錢扔進了火盆。那火苗頓時躥得很高,又很快地萎靡下去,燒完之前拚命掙紮了幾下,最後還是湮滅了,一縷青煙歪歪扭扭地騰起來,不一會就消散在冰冷的空氣中。他站起來麻利地脫去了孝服,轉身跨出祠堂,頭也不回地走了。
“野貓子,野貓子,快起來!”窗戶外頭,傳來譚新遠低啞的喊聲。床上的孩子一骨碌爬起來,迷迷糊糊揉著眼睛嘟喃:“小舅舅,這天都沒亮呢。”譚新遠催他:“快,我們還得趕路!輕點,別讓你娘聽見了。”這孩子是譚新遠的外甥,叫陳金茂,譚新遠覺得這麼多外甥裏頭他最像自己,不顧姐姐反對一直管他叫野貓子。孩子躡手躡腳爬下床,披上外衣拎著鞋子溜了出來。
不知誰家的公雞那麼早起,就開始打鳴了。譚新遠牽著野貓子來到老樟樹下,一輛自行車正靜靜等候在那裏。野貓子歡呼起來:“這個不是被姑姥姥鎖起來了嗎?你怎麼弄出來的?”譚新遠得意道:“我把鎖給砸了。”野貓子一聽有點畏縮了:“那姑姥姥會不會罵你呀?我們還是、還是不要去了吧。”譚新遠說:“罵我又不是罵你,你怕什麼?不是想看假洋鬼子嗎?”野貓子這才注意到譚新遠今天換上了那身長沙帶回來的西服,頭發梳得整潔光亮,腳下還穿著一雙皮鞋。野貓子笑起來:“小舅舅,你今天看上去不一樣了。”譚新遠問:“不一樣是什麼意思?你隻管說好不好看?”野貓子拚命點頭:“好看的。”遠處,幾戶人家亮起了燈,雞鳴聲一陣接一陣的。譚新遠把野貓子往後座上一放,跨上自行車飛快地溜出了譚家坊。
這天恰好是趕集的日子,街上比平常熱鬧許多。譚新遠騎車經過街道,車輪碾過一方接一方的青磚,車鈴隨之振動而發出“叮鈴鈴”的聲音,引人側目。加上譚新遠這身時髦的打扮,街上的人都不做買賣了,紛紛打量譚新遠和他的自行車。有不少人認得他,說這就是剪辮子把親爹氣死的那個譚家坊小少爺。消息傳得很快,一時間,譚新遠成了這街上最矚目的風景,到哪裏都有人打量。
譚新遠帶野貓子在路邊的麵攤上吃早飯,因為起得太早,野貓子都餓極了,狼吞虎咽連吃了兩碗麵。譚新遠倒是沒什麼胃口,湯吃得比麵多,不過看著野貓子的吃相,他心裏頭也隱約覺得痛快。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譚新遠的緣故,麵攤的生意一下子好得不得了,老板都忙不過來了,急著朝屋裏喊老婆出來幫忙。有幾個孩子若即若離地圍在自行車旁邊打量,趁譚新遠不注意伸手摸一摸,然後竊笑。夜貓子見了神氣地喊道:“喂,別碰我們的東西!”幾個孩子悻悻地走了,嘴裏泄憤似的罵譚新遠:“有什麼了不起的,跟那個屋的一樣,都是假洋鬼子!”譚新遠耳朵尖,聽見“那個屋”“假洋鬼子”幾個詞,猛地站起來跨兩步追上前揪住其中一個大孩子凶神惡煞地問他:“小鬼,你說誰是假洋鬼子?”其他那幾個小的都害怕得逃跑了,大孩子憋紅了臉說:“沒、沒說你……”譚新遠故意嚇唬他瞪大了眼珠子問:“那是誰?”大孩子一回頭,指著橋上的方向:“是、是她……”譚新遠站直了往橋上張望,大孩子趁機逃脫一溜煙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