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籠罩下,水麵金光閃耀,河岸樹木葳蕤。車輪在石板路上滾軋、震動,車上的鈴鐺發出脆耳的聲音。英氣的小襯衣、長褲,外加偏男式的皮靴,活脫脫一個假小子的裝束,偏偏一頭秀發又出賣了她,臉上嬌俏的笑容明媚如春光,令人忘卻了正處在深秋時節。她騎著自行車一直往前行,越騎越快,身影越來越小。他在後麵追,起先是快步走著,接著小跑起來,後來拚命奔跑,跑得皮鞋都掉了,一雙腳踩在粗礪的地上生疼。
“裴多菲!”譚新遠用盡全力喊出這三個字,她沒有回頭,然後他就從夢中驚醒了。他隻覺得脖頸裏都汗濕了,一顆心突突地跳到了嗓子眼,仿佛丟了什麼要緊的東西無比失落。他對於自己這樣的反應也感到十分吃驚,“裴多菲”這個名字對於他來說倒底是不尋常。
他下床來,趿拉上棉鞋,接著一串爆竹聲在森林深處炸開,如雷聲一般餘音不絕。屋子裏空落落的,六姐和六姐夫都不在,周圍的鄰裏也安靜得不同尋常。譚新遠發覺自己的病已經全好了,精神如常,最重要的是肚子很餓亟待食物的填充。他走過廳裏的時候,忽然聽見遙遠的喧鬧聲,推開門朝外一看,幾乎整個譚家坊的人都出動了,全都圍在祠堂那邊,從他這裏望過去,隻看見烏泱泱的人群。
譚新遠隨手穿了件棉衣也趕過去看熱鬧了,隻見野貓子正往回跑,譚新遠趕緊叫住他:“野貓子!那邊在幹嘛呢?”野貓子興奮地大叫:“沈家大院的接親隊伍,排場可真大!還給我們發喜糖呢,我這就去拿個籃子來裝!”譚新遠用力點著他的額頭:“你家又不缺糖吃。”野貓子不理他,隻說:“我去找籃子。”譚新遠又往前走近了些,果然看見那接親隊伍十分龐大,足有百餘人。前頭是十幾人在舞龍,後邊緊跟著敲鑼打鼓、吹拉彈唱的二十幾人,隊伍中間是騎在白馬上的新郎官和一行接親的沈家人,最後是一抬鸞鳳花轎,為這初冬時節的淡漠顏色點綴了一份明媚的色彩。
人群中有人在議論,沈家自從修了路,已經很久不從譚家坊過了,但接親是有講究的,不能走回頭路,因此隻能從譚家坊下山去。譚新遠見到六姐了,便叫她:“姐,今日是沈家大院辦喜事?”六姐看這喜事也看得高興了,高聲說:“對呀,熱鬧極了。”譚新遠也跟著張望起來,旁人都在看舞龍,他卻盯著沈不離看了許久。沈不離穿著新郎官的緞麵袍子,外罩一件虎皮馬甲,胸前綴著朵碩大的紅豔豔的花朵,將他白皙的麵色襯得有幾分喜色。他麵帶微笑,眉頭卻時不時蹙一下,仿佛這喜事與他沒有多大關係,而他心裏記掛著旁人並不能體諒的憂傷。譚新遠不知怎麼開始同情他了,不由歎口氣說:“長得再好看,家中再有錢,也過得不快活。”六姐嗔道:“亂扯什麼?人家六歲就訂了娃娃親,青梅竹馬,怎麼不快活?”譚新遠更驚訝:“娃娃親?那就是包辦婚姻,哪裏有幸福可言?”旁人聽見譚新遠這話,紛紛投來異樣的目光,仿佛他是這場喜慶當中的異數。譚新遠隻好噤聲不言了,想著回去找點吃的東西來填飽肚子才是要緊的事。他剛走了沒幾步,忽然有幾個字飄入了耳朵,像是黃蜂的刺嗡地一下紮破了他的耳膜。
那是一個十來歲的小妹妹,正笑眯眯地仰著頭問大人:“不曉得那個裴家小姐長得好不好?配不配得上沈大少爺?”
裴家小姐、裴家小姐、裴家小姐……這幾個字從他耳朵一直飄進腦中,飄到他的太陽穴附近,飄到了他的眼前,譚新遠覺得天地都暗了下來,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上。
閨房布置一新,大紅綢子從梁上一直纏繞到地上,鋪天蓋地都是喜慶的、似乎可以流淌的大紅色。米白色的窗紙上貼了一對雙喜字,仿佛臉頰上的嬌紅。裴香茗的額上也貼了妝花,那是一朵桃花的形狀,卻比桃花更加紅豔。
裴府的大坪裏撤掉了一切花木陳設,擺了三十桌宴席。裴家大戶自然是擺的流水席,連擺三天,客人從昨日傍晚開始登門,絡繹不絕。隻不過外麵的一切熱鬧都和裴香茗無關,她隻呆在自己的地方,安靜得不像她。見裴香茗穿上嫁衣化出妝來,那端莊美麗的樣子令裴正峰又歡喜又不舍,暗暗落了幾滴淚。
喜娘最後又仔細檢查了一遍,確認妥當後,拿起了龍鳳呈祥的大紅蓋頭,樂滋滋地問裴香茗:“新娘子,準備好了嗎?要蓋上咯!”裴香茗望著那蓋頭發怔,心頭像是有根弦似的被人扯得發緊、生疼。她有點透不過氣來,拿起隨身戴的那條項鏈,相合裏還藏著一張照片。她一直將他放在靠心髒最近的地方,把他當作心上人,可是他又將她放在哪裏?那日晚上的話,說的明白無誤。他見她站在那裏瑟瑟發抖,並沒有一句關懷,隻是叫她不要管他。她又忍不住問:“你什麼意思?這麼長時間來,我都沒問一句,你到底願不願意娶我?”他答道:“我娶你。別的不必多問。”這話比淒風楚雨更令人寒心,可是她又能怎樣,他都說了會娶,難道她不嫁?十幾年的情分,她萬萬斷不了這份念想,便隻能這樣了。
錦繡正在後院裏跟幾個小姐妹道別。按老規矩,她是要隨裴香茗陪嫁到沈家去的。不過裴正峰事先也問過錦繡的意思,如今已經是新時代了,如果她不願意,也可以繼續留在裴家。錦繡被這去與不去的問題折磨了十來天,最終她還是決定跟裴香茗一道嫁過去。一來沈家大院富甲一方,二來裴香茗待她好,三來沈家底下有幾百號做事的夥計,在那邊找個合適的男人總不是難事,這方是錦繡心頭最要緊的事。當然,她對外人隻說是為了小姐才決定去的。
外頭傳來提調的一聲高喊:“吉時已到!放——炮——”接著,鞭炮聲震耳欲聾,仿佛連房屋都跟著震動起來。
錦繡先一步趕回裴香茗屋裏去,其他人捂著耳朵笑嘻嘻地跑出去看熱鬧,這一看不得了,外頭那接親隊伍把整條街麵都霸占了。四下鄰裏也全都敞著門開著窗,接著喜糖道著恭喜,饒有興致地看著舞龍表演,仿佛在享受一個盛大的節日。不時有人感慨,大戶人家真就不一樣呢,能嫁進沈家是幾世修來的福。
那一串長長的鞭炮仍然在炸裂、燃燒,灑下紛紛揚揚的紅屑,硫磺的味道彌漫開來,將整個裴府門口都罩上了一層薄霧似的。馬蹄踏著那層覆在地上的厚厚的紅屑而來,靜靜立在了裴府正門前。
這廂,譚新遠瘋了似的騎著車從山坳上衝下來,像一支箭“咻”地一下就過去了。他早上餓暈了過去,醒來以後整個人呆呆傻傻的,六姐同他說話他也聽不到,狼吞虎咽塞了兩個包子下肚,然後不管不顧地衝了出去。嚇得六姐都沒回過神來。他隨手順了六姐夫的狗皮帽和狼皮大氅,算是殘留的一點理智。等他趕到了鎮上,兩條眉毛都結了冰花,加上一身不修邊幅的打扮,乍一看活像個白眉老人。這場婚禮過於盛大,甚至不用分辨方向,他隻要循著聲音便能找到裴府所在。行到古橋,自行車過不去了,圍觀的人將整條街擠得水泄不通。譚新遠隻好把自行車扔在一條巷子裏,腳下生風似的趕往裴府。
裴府門前熙熙攘攘,譚新遠找了條人縫才擠進去,剛跨入門檻,便恰好與裴正峰碰了麵。裴正峰正在迎客,這樣的流水宴是來者不拒的,可一看譚新遠這副模樣真不像是來吃喜酒的,他心裏便打了個突,但臉上仍舊笑著:“這位……公子,請,請進……”這時卻有人大喊:“新遠!”譚新遠抬頭一看,是大叔公衝他招手。裴正峰不由一愣。大叔公見譚新遠這樣子十分不悅,清了清嗓子,朝裴正峰作揖:“失禮失禮,這位是我們譚家坊的當家。”裴正峰一聽震驚不已,不由又重新打量了一下這傳奇人物。大叔公將譚新遠拉到一邊低聲斥道:“你怎麼這個樣子就來了?沒得規矩!”譚新遠四處張望,嘴上隨便對付了幾句。
三十桌流水宴,人滿為患,因此也沒人注意到一個形跡可疑的身影繞過正廳往東邊的小院去了。方才的喧囂還在耳邊,眼前的小院安靜得像一幅畫,沒有人來人往,沒有煙霧繚繞,連麻雀都立在屋簷下一動不動。譚新遠口中呼出一串一串的白氣,看見貼著喜字的窗戶,他便走了過去。
裴香茗坐在鏡前,看著喜娘將蓋頭舉起來,輕輕地從她肩後蓋上,慢慢地蓋到頭頂,慢慢地蓋上額頭,這時窗外卻傳來一聲“裴多菲”的輕喚。裴香茗下意識地擋住喜娘的手,臉上露出莫名的狂喜。喜娘被這男人的聲音嚇著了,忙跟錦繡說:“這時候可不能見外人的。”錦繡便大聲反問:“誰在外麵?”裴香茗卻搶話答道:“是我朋友。”說著她把蓋頭都扯了下來,望著窗外那影子直笑:“你怎麼來了?”
隔著一扇窗,如隔靴搔癢。譚新遠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她的問題,明明隻是一個念頭從腦中一閃而過,轉眼他就來到了這裏。當下還有別人在場,他絞盡腦汁也隻能說出一句:“我來吃喜酒的。”隻聽得裴香茗低低地“哦”了一聲,那尾音夾帶著一絲歎息。譚新遠馬上脫口而出問道:“這麼大的事,你自己不拿主意嗎?”
窗內,喜娘和錦繡都聽得一頭霧水。裴香茗卻明白他的意思,嘴角泛起苦澀的微笑:“是我自己拿的主意呀。”譚新遠輕念了一聲:“是嗎……”半晌,外頭沒了聲音,裴香茗問:“你還在嗎?”窗外有一株矮矮的梅花,此時剛剛吐出零星的花蕊,人已去,隻有花還在。
譚新遠路過人滿為患的宴席,大叔公叫他坐下吃酒,他充耳不聞,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滿街都是爆竹屑,空氣中充斥著硫磺的味道,很刺鼻。譚新遠晃晃悠悠走到一條巷子口,發現他的自行車不見了。他當時顧不了這麼多隨手一扔,又是個稀奇東西,也活該不見的。不過隻要還在這鎮上就不難找,畢竟那是唯一的一輛自行車。他便四處去找了,走街串巷,以至於錯過了那長龍般的接親隊伍從街麵上過。他越走越遠,不知不覺走到了彤妹家。
掀開布簾子,一股番薯香味撲麵而來,譚新遠喊了聲“彤妹”,沒有人回應。他自己揭開灶上的鍋,拿了半隻番薯吃。這屋子到冬天越發冷清,燒了炭火也不管用,他往裏屋走,冷不丁看見有個人弓著身子在床底下翻什麼東西。譚新遠嚇得大呼一聲:“誰?”那人動作停住了,譚新遠也站住不動,突然間他猛地回頭往外竄,哧溜一下就從譚新遠身邊逃走了。譚新遠丟下番薯出去追他,結果看見彤妹拎著菜籃子迎麵走來,譚新遠大吼一聲“小心”,彤妹及時避讓一下才不至於被撞倒。譚新遠趕緊扶住她,看她驚魂未定的樣子著急問她:“有沒有事?哪裏不舒服嗎?”彤妹搖搖頭,突然“哎呀”了一聲,匆匆跑進屋去。譚新遠緊跟著進去,見彤妹直奔裏屋,打開床頭的暗櫃看了一眼,終於鬆口氣。譚新遠徑自伸手拿荷包掂量了一下:“喲,你們發財啦?”彤妹把荷包奪回來放進暗櫃,小聲說:“這可是秋琳托人送來的銀子。”譚新遠很意外,反問:“不是說她走了麼?”彤妹道:“是啊,不過前陣子,一個年輕人大晚上的找到家裏來,說是受秋琳所托來給我們送銀子。那人斯斯文文的,看起來也不像壞人,我們問他秋琳哪裏來的這麼多銀子,他卻不說。反正不是偷的不是搶的,我們也就收下了。”譚新遠眉頭一收,納悶道:“怪事,她自己不露麵,莫不是有什麼見不得光的事。”“呸呸呸……”彤妹漲的臉都紅了,“別說這個了。對了,你今天怎麼來了?還穿成這個樣子?”譚新遠低頭看著自己這不倫不類的打扮,苦笑道:“來吃喜酒啊,結果把自行車給弄丟了。”彤妹嗔怪道:“你平時不是很作的嗎?今日怎麼反而丟醜了。”譚新遠幹笑兩聲,借口說還要找自行車便先行走了。
一個大孩子跨在自行車上,旁邊圍了一群小毛孩,誰也不會騎,但是都很想去試一試。大孩子卻霸著不肯放手,還揚言說要把車扛回去。其他孩子紛紛攔著,吵著說是大家一起發現的,憑什麼他一個人獨占。譚新遠在旁邊看了好一會熱鬧,等他們吵得不可開交了才凶巴巴地走過來。孩子們一看他,頓時都噤聲了。大孩子抓車把手太過用力,手指節都泛白了,卻硬著頭皮說:“幹嘛?這是我撿來的?”譚新遠本來就心情不好,眉峰高挑:“喲,誰家的野孩子,在小爺麵前還敢這麼猖狂?”一群小毛孩都嚇得往後退,其中有人囁聲說:“這個人就是萬龍山小霸王……”大孩子嗤之以鼻:“誰不曉得,剪了辮子的洋鬼子!”譚新遠直逼到那孩子麵前,用手把住自行車:“你現在騎的不就是洋鬼子的自行車?”一個膽小的孩子哆哆嗦嗦說:“我們要去裴府叫人麼?”譚新遠一聽裴家兩個字,耳廓微顫了一下,問:“你跟裴府有什麼關係?”大孩子見譚新遠神情有變,忙搬出裴府來當救兵:“我爺爺是裴府的李管家!”半晌,大家夥都屏氣凝神等著譚新遠會作何反應,沒想到譚新遠話鋒一轉說:“那這車我先借給你,三日後再上裴府來取。”所有人都愣住了,看著譚新遠揚長而去。
譚新遠回到裴府,坐在大叔公身邊,該吃吃、該喝喝,同旁邊的人寒暄,向裴正峰敬酒道賀。他的裝扮不像個少爺,倒像個獵人,許多人沒認出他來。到後來他吃酒吃得渾身冒汗了,把狗皮帽子一摘,眾人看見他的頭發才曉得這譚家坊不止來了大叔公一個,連當家的都來了,可真是給足了裴正峰麵子。席間難免有人交頭接耳議論起來,這譚家怎麼突然跟裴家走得這麼近了?而譚家與沈家一向不來往的,讓裴家夾在中間怎麼辦?大叔公也聽見了隻言片語,板著臉怪譚新遠自作主張跑過來,吃酒是有講究的,不能想來就來,不想來就不來,否則規矩都亂套了。可譚新遠吃完以後把嘴一抹,笑嘻嘻地說:“這裏擺的可是流水宴,誰想來都可以,沒什麼規矩的,對吧?裴老板?”裴正峰客套笑道:“那是,那是,譚少爺是貴客,我求之不得呢!”大叔公無奈笑道:“這孩子從小就放肆慣了,讓裴老板見笑。”大叔公與裴正峰客套了幾句,正想催譚新遠和他一道回去,可一轉身卻不見人了,他拍著大腿長歎:“這個猴子,溜得比誰都快!”
譚新遠從裴府出來步履如飛,直奔往鎮上的玉茗館裏去了。這是裴家開的茶館,做的茶葉生意,但樓上有客房,提供給外地來進貨的商人。譚新遠帶著滿身酒氣邁進去,店夥計以為他是來尋釁的,警惕地盯著他打量半天。譚新遠出來得匆忙,也沒帶錢,直接把狼皮大氅脫下來醉醺醺地問店夥計:“我沒錢,用這個能住店嗎?住三天。”夥計摸了摸那大氅,兩眼都放著精光,連連點頭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