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2 / 3)

一座青石古橋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正往集市上來,其中一個突兀的人影鶴立雞群似的十分惹眼。那便是撐著小洋傘、戴著小禮帽、穿著一身華麗洋裝的裴香茗。她身後的錦繡背著竹籃子,看樣子也是出來趕集的。來往的人看見了有嘲笑的、有指點的、有議論的。這幾日裴香茗每日都要出來逛一圈,每日都要錦繡跟著她,有時還要錦繡幫她拿著那把小洋傘。一開始錦繡不樂意,被一群孩子追在屁股後麵喊“假洋鬼子”,她還去轟他們,但是裴香茗不在乎,還跟孩子們開起了玩笑。慢慢的錦繡的臉皮也跟著厚了起來,沒法子啊,皇帝不急太監著急,有什麼用。

譚新遠一眼看見了裴香茗,叮囑野貓子在這吃麵別亂走,自己騎著自行車往橋頭去了。集市上人多得像煮沸的餃子,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偏生譚新遠騎著車還能靈活地在縫隙中穿行,車鈴就一直“叮鈴鈴”地響個不停。直到裴香茗蹬著她的高跟鞋下了橋,伴著一聲急刹車,自行車在她麵前不足一尺的地方停下來。譚新遠一隻腳點到了地,一隻腳還在踏板上。裴香茗有那麼一瞬的吃驚,不過兩秒鍾就馬上笑逐顏開,興奮地拉著錦繡的手大喊:“自行車!這裏居然有輛自行車!錦繡,你看,這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好玩的東西!”譚新遠也沒料到裴香茗是這樣的反應,愣愣地笑了笑。錦繡尷尬地扯了扯裴香茗的衣袖:“小姐,小點聲。”裴香茗的目光這才從自行車轉移到了騎車的人身上,臉上的表情更加豐富了。這是她回家以來,第一回看見留著新式短發的年輕人,尤其這人身上還穿著西服和皮鞋,和她一樣,跟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譚新遠這幾日一直在試想見到裴香茗的第一麵應該如何博取她的好感,如今不用多想了,這“假洋鬼子”明目張膽地把他從頭到腳都打量了一遍。譚新遠也正好能仔仔細細地把她也給看一遍,不像別的女子,多看一眼都好像會少了一兩肉似的。兩人在熱鬧的集市中你一眼我一眼地看著,全然不顧其他。錦繡都看不下去了,尷尬地左右張望,生怕旁人說閑話。裴香茗看著譚新遠的頭發突然想到了什麼,脫口而出:“你是那個譚家坊的小少爺?”譚新遠又沒料到,她居然知道他。譚新遠嘴角的弧度加深,似乎很不屑地點了點頭,反問:“你就是那個假洋鬼子?”裴香茗單手拎著裙擺屈膝行西洋禮:“假洋鬼子名叫裴香茗,洋名叫裴多菲,幸會。”譚新遠瀟灑地下車來,一手扶著自行車一手放在胸前朝裴香茗鞠一躬:“我叫譚新遠,目前沒有洋名,幸會。”裴香茗指著那自行車問:“你這車哪裏來的?”譚新遠答道:“在長沙念書時買的。”裴香茗饒有興趣地問:“能借給我騎嗎?”譚新遠正想答應呢,誰料錦繡緊張地拽著裴香茗說:“不行,小姐,我們該回家了!張裁縫這個時候差不多來了,別讓人家等急了。”裴香茗擰著眉頭猶豫不決,父親確實是幫她從縣城裏請來了張裁縫,但是自行車對她的誘惑太大了,估摸著整個蘆溪也隻有這一輛自行車,實在太罕見。錦繡趁著裴香茗猶豫的時候連哄帶拽地把她往家裏勸。裴香茗依依不舍地看著那自行車,問譚新遠:“你明日還來嗎?”譚新遠毫不猶豫點頭道:“來。”裴香茗立馬又笑了:“那明日這個時候,還在這裏見!”譚新遠看著裴香茗離開,一道倩影伴隨著高跟鞋“噔噔”的聲音遠去,仿佛周邊所有的畫麵、所有的聲音都被模糊掉了。

野貓子吃完了麵,從腰間掏出一條汗巾抹了抹嘴,然後伸長脖子在人群中找譚新遠,結果一眼就看見了裴香茗。這讓他格外興奮,顧不得什麼直往街上衝,還邊招手邊嚷嚷:“喂!喂!假洋鬼子!”裴香茗以為隻是那些胡鬧的孩子,回頭笑了笑,又繼續往前走了。野貓子追不上裴香茗,急得直跺腳。恰好譚新遠騎著車折回來了,野貓子嚷嚷道:“小舅舅,那個洋鬼子!我剛剛看見她了!她往那邊走了!”譚新遠嘴角向上一扯,牽出來一個不羈的笑容:“是啊,我也看見了,不過她今日有事,我們明日再來找她。”野貓子一張笑臉都皺了起來,說:“晚上回去肯定要挨罵,明日怎麼還出得來?”“不回去了。”譚新遠聳了聳肩,依舊笑著說,“街上不是有親戚嗎?去那裏歇一晚,明日再回。”野貓子納悶地嘀咕:“親戚?什麼親戚……”

裴香茗脫去了洋裝,換回了自己的衣裳,伸長手臂站在那一動不動。張裁縫給她仔細地量著,一邊和裴正峰寒暄。張裁縫做了一輩子嫁衣,針腳整齊得不得了,款型也合身。若新娘子隻是中人之姿,穿上張裁縫的嫁衣就脫胎換骨美若天仙了。要不是裴正峰提前半年付了定金,裴香茗不見得能穿上他做的嫁衣。張裁縫量好尺寸後一一在他的小本上記下了。裴香茗如釋重負癱坐在椅子上,端起一盅茶咕嚕咕嚕灌下去。裴正峰皺眉瞟她一眼,裴香茗這才收斂一些,小口抿著。

“張裁縫來了呀!幸會!”裴世傑人還沒邁入大廳,高高的聲調先傳了進來,顯得很唐突,把張裁縫都嚇一跳。等他大步流星地走進來,大家才注意到他身後還跟了個靈越。張裁縫向裴世傑作揖:“這位一定是大少爺了。”裴世傑客氣地擺擺手:“別拘禮了,你今天是貴客。張裁縫,你看,既然來都來了,也幫我靈越裁身衣裳吧。”裴正峰立馬拉下臉來斥責:“胡鬧,張裁縫是我請來給你妹妹做嫁衣的!”裴世傑不悅道:“什麼好都讓妹妹占去了!你送她出國,不送我去,你給她那麼多錢花,不給我花,現在她要成親,你給她做衣裳,我也要成親,你怎麼就不管了?”裴香茗見狀擔心他們吵起來,打趣道:“爹,哥哥他委屈呢,他想跟我爭寵呢!”裴世傑尷尬地漲紅了臉:“誰爭寵了?我不過是在講理!”這樣一來裴正峰也覺得好笑,氣都消了一大半:“好了好了,你們啊,都是要成親的人了,怎麼還跟小孩子一樣?”裴香茗挽著父親的胳膊撒嬌:“現在是小孩子,等真的成家立業以後就不一樣了,爹你說是吧?其實哥哥和靈越在一起沒什麼不好,等他自己也當爹了,自然就曉得利害輕重了。”裴正峰聽了沒再說什麼,隻是仍然板著臉。裴香茗衝裴世傑挑挑眉,一麵囑咐張裁縫去幫靈越量身。張裁縫見裴正峰沒反對,便拿了尺子上前去。靈越難掩心中喜悅,一雙眼睛彎彎的含著笑意,一個勁地和裴世傑眉目傳情。裴正峰琢磨著也不能讓兒子下不來台,隻好妥協了,歎歎氣說:“和秋月一樣,給個名分就算了,明媒正娶是不可能的。”裴世傑一聽,馬上樂開了花。靈越臉上的表情卻很古怪,皮笑肉不笑的。

張裁縫在裴家吃了頓午飯,便匆匆趕去下一家了。張裁縫一走,裴香茗又換上了她的洋裝,眼看又要出去晃蕩,裴正峰攔下她,叫她別出去惹人議論。裴香茗卻說:“爹,我今天遇到一件新鮮事,你猜怎麼著?除了我,還有一個假洋鬼子呢!”裴正峰無奈地哼了兩聲:“你呀,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裴香茗是真的不在意,興奮地跟裴正峰描繪:“那個譚家的小少爺譚新遠,他剪了頭發,穿著西服和皮鞋,騎了一輛自行車,別提有多神氣了!”裴正峰搖頭道:“神氣有什麼用?你不曉得他的名聲都壞了嗎?”裴香茗不解問:“怎麼壞了?他不是還去長沙念書了嗎?看來也是很用功的。”“他在長沙沒好好念書,參加這個運動那個運動,還剪了頭發,把親爹給氣死了。”裴正峰邊說邊覺得痛心疾首,仿佛那不孝子是自己兒子似的。裴香茗覺得這事很荒謬,忿忿不平道:“自己的頭發,還不讓自己作主啦?”裴正峰用手指戳了戳裴香茗的腦門,明明在斥責她語氣卻充滿了寵溺:“要我說幾次,吃了洋墨水就把自己當洋人了?做人不能忘本,尤其是你要嫁到沈家去,記得要謹言慎行。”裴香茗摸了摸自己的腦門,害羞地低著頭。

一棟老舊的青磚房子後邊,斜斜垮垮地搭了幾個木棚子。一隻慵懶的貓窩在棚子上打盹兒,但是一陣叮鈴鈴的聲音驚醒了它,它蜷著尾巴一溜煙就跑了,不知躲到了哪裏去。

譚新遠在木棚子前停下車,野貓子從後麵跳下來,探頭探腦地往前走。譚新遠把車靠牆擺著,大步走到了野貓子前麵去。木棚子沒有門,隻有一匹油膩的帆布作為門簾。譚新遠一把掀開門簾,喊了聲“彤妹”,不一會,一個瘦弱的身影從裏邊晃了出來。這個彤妹其實是譚新遠同父同母的親姐姐,因此和他格外親近。全家人都喊她彤妹,譚新遠也跟著這樣喊了。兩年前,彤妹因為執意要嫁給一個茶農,和父母斷絕關係,與譚家坊斷絕了來往。那個茶農在萬龍山呆不下去,就到街上來做木匠,幸好手藝不錯,勉強能養活一家三口。譚新遠時常來看彤妹,兩人有說有笑的,並沒有一點生分。野貓子不記得眼前這人是誰,仔細打量了一番。她穿了一身舊衣裳,因為洗了多次花色都很暗淡,頭發卻用梳子沾了油篦得極整齊,長相也是很清秀的。譚新遠敲了一下野貓子的頭:“這是你小姨。”野貓子乖乖喊了聲小姨,然後扯了一下譚新遠的衣角小聲問:“我們要在這裏歇一晚?”彤妹明白了他們的來意,忙領了他們進去,在昏暗的廊裏拐了兩下,轉身就到了一間幹淨敞亮的屋子裏,一股樟木的清香撲鼻而來。彤妹說:“這是秋琳的房間,雖然她不在這住了,我還是每天打掃的,很幹淨。”譚新遠反問:“她嫁人了?”彤妹抿嘴搖搖頭,又笑答:“大概是跟什麼人走了,她也不和我們說的。”這屋子裏掛了很多風箏和各種竹編的小玩意,野貓子被吸引了,一個人玩去了。彤妹望著譚新遠煥然一新的樣子,一時說不出話來,隻是含著淚。譚新遠問她:“怎麼?”彤妹笑著說:“沒怎麼,看你這樣,我高興。”譚新遠又問:“他們都怪我把爹氣死了,你不怪我?”彤妹抬頭吸了口氣:“生死有命,怪得了哪個?隻不過爹這一走,你要守孝,耽誤了終生大事。我們姊妹十五個,隻有你一個男的,為了你的事,姑婆把周圍鎮子上的姑娘都尋訪遍了,精心挑了幾個要你看,偏生你又不上緊。”譚新遠玩世不恭地笑了笑,說:“既然是終生大事,豈有讓別人作主的道理?彤妹,你說是吧?”彤妹掩口嗤嗤地笑:“你同我不能比,我是女人。你可是我們譚家的頂梁柱,你找個什麼樣的婆娘,上頭必定有人管的。”譚新遠不屑地冷哼一聲:“他們想管也管不著,在這件事上,我不能委屈了自己。”彤妹似乎看出什麼端倪,問他:“咦?聽你這語氣,是不是已經有主意了?”譚新遠咧嘴一笑,什麼也沒說,彤妹便了然於心,也跟著他一起笑。“你們隨便坐,我去做飯。”彤妹說著就出了門。門邊的鐵盆被燒得烏黑,裏邊盛滿了灰燼,還夾帶著半張沒燒完的紙錢。彤妹彎腰把盆子端出去,順手把灰都倒在了廚房外邊的垃圾堆裏,那沒燒完的紙錢被風一吹,頃刻便沒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