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連昊答:“你們是客人,自然你們說了算。”說著,他便翻身上馬,動作優雅得似乎毫不費力。蘇錦玉回頭喊:“姐姐,快來吧!”
蘇欽玉稍微側了點身子說:“風有些大,我進去拿帽子。”她更加懊惱,明知道來騎馬容易亂了頭發,偏偏還不能拒絕。一時有些怨氣,丟下韁繩朝馬房那邊跑過去。
幹燥的屑碎浮動在透過木板縫隙瀉進來的陽光中,一柱柱跟鍍了金似的。蘇欽玉從櫃子裏翻找合適的帽子,突然一個陰沉帶著些沙啞的聲音自身後響起:“方才怎麼了?沙子迷眼了嗎?”
蘇欽玉僵硬地轉過身看著阮連澤,謹慎小心答:“沒有,隻是受不得風。”
“若真是身體不適,便在附近走一走,不一定要騎馬。”他也許從來沒有這樣輕聲說過話,因此聲音顯得極不自然。蘇欽玉低著頭隨便拿了頂帽子,想著上回拒絕他的情景,臉頰微紅了,她那麼不給他情麵,如今他卻彬彬有禮,總歸有些尷尬。
蘇欽玉手裏拿著帽子,尾隨阮連澤從馬房出來,沿著羊腸小道走出圍欄,便看見遠處阮連昊與蘇錦玉的馬一前一後往這邊疾馳而來。半綠半黃的寬闊草地,墨綠的水映著灰藍的天,倒像北國的景色。
蘇錦玉騎著馬已經到近處了,一邊拉韁繩一邊大喊:“姐姐,湖裏有魚!我們釣魚去吧!”
蘇欽玉不置可否,笑著朝她走過去,像個長輩一樣念叨:“你可真是玩野了。”
正在收住步子的馬匹不知道怎麼突然嘶鳴一聲,朝著蘇欽玉高高揚起前蹄。蘇錦玉大叱一聲著急地用力拉緊韁繩,急得大喊:“姐快閃開!”
蘇欽玉驚嚇之際朝後退兩步,腿一軟跌倒在草地裏。
後麵的阮連澤一個箭步衝上去指著發狂的馬吹了一聲口哨,馬匹像是軍隊裏的士兵聽見了號令,立馬溫順下來。
阮連昊則急匆匆跳下馬去扶蘇欽玉,“受傷了沒有?”
蘇欽玉驚魂未定,身子還是軟的,頭歪歪地靠在阮連昊肩上。那片整齊的劉海兒也順著往一旁垂下來,露出左邊的額頭。在弧度柔軟的眉梢上方,赫然印著一枚胎記,這一下子,她的臉龐也失了顏色。
阮連昊稍微怔了一下,但並未表露什麼,隻是扶著她。阮連澤難掩失望的神情,手掌在馬背上拍著。馬上的蘇錦玉卻彎了彎嘴角,在風和日麗的秋季裏心曠神怡。
天上浮著幾縷雲,纖細敏感,仿佛隨時都有可能被風吹斷。樹葉沙沙作響,偶爾有幾片從樹梢上飄落下來跳著舞一般旋繞。
蘇欽玉坐在圍欄外的長凳上,手裏捧著一杯熱茶,身上披著件男士的灰呢長衣。她還陷在方才的驚心動魄裏,若不是阮連澤及時製伏了馬,後果不堪設想。隻是……他們都看見了。
一股清淡的古龍水香味沁入鼻腔,伴著隨和的語調:“還覺得哪裏不舒服嗎?”
“沒有。”蘇欽玉的頭垂得更低了,仿佛做了什麼錯事一樣難過。想著他那樣的身份地位和外貌風度,恐怕不會把這樣的自己看在眼裏。這胎記自小伴著她,給她添了不少煩惱,但她卻並沒有為此傷心過,隻覺得上天給的東西不可抗拒,坦然接受便好。
如今,她卻覺有點兒傷心難過。
阮連昊在蘇欽玉身邊坐下,話語裏透著一股風趣說:“你這樣低著頭,未免太辜負這大好的景色了。”
蘇欽玉抬頭笑了一下,又張望遠處,問道:“四少不是陪錦玉釣魚嗎?”
“釣魚這回事,願者上鉤。魚兒咬鉤不算什麼,本來它不情願的,隻是上了誘餌的當。倘若待我回去之後那咬鉤的魚兒還舍不得逃走,便是它心甘情願跟著我了。”
“有這麼傻的魚?”
“有的。”阮連昊笑出了聲,從胸前的口袋裏掏出一根香煙來銜在嘴裏。打火機卻不勝風力,頻頻熄滅不給他麵子。蘇欽玉放下茶杯伸出雙手幫他攏著,這才點起了煙。
醇香的煙味中帶著很涼爽的薄荷味道,蘇欽玉忍不住用費解的目光睨著他:“這是女士香煙。”
阮連昊有些意外地看著她,點頭說:“沒錯,在國外時一個朋友送的,留作紀念。”
蘇欽玉不假思索反問:“女朋友嗎?”
“差不多,性感的金發女郎。”阮連昊收回視線,一邊吐著煙霧一邊笑,那表情像是回憶著無比甜蜜的往事,得意極了。
蘇欽玉莫名其妙惱了,將頭扭向另一邊,不冷不熱說道:“早聽說國外的女子開放,恐怕青睞四少爺的金發女郎多得很,需要排隊也說不定呢。”
阮連昊順著她的話往下接:“你還真的猜中了,洋人對於情感的表達很直接,喜歡便喜歡,不會拐彎抹角探聽什麼虛實。”
蘇欽玉察覺他也在拐著彎兒說自己,臉上悄悄泛出淺淡的紅。一陣大風吹過來,又將她的劉海兒吹開了,她趕忙抬手去捂,不料阮連昊一把鉗住她的手腕,指間還夾著燃燒的香煙。他在風中半眯著眼凝視她,聲音極輕柔道:“有沒有人告訴你,這胎記像隻蝴蝶?”
“嗯?”
“像一隻停在你眉梢合翅休憩的蝴蝶。”
他的氣息和著香煙和古龍水的味道,像可以迷魂的藥,一下子把她的心浸透了。從來沒有人告訴她,她的眉梢停著一隻蝴蝶。
原來,那竟是隻蝴蝶。蘇欽玉垂下雙眸,嘴角慢慢牽開一個溫婉的笑容。
阮連昊頭一回見她笑得如此動人,對於她平日裏的沉默寡言更理解了幾分。他鬆開她的手,發覺手心裏留了股香味。皓腕生香,便是這樣的吧。
自從意外發生之後,阮連澤的態度顯然冷淡下來了,一個人騎著馬繞著山跑了兩圈,然後索然無味返回來。蘇欽玉覺得自己是因禍得福,心情暢快不少,便與蘇錦玉一同喝茶看風景,享受這難得的好時光。
待她們回到家後,蘇瑞祥迫不及待地詢問情況,蘇欽玉不願多說徑直回了房。蘇錦玉豎起耳朵聽著樓上關了門,才與蘇瑞祥嘀咕道:“今天風大,姐姐的劉海兒被吹開了,他們都看見了。”
“啊?”蘇瑞祥頓時失望地拍了一下大腿,“早知道不能指望大玉了。畢竟那胎記不雅觀,他們大戶人家定然介意。就算現在瞞過去了,將來遲早會被發現的。罷了……你與四少爺呢?”
蘇錦玉欲言又止,扭著身子跟蘇瑞祥撒嬌:“爹,你說四少爺究竟能不能靠得住啊?我上次去阮家發現阮公館上下都是阮夫人做主,司令極少在家,若將來我真跟了四少,恐怕日子不好過呢……”
蘇瑞祥反問:“難道大少爺就沒正眼看你嗎?”
蘇錦玉撅著嘴道:“整天冷冰冰的,我哪裏敢撞上去跟他說話!”
蘇瑞祥安慰道:“你別急,這事還有待商榷。軍閥也得借助我們煤礦的財力,還有盛家的麵子擺在那兒。放心,爹哪裏會讓你受委屈?”
蘇錦玉繃不住笑了,像個孩子一樣歡喜得直拍手:“我就知道爹有底氣!我們蘇家也算富甲一方,不會讓人欺負了。”
窗外秋色日漸薄涼,阮公館上上下下為過冬做準備忙碌著。
阮連昊披著一件外套從臥室出來下樓去,在其中一級台階停了一下。他神情渙散,盯著腳下的地毯發呆,地毯下麵是雪白的帶著瑩瑩光澤的大理石。
昨夜裏做夢,七年前那一幕浮在眼前。見到殷紅的血從他母親頭顱裏滲出來,由一小攤逐漸放大,像條蛇在大理石台階上蜿蜒爬行。那個驕傲的女人連到臨死關頭都沒有失態,一聲不哼安靜地走了。她的和服上繡滿了櫻花,寬大的衣袖鋪展開來,那是一種飛翔的姿勢。好似一株在初春綻放的櫻花樹,在最美的時候凋零了。
這一家人都以為鋪上地毯就可以掩蓋掉某些傷痛的痕跡,每天從這裏上上下下若無其事,可在他眼裏,這地毯成了最大的諷刺。
書房的門“嘭”地響了一聲,阮宏慶穿著筆挺的中山裝從房內走出來,經過阮連昊身邊瞥他一眼,說:“給你最後幾天時間考慮,我今天要去武昌參加會議,希望回來的時候你能改變主意。”
“爸慢走。”阮連昊朝他笑著點了下頭,在他下了樓以後又補充一句,“我不會改變主意,診所的地址我已經選好了。”
阮宏慶頭也不回對成管家說:“即日起,停掉四少爺的家用。”
成管家偷偷瞟了阮連昊一眼,點頭道:“是。”
阮連昊兩手斜插進西褲口袋裏,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這時候,一個丫鬟匆匆跑上樓來對阮宏慶說:“司令,二小姐來了。”阮宏慶繼續朝下走,越過樓梯扶手朝下看,隻見阮連韻身著厚重的舊式旗裝站在廳裏,看上去與這個家格格不入。她出嫁以後若不是逢年過節極少回到這裏來,阮宏慶見了她仿佛看見了當年的娟子,眼底升起一股罕見的柔情,“連韻,怎麼突然過來了?”
阮連韻抬頭望見許久未見麵的阮連昊微微笑了一下,然後對阮宏慶說:“爸爸,我有一些話想單獨和您說。”
餐廳那邊突然傳來阮夫人的聲音,陰陽怪氣的:“有什麼話非要躲起來說?”
阮連韻回頭一看,阮夫人正站在拱門下頭,約莫站了一會兒了,方才卻裝作沒看見她。阮宏慶說著話的工夫已經下樓來了,離出發還有點兒時間,索性就坐在沙發上了。他不想駁了阮夫人,便與阮連韻說:“坐下,這裏都是自家人,有什麼話就說吧。”
阮夫人見狀也走過來與阮宏慶並排坐著,嘴角掛著幾絲輕蔑。仿佛登門而來的是借錢的窮親戚一樣,巴不得快些打發掉。
阮連韻謹慎而恭敬地點了點頭,並未坐下,小聲說:“昨天下午,我帶著文慧、就是我小姑子上街趕集,不料在街上遇見了三弟,發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文慧年少氣盛,受不得委屈,回家就跟賀老爺告狀了,如今賀家人正在氣頭上,說要找阮家理論。我就先來了,希望爸爸能出麵平息這件事。”
阮宏慶濃眉皺起,神情嚴肅起來,“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
阮連韻細細的聲音越發低下去,“連朝手腳不老實,可能冒犯到賀文慧了。”
“這個渾蛋,真是劣性難改!”阮宏慶猛地站起來,朝管家大喊,“去把三少爺叫下來!”
管家忙說:“司令,三少爺今兒一早就去學校了。”
“我竟然會讓他去當老師,可笑!生生誤人子弟!”
阮夫人見丈夫動怒了,狠狠瞪了阮連韻一眼,上前攙扶著阮宏慶,勸道:“有什麼話等他回來好好說嘛,也別聽人家一麵之詞。”
“我馬上要出門,幾天後才回來,這次的事不解決我哪裏有顏麵跟賀家做親家?”阮宏慶來回踱了幾步,指著阮夫人叮囑,“你今天就帶些東西去親自登門道歉。”
“我?”阮夫人驚訝地張大嘴,反問了好幾遍,“我?我去道歉?”
“兒子犯了事,母親自然要負責!那女孩兒才十五歲,黃花閨女,平白無故受了欺負這事兒不小!”阮宏慶沒時間耽擱下去,邁開步子朝門外大步流星走去,最後留給成管家一句,“三少爺的家用也停了!從今天起,叫他們都自力更生!”
成管家連連點頭稱是,他瞟了眼阮夫人慍怒的臉色,禁不住打了個戰。他們走後,廳裏就留下阮夫人最不待見的兩個人,她的視線不曾瞟他們一眼,攏著披肩轉身上樓去休息。
方才短短一刻鍾,阮連韻仿佛經曆了一場戰爭,這會兒人都散去了,心口的大石頭終於慢慢放了下來。她提了提裙擺在沙發上坐著,問阮連昊:“剛才爸的話什麼意思?‘叫他們都自力更生’,他們是指三弟和你嗎?”
阮連昊笑著點頭,“爸想讓我進軍區醫院做事,可我打算自己開家診所,爸爸不同意。”
阮連韻一聽他這樣離經叛道的想法,便著急開導他:“連昊,不要跟爸爸作對。阮夫人一直想把你趕出家門,如果失去了爸爸的支持,你還剩下什麼籌碼?”
“我回來,是因為這裏是我的家鄉,是因為你在這裏。至於阮家的事,我沒興趣插手。姐姐,我知道你想怎樣。可是屬於我們的東西,上天會還給我們的,不能強求。而那些作了惡的人,也終究會受到報應。”阮連昊說完,歪頭打量闊別七年的姐姐,連她何時出嫁的他都不知道,歲月就這麼匆匆過去了,想起上回在酒宴鬧起的事端,他鼻腔中便泛起一股酸澀,“姐姐,你過得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