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娟正在午夢沉酣的時候,忽被窗前樹上的麻雀噪醒。她張開惺鬆的睡眼,一壁理著覆額的卷發,一壁翻身坐起。這時窗外的柳葉兒,被暖風吹拂著,東飄西舞。桃花腥紅的,正映著半斜的陽光。含苞的丁香,似乎已透著微微的芬芳。至於蔚藍的雲天,也似乎含著不可言喻的春的歡欣。但是倩娟對著如斯美景,隻微微地歎了一聲,便不躊躇地離開這目前的一切,走到外麵的書房,坐在案前,拿著一枝禿筆,低頭默想。不久,她心靈深處的幽弦竟發出淒楚的哀音,縈繞於筆端,隻見她拿一張紙寫道:
時序——可怕的時序嗬!你悄悄地奔馳,從不為人們悄悄停駐。多少青年人白了雙鬢,多少孩子們失卻天真,更有多少壯年人消磨盡誌氣。你一時把大地妝點得冷落荒涼,一時又把世界打扮得繁華璀璨。隻在你悄悄的奔馳中,不知醞釀成人間多少的悲哀。誰不是在你的奔馳裏老了紅顏,白了雙鬢。——人們才走進白雪寒梅冷雋的世界裏,不提防你早又悄悄地逃去,收拾起冰天雪地的萬種寒姿,而攜來饒舌的黃鵬,不住傳布春的消息,催起潛伏的花魂,深隱的柳眼。唉,無情的時序,真是何心?那幹枯的柳枝,雖滿綴著青青柔絲,但何能綰係住飄泊者的心情!花紅草綠,也何能慰落漠者的靈魂!隻不過警告人們未來的歲月有限。唉!時序嗬!多謝你:“紅了櫻桃,綠了芭蕉。”這眼底的繁華,鶯燕將對你高聲頌揚。人們呢?隻有對你含淚微笑。不久,人們將為你唱挽歌了:
春去了!春去了!
萬紫千紅,轉瞬成枯槁,
隻餘得階前芳草,
和幾點殘英,
飄零滿地無人歸!
蝶懶蜂慵,
這般煩惱;
問東風:
何事太無情,
一年一度催人老!
倩娟寫到這裏,隻覺心頭悵惘若失。她想兒時的飄泊。她原是無父之孤兒,依依於寡母膝下。但是她最痛心的,她更想到她長時的淪落。她深切地記得,在她的一次旅行裏,正在一年的春季的時候。這一天黃昏,她站在滿了淡霧的海邊,芊芊碧草,和五色的野花,時時送來清幽的香氣,同伴們都疲倦倚在鬆柯上,或睡在草地上。她舍不得“夕陽無限好”的美景,隻怔怔呆望,看那淺藍而微帶淡紅色的雲天,和海天交接處的一道五彩臥虹,感到自然的超越。但是籠裏的鸚鵡,任他海怎樣闊,天怎樣空,絕沒有飛翔優遊的餘地。她正在悠然神往的時候,忽聽背後有人叫道:“密司文,你一個人在這裏不嫌冷寂嗎?”她回頭一看,原來是他——體魄魁梧的張尚德。她連忙笑答道:“這樣清幽的美景,頗足安慰旅行者的冷寂,所以我竟久看不倦。”她說著話,已見她的同伴向她招手,她便同張尚德一齊向鬆林深處找她們去了。
過了幾天,她們離開了這碧海之濱,來到一個名勝的所在。這時離她們開始旅行的時間差不多一個月了。大家都感到疲倦。這一天晚上,才由火車上下來,她便提議明晨去看最高的瀑布,而同伴們大家隻是無力的答道:“我們十分疲倦,無論如何總要休息一天再去。”她聽同伴的話,很覺掃興,隻見張尚德道:“密司文,你若高興明天去看瀑布,我可以陪你去。聽說密司楊和密司脫楊也要去,我們四個人先去,過一天若高興,還可以同她們再走一趟。好在美景極不是一看能厭的。”她聽了這話,果然高興極了,便約定次日一早在密司楊那裏同去。
這天隻有些許黃白色的光,殘月猶自斜掛在天上,她們的旅行隊已經出發了。她背著一個小小的旅行袋,裏頭滿蓄著水果及幹點,此外還有一隻熱水壺。她們起初走在平坦大道上,覺得早晨的微風,猶帶些寒意。後來路越走越崎嶇,因為那瀑布是在三千多丈的高山上。她們從許多雜樹蔓藤裏攀緣而上,走了許多泥濘的山窪,經過許多蜿蜒的流水,差不多將來到高山上,已聽見隆隆的響聲,仿佛萬馬奔騰,又仿佛眾機齊動。她們順著聲音走去,已遠遠望見那最高的瀑布了。那瀑布是從山上一個湖裏倒下來的。那裏山勢極陡,所以那瀑布成為一道筆直白色雲梯般的形狀。在瀑布的四圍都是高山,永遠照不見太陽光。她們到了這裏,不但火熱的身體,立感清涼,便是久炙的靈焰,也都漸漸熄滅。她煩擾的心,被這清涼的四境,洗滌得纖塵不染。她感覺到人生的有限,和人事的虛偽。她不禁懺悔她昨天和張尚德所說的話。她曾應許他,作他唯一的安慰者,但是她現在覺得自己太渺小了,怎能安慰他呢?同時覺得人類隻如登場的傀儡,什麼戀愛,什麼結婚,都隻是一幕戲,而且還要犧牲多少的代價,才能換來這一刹的迷戀。“唉,何苦嗬!還是拒絕了他吧?況且我五十歲的老母,還要我侍奉她百年呢!等學校裏功課結束後,我就伴著她老人家回到鄉下去,種些桑麻和稻粱,吃穿不愁了。閑暇的時候,看看牧童放牛,聽聽蛙兒低唱,天然美趣,不強似……”她正想到這裏,忽見張尚德由山後轉過道:“密司文來看,此地的風景才更有趣呢!”她果真隨著他,轉過山後去,隻見一帶青山隱隱,碧水蕩漾,固然比那足以洗蕩塵霧的瀑布不同。一個好像幽靜的處女,一個卻似蓋世的英雄。在那裏有一塊很平整的山石,她和他便坐在那裏休息。在這靜默的裏頭,張尚德屢次對她含笑地望著,仿佛這絕美的境地,都是為她和他所特設。但這隻是他的夢想,他所認為安慰者,已在前一點鍾裏被大自然的偉力所剝奪了。當他對她表示滿意的時候,她正將一勺冷水回報他,她說:“密司脫張,我希望你別打主意罷,實在的!我絕不能作你終身的伴侶。”唉!她當時實在不曾為失意者稍稍想象其苦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