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剛剛漫上窗欞,留聲機在唱著悠揚的歌曲。錦繡照常端了熱水和茶壺進房間,床上被褥敞著,人卻不見了。錦繡放下東西轉頭一看,隻見裴香茗整個人都鑽進了衣櫥裏,正在翻箱倒櫃地找東西。錦繡問她找什麼,裴香茗氣喘籲籲叉著腰說:“說好要去騎車的,不能穿裙子呀,我特地帶了一條褲子回來,怎麼不見了?”錦繡仔細想了想:“是不是那條土黃色的褲子?”“對對,就是那條你說很奇怪的褲子!”裴香茗急得滿頭大汗,“還有那雙皮靴,快幫我找出來!”錦繡麻利地把裴香茗的要的東西給找出來了,裴香茗興致盎然換上了她的奇裝異服在房間裏踱步。“怎麼樣?是不是英姿颯爽?”裴香茗得意地問了,但是錦繡沒答話,她是真的欣賞不了這種奇怪的衣裳。
裴香茗吃口茶就出去了,沒顧上早飯,甩開了錦繡,一個人直奔昨日那橋頭。不是趕集的日子,街上安靜如常。閑散的小販聚在路邊下棋聊天,沒有絲毫做生意的心情。裴香茗的出現不像第一次那樣驚世駭俗了,幾天下來,大家也都見怪不怪,背後說上幾句就算了,下棋的繼續下棋,聊天的繼續聊天。裴香茗掏出懷表看了一眼,一雙淡淡的柳眉微微蹙起,她也不能幹等著,於是進了旁邊的麵館。本來也沒吃早飯,正好邊吃邊等,她心裏這樣想,卻不知怎麼沒有吃麵的心情,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橋頭,生怕不小心錯過了什麼。饒是這樣,她等到眼睛發澀也沒看見那個人。
秋風越加蕭瑟,一卷便卷掉了半樹葉子,樹枝上稀稀疏疏的,樹下麵卻滿滿鋪了一地。裴香茗獨自在河邊走著,腳下用力踩著幹燥的落葉,嘴裏嘀咕著:“說好的,怎麼不算數呢?言而無信非君子……”河對岸,譚新遠騎著自行車如一道疾風從她麵前掠過,伴著一聲大喊:“裴多菲——”裴香茗震驚之下伴著莫名其妙的狂喜,抬頭看著那個如疾風閃電一般的人。譚新遠竭盡所能以最快的速度來到裴香茗麵前,伴著急刹車尖銳的聲音,他氣喘籲籲又欣喜若狂地跳下車,不顧他最心愛的車哐啷一下倒在了地上。裴香茗看著他的短發被風吹得有些淩亂,看著他因為急忙趕來而嘴唇泛白,看著他胸腔劇烈地一起一伏仿佛能夠容下許多的風度,她忘了說話,隻是看著他。譚新遠咽了咽口水,蒼白的嘴唇蕩漾開一個笑容,禮貌地說:“對不起,我有事來晚了,幸好你沒走。”裴香茗因沉浸在歡喜中而變得遲鈍,緩緩地問:“剛剛你叫我什麼?”譚新遠的氣息平穩了不少,又重複喊了一遍:“裴多菲。”裴香茗感動於這是第一個肯叫她洋名的人,恨不得馬上給他來一個西洋吻麵禮,不過她聽見了河麵上傳來的鸕鶿的叫聲,清醒意識到這不是美國。她又覺得自己很傻,撲哧一聲笑了,臉頰一片緋紅。譚新遠見她這樣笑就放心了,也傻傻地跟著笑起來。
裴香茗騎車騎得很好,騎了一圈又一圈,過足了癮。譚新遠大聲說:“你是這裏第二個會騎車的人!”裴香茗不服氣說:“我在廣州的時候就會騎了,我第一,你才是第二!”譚新遠狡辯:“那是廣州,不一樣。”裴香茗停在譚新遠麵前,昂著頭說:“我們都是這裏的人,所以按時間來說,我是第一個,你是第二個,哼!”譚新遠沒再反駁了,他覺得裴香茗好勝的樣子極可愛,那聲“哼”也格外有韻味,與他見過的其他女子都不一樣。裴香茗騎累了,下了車拿出手絹來擦汗,臉頰和嘴唇都紅嘟嘟的。譚新遠忍不住盯著她看。裴香茗以為他在欣賞自己的裝扮,得意地炫耀起來:“你看我的騎馬裝是不是英姿颯爽?”譚新遠覺得好笑,猛點頭說:“嗯,像花木蘭。”裴香茗豎起大拇指:“眼光真不錯!我不遠萬裏從美國帶回來的,本來想穿著騎馬的,沒想到騎自行車也用上了。”譚新遠目露讚賞:“你會騎馬?又會騎車?難道連汽車也會開?”裴香茗大手一揮:“哎呀,汽車也沒什麼稀罕的,城裏都有好幾輛。如果我家有一輛,我肯定能學會!”譚新遠忍不住吭哧吭哧笑起來。裴香茗認真嚴肅地板起臉來:“你在嘲笑我?”“沒有、沒有、沒有……”譚新遠連連擺手解釋,“我不是嘲笑你,我是……我是……”裴香茗沒好氣地說:“你是什麼?你明明就是嘲笑我,哼!”裴香茗扭頭就要走,譚新遠情急之下脫口而出:“我是覺得你很有意思!”裴香茗又停下腳步慢悠悠地轉過頭來:“有意思?”譚新遠再度解釋:“我從來不認識像你這樣有意思的朋友。”裴香茗臉上又綻放出笑容,得意地說:“好吧,那我十分榮幸成為你第一個有意思的朋友。你看,不管怎麼樣,我還是第一。”譚新遠心悅誠服道:“是的,你永遠是第一。”
午時的日頭攀上了老柳樹的頂端,光禿禿的柳條依稀濾去了些陽光。兩個人坐在樹下歇息,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有時就靜默著,彼此看著彼此眼裏的風景。裴香茗突然問:“你曉得別人怎麼說你的嗎?”譚新遠笑了:“我犯的事太多了,三天三夜都說不完的。”裴香茗被他逗樂了:“那最錯的一件是什麼?”“剪辮子咯,不對,應該是不肯討老婆。先不肯討老婆,然後剪了辮子,把我爹氣過去了。”譚新遠邊說著邊無所謂地聳聳肩。裴香茗好奇地問:“那你為什麼不肯討老婆?”譚新遠覺得好笑,哪有一個女兒家來問這種事的,不過他坦然答道:“現在是新時代了,還搞盲婚啞嫁那一套,我不服。”裴香茗頓時向他投去欽佩的目光:“你真厲害。”譚新遠十分受用,眯著眼睛笑:“這等人生大事,必須要自己拿主意,你說對嗎?”裴香茗用力點頭。
那河麵上的波光在緩緩流淌,船隻任性地漂在水麵上,船槳都收起來了,漁夫躺在棚子裏酣睡。偶爾有一隻鸕鶿紮個猛子下去濺起一圈圈的漣漪,顯得它們多勤勞。
“裴多菲。”譚新遠輕輕喚了一聲。
“嗯。”裴香茗也輕輕應了一聲。
“我該走了。”
“喔,好吧,再見。”裴香茗仍然靠著樹幹坐在那裏,沒有要起身的意思,神情有些迷離,像是要睡去了一樣。譚新遠見狀也不想打擾,輕手輕腳地推著自行車慢慢走遠了。當他回頭看的時候,裴香茗合上了眼睛,她的睫毛那麼長,溫柔地蓋著下眼瞼。她的身影半明半暗,與年邁的柳樹融為一體,像是一副能經得起歲月的卷軸畫,深深印在了譚新遠的眼底。
藥鋪的隔間裏,彤妹正守著在床上熟睡的野貓子。譚新遠趕過來詢問,彤妹叫他放心,吃下一帖藥以後就退熱了,也不鬧肚子了。譚新遠鬆了口氣,野貓子半夜裏又吐又拉,渾身滾燙,嚇得他不輕,幸虧也沒大事,隻不過是吃了不幹淨的東西。要不然,他真是沒法回去給姐姐交差。譚新遠想著等野貓子睡醒了他們就回去,便拿出幾個銀元來給彤妹,彤妹不肯收,譚新遠非要塞給她不可。譚新遠還說:“爹沒了,我以後就是譚家的當家人,我找個機會把你們接回來住。”彤妹低眉垂目的,窘迫笑了笑:“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還死皮賴臉回去做什麼?在外頭是死是活,和譚家坊也沒關係了。”譚新遠有些惱了:“隻要你還姓譚就有關係!你怕姑婆吧,有我呢,我不怕她。你活你的,她活她的,再說她也活不了幾年了,一個半截身子在土裏的人,還能作什麼威?”彤妹直搖頭:“你也是嘴上厲害,一見到她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我看你少替我操心了,先把你自己顧好再說罷。”正說著,藥鋪夥計走了過來,把一捆藥遞給彤妹,叮囑她每日煎一貼,分三次喝。譚新遠探問這是什麼藥,彤妹臉蛋微紅沒好意思說,夥計倒是不經意地答了聲安胎藥。譚新遠驚喜地望著彤妹的肚子,這才發覺自己太遲鈍了,怎麼沒注意她小腹微凸,怎麼沒想到她沒來參加父親的喪禮是這個緣故。譚新遠又搜遍了口袋,把餘下的兩枚銀元塞給彤妹:“給我外甥的見麵禮,一定得收!”彤妹沒再推辭,寶貝似的捧在手裏,仿佛這兩枚銀元與方才那幾個是天壤之別。她替譚新遠捋了一下前額淩亂的發絲,欣悅地看著他說:“你剪了頭發可真好。”
暮色中的譚家坊比白日裏熱鬧,嫋嫋炊煙從一座又一座的青磚白瓦的屋子後麵騰起來,狗吠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譚新遠騎車馱著野貓子回來,兩條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他把車停下大樟樹下,整個人被抽幹了力氣一樣癱坐在地上。遠遠的有人看見他們便喊了起來,野貓子想把譚新遠拖走,可是拖不動,隻好杵在那等著譚姑婆的大刑伺候。
不一會,譚姑婆在旁人的攙扶下過來了,用拐杖指著譚新遠叫他站起來。譚新遠是真的站不起來了,吐著舌頭喘氣,連眼神都是癡的。野貓子嚇得臉色發青直往後退,躲到樹後麵。譚姑婆又劈頭蓋臉問野貓子:“你們這兩天到哪裏混去了?”野貓子不知該怎麼答話,突然被他娘一把摟了去,藏在懷裏。他娘哆哆嗦嗦說:“他還小,不懂事,定是新遠的主意。”幾個叔伯也都從四麵八方圍了過來,斥責譚新遠不守孝道,墳頭還沒長草呢,他就跑了出去。譚新遠朝著自己的腿捶了幾下,強行扶著樹幹站穩了,整理了一下身上皺巴巴的西服,像烈士一樣挺胸昂頭地看向周圍的人。譚姑婆邊咳嗽邊說:“你爹頭七剛過,你招呼不打一聲就走了,還把你不懂事的外甥一道帶走了,你說說你到底想幹嘛?”譚新遠爆出一陣冷笑聲,斜睨著譚姑婆說:“我爹沒了,現在我是譚家坊的大當家,作為當家的,我想幹嘛就幹嘛,你們誰都管不著!”譚姑婆打了個趔趄險些摔倒了,難以置信地瞪著譚新遠。這就像一場煎熬多年難分勝負的戰役,譚新遠終於從譚姑婆的反應中明白自己獲得了勝利。確定了這一點後,譚新遠馬上發話說:“從明日起,譚家坊由我作主,所有的賬本都要交到我房裏來,我要花點時間了解一下,我到底有多少財產。”話末,譚新遠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