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雨仍然在下,沒有了電閃雷鳴,冰雹之聲也漸漸消散了。趁那兩人打盹的時候,雲深撿了些稻杆趕在天黑前編了兩頂草帽出來,叫譚新遠稱奇。有了草帽便不懼這點小雨了,他們同雲深一起出來,趕往道觀去。

浮雲道觀的盛名旁人不曉得,譚新遠不會不曉得,他家的一品貢茶都是從這裏出來的。不曾想到此番上山沒看見茶樹,倒是機緣巧合來到了道觀。張道長不在,道觀裏其他人也各忙各的,除了幾隻躲在樹洞裏看熱鬧的猴子,並沒有人理會他們。六姐夫嘀咕了一句:“好歹是譚家小少爺來了……”他是故意念給雲深聽的,但雲深不當回事,給他們領到了一間房裏,送了些齋飯來就算客氣招待了。

這道觀裏裏外外都是石頭砌的,中間一座煉丹房,周圍的空地都種了菜,後院裏栽了不少橘子樹,還有一大片葡萄架子,這時候正結了累累的果子,令人垂涎欲滴。放眼眺望,左邊是無邊無際的竹林和縹緲雲海,右邊是一條銀鏈般的瀑布掛在山巒中央,真是神仙才能呆的地方。譚新遠在窗邊流連,不免羨慕起來:“姐夫,你看道士的日子比我們好過多了。”六姐夫壓低聲音道:“好過什麼,又不能討婆娘。讓你出家過這樣的好日子,你來麼?都是窮途末路的人才會到這來。”譚新遠也覺得有理,點頭道:“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六姐夫又說:“那個雲深是張道長的得意弟子,從小跟張道長學茶道和醫道,這幾年的貢茶都是經他的手出來的,比往年的品相還要好,可惜……”六姐夫的話尾意味深長,不知可惜的是那些無處上貢的茶葉還是譚家極力掩飾的沒落。譚新遠無意嗤笑兩聲:“隻聽說一品貢茶極好,可我們誰也沒吃過,這極好的東西又有什麼用?要我說,哪天我去譚姑婆那裏把茶都要出來,叫譚家坊的人都分一分算了,也可以拔掉譚姑婆腦袋裏那根不轉彎的筋。”六姐夫急忙勸他:“你這人,看著斯斯文文,動不動就來橫的。”譚新遠又笑了:“我就是說著玩的,你還當真了。”外麵傳來兩隻猴子吱吱的鬧聲,像人在笑。譚新遠探頭去看,隻見一隻大猴子背著一隻毛茸茸的小猴子吭哧吭哧地爬上樹,不一會就消失在被打濕的墨綠森林中。

小鎮上,狂風暴雨早已偃旗息鼓,隻餘下零星的小雨稀稀疏疏地下著,時有時無。青石板浸了雨水以後變成了灰黑色,泛著一層水光。裴香茗的高跟皮鞋踏在石板上打滑,隻得小心翼翼地走著,手裏頭拎著西洋禮裙的裙擺。緊隨其後的錦繡穩穩端著托盤,托盤裏是一隻茶盅。到了客房外,裴香茗停下腳步,望著那窗紙上的一道修長的側影發愣。隻憑這樣看著,也知道哪裏是他的眼睛、他的鼻梁,也知道他是怎樣的姿態、怎樣的神情。裴香茗說:“你進去送給他,別說我在外麵。”錦繡問:“小姐,你特意打扮成這樣,怎麼又不見了?”裴香茗抿了抿嘴唇說:“算了罷。”錦繡便一個人進去了。不一會,聽得錦繡說:“沈少爺,這是小姐叫我送來的……咖啡。”沈不離隻說:“放下罷。”錦繡放下茶盅,又說:“小姐說這是極難得的東西,請少爺趁熱吃。”沈不離“嗯”了一聲,沒說旁的,錦繡便識趣地退出來。

裴香茗隻隔了一扇窗望著,見他端起來嚐了一口,那樣平靜,仿佛入口的隻是尋常茶水。她頓時覺得自己這是自討沒趣,轉身要走,卻又聽見沈不離叫住了錦繡。錦繡走到門口又折回去問:“少爺有什麼吩咐?”沈不離說:“我想出去散步,你教我古橋怎麼走。”錦繡答道:“出了門往右拐,沿著河一直走就到了。”裴香茗一下又來了精神,才覺得自己這咖啡沒白送。待他出門後,她隨便從哪條巷道穿過去攔他不就是了,主動見麵不合規矩,偶遇總是不能避免的罷。

沈不離沿著蜿蜒的石板路走遠,腳步輕得像貓一樣,聽不見半點聲響。兩旁的人家都亮著油燈,還能照著路。隻是高高的灰牆上時有排煙孔,熏臘肉的煙火味飄出來,嗆得沈不離咳嗽起來,在寂靜的夜裏傳了好幾條巷道。裴香茗正躲在古橋附近的一棵樹下,她心中盤算著等會見了沈不離說什麼,一滴雨水順著亮晶晶的樹葉滑落,恰好滴進她的衣領中,讓她渾身一激靈,這時又聽見了沈不離的咳嗽聲,她便緊張地往樹後一躲。

那削瘦的人影從巷子裏出來了,攜著清冷的夜風緩步前行。他不認路,站在橋頭辨認了一番,手上捏著一張軟軟的宣紙,像是經過了仔細比對他才選定了一個方向繼續走去,不一會就鑽入了另一條巷子。裴香茗生了疑,他這並不是在散步,似乎在找什麼。等裴香茗尋過去,卻不見他人影了,麵前這條漆黑幽深的巷子令她望而卻步。

在一道厚重而油膩的帆布簾子麵前,沈不離停下腳步。那簾子密不透光,不曉得裏麵有沒有人,也不曉得自己是不是找對了地方。他隻得在旁邊的木架上輕輕叩了幾下,沒有回應。沈不離遲疑了許久,正欲離去,又聽見裏麵傳來了說話的聲音。沈不離便張口喚道:“請問賀老板在嗎?”

正低著頭往回走的裴香茗遠遠聽見沈不離的聲音,又回過頭張望,隻可惜這一條條巷子如同蜘蛛網一樣,無法抓住他準確的位置,裴香茗咬咬牙,決定就在原地等著他出來。她穿著煙紫色的小禮裙,是夜裏的一抹倩影,可憐獨立在冷風寒雨中。既然已有等的念頭,便要一直等下去。

立冬過後,眼看著一日比一日冷。裴香茗得了風寒,這一病竟然拖了半個月還不好。她那日晚上出去沒有人知曉,別人都覺得她這病來得蹊蹺。有幾個丫頭在背地裏議論著她和沈不離的婚事,先是過彩禮那天的暴雨,明擺著老天爺不給臉。第二日還得病了,怪她自己的身子不爭氣。眼看著還有三日就要辦喜事,裴正峰著急上火,牙疼的厲害,一邊捂著腮幫子一邊跟徐夫子訴苦:“一個月下來,我都瘦了三斤,隻想著把這事辦得風光漂亮,偏生香茗在這要緊的時候生病,我心裏頭都沒底了。喜臨門來生病可不是什麼好兆頭啊!”徐夫子一邊嚼著炒黃豆一邊說:“她回來沒多久,正好又是換季的時候,或許是水土不服罷。”剛看完香茗的老郎中出來了,裴正峰趕緊上前詢問,老郎中隻說接著按方子吃藥,也沒別的法子。裴正峰愁眉苦臉說:“難道讓她病怏怏地上花轎去?”徐夫子又抿了口老冬酒,漫不經心說:“不如你去請個洋大夫來,說不定好得快一些。”裴正峰大呼:“哎呀呀,我怎麼沒想到這?李管家,趕緊派人去縣裏請個洋大夫!”李管家應了聲,趕緊差人去辦這事。徐夫子笑道:“你看看,你們一屋子見過世麵的人,連這都想不到?”裴正峰歎道:“香茗那孩子也是病糊塗了,想不到也不怪她。隻是這世傑……恐怕他心裏是沒有這根弦的。”徐夫子忽然一拍桌子:“對了,世傑!上回有個姓林的人家,家中小女剛滿十六,托我來說媒呢,我給忘了。”裴正峰一聽急了:“哪個姓林的?這麼大的事你給忘了?”徐夫子自嘲道:“老糊塗嘛!本以為不是什麼要緊的事,畢竟世傑剛討了個小老婆。況且你們是大戶人家,那些小家小戶的你們看得上嗎?”裴正峰忙作揖道:“隻要身家清白,品貌端正,又肯嫁給世傑,我真是求之不得。”徐夫子點頭道:“茶農家的女兒,清白得很,家裏也實在是窮。”裴正峰大手一揮道:“窮要什麼緊,嫁到我們家,我可是絕對不會虧待她的。那就有勞徐老為我家世傑做一回主了!”

在廳裏聽見這一番談話的小廝回頭就傳給裴世傑了,裴世傑聽說父親要給他娶個茶農家的女兒,氣得差點把茶桌給掀了,幸虧靈越在旁邊勸著。裴世傑眼珠子都瞪得通紅:“在爹眼裏,我就隻配得上農家女兒!那些村姑一沒見識二沒品相,討回來幹什麼?盡惹我生氣!”說著,他抓起雞毛撣子在椅子上“啪啪”地摔著。靈越嚇得小臉煞白,聲音嬌柔又淒楚:“少爺,奴家是孤女,比那些村姑還不如呢,沒有娘家撐腰,日後還不知道要受怎樣的氣。”裴世傑聽她這樣說,氣消了一大半,趕緊摟著她安慰:“哪裏的話?你是我心頭上的肉,討回來的婆娘不過就是個擺設,不及你萬分之一。”靈越趁勢發起嬌來,裴世傑更加受用,拿她當寶貝似的寵。

此去縣城有二十裏路,大夫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裴香茗窩在貴妃榻上昏昏沉沉地睡著,身上蓋了兩層厚厚的棉被。錦繡正在熬中藥,聽聞洋大夫來了,便放下手裏的活去看新鮮。可是來的不是洋大夫,也是一個中國人,穿著白大褂而已。裴正峰納悶,管家忙解釋:“那洋大夫出診去了,隻有徒弟在,他也學了幾年醫,治了蠻多人。”裴正峰實在擔心這徒弟的醫術,麵上又不好說,隻能耐心地在一旁看著。裴香茗微眯著眼睛,見來人是穿白褂子的,精神都好了幾分:“醫生,你是醫生?”對方答道:“是的,小姐,我來給你檢查一下。”對方正拿聽診器探入她的衣領,被管家一把拽住了。管家激動得嚷嚷:“哎,你要幹嘛?”醫生解釋:“這個是聽診器,放心,我不會傷害你們小姐。”裴正峰好歹是走南闖北的人,曉得西醫那一套,卻不方便與管家解釋,隻得先把他帶出來。管家雖然疑心,但在裴正峰麵前也沒多嘴。

醫生仔細看過,說裴香茗的扁桃體發炎了,引起咽喉炎,幸好肺部沒有感染,便給她注射了抗生素,又給她包了幾顆小藥丸。錦繡在旁邊沒聽明白,等醫生走後問裴香茗扁桃體是什麼?裴香茗說:“就是小舌頭。”錦繡恍然大悟:“原來是小舌頭……等會我要給老爺回話,那一大串奇怪的話我都聽不懂,怎麼回呀?”裴香茗吞下藥丸,擺擺手說:“你別去了,我自己跟他說。”錦繡又問:“那中藥怎麼辦?”裴香茗吐吐舌頭:“苦了我十幾天,趕緊倒掉吧,我再也不想聞見那個味道了。”錦繡當然不相信那幾顆藥丸能治好裴香茗的病,於是把藥潷出來放在灶上溫著,以備不時之需。

過不久,裴正峰來了,裴香茗便將醫生的話複述一遍。裴正峰是信得過西醫的,隻是不太信得過這個年輕的徒弟。裴香茗反過來勸父親:“醫生很有把握,我相信他的。”裴正峰半信半疑:“如果明天還不好,我再去請洋大夫來,反正不能讓你病著嫁過去。”裴香茗嘴角露出微不可見的一絲苦笑。裴正峰餘光一掃,見那茶幾上的留聲機都落灰了,便用衣袖拂了一下,問:“這個也要帶過去麼?”裴香茗低低說:“不帶了,就放在我房裏。”裴正峰笑了:“對嘛,你那些什麼洋裝啊皮鞋啊都別帶過去,帶著嫁妝就足夠了。還有,張裁縫早就把嫁衣送來了,你都不得空去試一下,也不知道合不合適。”裴香茗隻答:“一定合適。”卻也沒有表態到底試不試,不像她一貫的脾氣,讓裴正峰捉摸不透。

那場冰雹過後,氣溫如同被動垮的花苗一樣一蹶不振。樹葉上結了霜,屋簷下也有了開始長冰棱子的痕跡。天蒙蒙亮的時候,嗬氣成霜。六姐頭發蓬鬆,敞著大襖子從屋裏出來,拎著燒了一夜的火籠出來倒掉一些炭灰,然後從旁邊的鐵爐子裏夾了幾塊滾燙的如紅寶石一樣的炭放了進去。她用手捂在火籠四周試了試,滿意地回屋去。

窗紙透著微光,忽而有風吹的聲音。譚新遠睡得迷糊,翻了個身,覺得口幹咽痛。六姐把火籠放在他床邊,一股熱氣騰然而起,哄得他兩頰又熱又紅。譚新遠低弱地喊了聲:“姐,給我口水。”連嗓子都啞得不像話了。六姐馬上端了茶過來喂給他,摸了摸他的額頭,忍不住責怪他:“多大的人了還不曉得好歹?前麵病了十幾天都不肯吃中藥。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你就在我這好生養著,哪也別去了。”譚新遠兩口吃完了茶,還不解渴,又要了一杯。六姐接著說:“你瘦得跟臘肉似的,能跟你六姐夫比嗎?他可是每天往山上跑,你身驕肉貴的也跟他瞎混。”譚新遠長籲口氣,衝六姐擠眉弄眼:“女人就愛口是心非,明明擔心得不得了,昨日偷偷讓六姐夫請了洋大夫來看我,見我好些了又罵我。”六姐說:“那洋大夫可貴呢,一聽這麼遠還不肯來,我們多出了五塊大洋,再用馬車把他接過來的。讓人家折騰了一天,我們也不好意思,留他吃了晚飯。你說那洋鬼子可真能吃,一個的飯量頂我們三個。”說著六姐都忍不住笑了,她頓了頓又說:“譚姑婆昨日夜裏來看你,也是心疼得不得了,聽說今日一大早就找人去張相公那求仙水來治你的病。”譚新遠又癱在床上:“讓我死了算了。”六姐掐了譚新遠胳膊一下,悄聲說:“你可千萬不能讓她曉得洋大夫來看過你。”譚新遠笑說:“行,就說是吃仙水吃好的。”

果不其然,到中午時分就來了位表兄送了一桶仙水過來,說這仙水已經在張相公麵前求過拜過,還給了不少香火錢,一定靈光。譚新遠也沒有露出異色,當著表兄的麵乖乖的飲了一大杯仙水。那表兄說:“看看,一杯仙水下去臉色就好多了,這張相公可真靈啊!”譚新遠都差點相信這仙水的功效了,不過飯後吃的西藥開始起作用,他頭腦昏沉,強打著精神同表兄閑聊了幾句話,聊著聊著就睡過去了。

譚姑婆拄著拐杖慢吞吞挪到屋門口,叫人拿掉了她的拐杖,在丫環攙扶下踮著一雙小腳進了寢室。六姐輕聲喊了聲“姑婆”,譚姑婆示意她別出聲。六姐點點頭,忙扶著譚姑婆坐下。譚姑婆實在是太老了,麵上的皮膚溝壑縱橫,眼珠子泛著黃,混濁不清,還有流淚的毛病。她哆嗦著掏出手巾擦了擦眼睛,又盯著熟睡的譚新遠看。六姐指了一下床頭的水,低聲說:“虧得這仙水,新遠好多了。”譚姑婆欣慰一笑,皺紋顯得更加密密麻麻。她在床邊坐了許久,也不知想了些什麼,臨走時拉著六姐的手叮囑:“小六,後天是裴府嫁女兒的日子,我們譚家得去人。我是走不得那麼遠了,你看著安排罷,讓老一輩的去,有麵子。”六姐反問:“裴家是跟沈家結姻,我們同沈家早就不來往了,還去嗎?”譚姑婆道:“是,我們同沈家不來往,可是你爹的喪事,那個裴老爺可是來了禮的。我們也不能失禮。”六姐答了聲“好”。譚姑婆又想起什麼似的,眯著眼念叨:“裴府的小姐,就是那個假洋鬼子吧?應該沒錯,我記得清楚。嗬嗬,沈家娶這樣的女人,真是……”譚姑婆邊念著邊出門,到門邊又拄起了拐杖,隨著拐杖敲在地上發出“咚”的悶響,她的腳步艱難地一點點地挪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