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娟想到這裏,由不得流下淚來,她舉頭看看這屋子,隻覺得冷寞荒涼,思量到自己的前途,也是茫茫無際。那些過去的傷痕每每爆裂,她想到她的朋友曾寫信道:“朋友!你不要執迷吧!不自然地強製著自己的情感,是對自己不住的嗬!”但是現在的她已經隨時序並老,還說什麼?
人間事,本如浮雲飛越,無奈冷漠的心田,猶不時為殘灰餘燼所燃炙。倩娟雖一麵看破世情,而一麵仍束縛於環境,無論美麗的春光怎樣含笑向人,也難免惹起她身世之感。這是她對著窗外的春色,想到自身的飄零,一曲幽弦,怎能不向她的朋友細彈呢?她收起所塗亂的殘稿,重新蘸飽禿筆寫信給她的朋友肖菊了。她寫道:
肖菊吾友:沉沉心霧,久滯靈通,你的近狀如何?想來江南春早,這時桃綻新紅,柳抽嫩綠,大好春光,逸興幽趣,定如所祝。都中氣候,亦漸暖和,青草綿芊,春意欣欣。昨日伴老母到公園——園裏鬆柏,依然蒼翠似玉,池水碧波,依然因風輕漾。澹月疏星,一切不曾改觀。但是肖菊!往事不堪回首,你的倩娟已隨流光而憔悴了。唉!靜悄悄的園中,一個飄泊者,獨對皎月,悵望雲天,此時的心境,淒楚曷極!想到去年別你的時候正是一堂同業,從此星散的時候,是何等的淒涼?況且我又正臥病宿舍。當你說道:“倩娟,我不能陪你了。”你是無限好意,但是枕痕淚漬至今可驗。我不敢責你忍心,我也明知你自有你的苦衷。當時你兩頰緋紅,滿蓄痛淚,勉強走了。我隻緊閉雙目,不忍看。那時我的心,隻有絕望……唉!我隻不忍回憶了嗬!
肖菊!我現在明白了,人生在世,若失了熱情的慰藉,無論海闊天空,也難使鬱結之心消釋;任他山清水秀,也隻增對景懷人之感。我現在活著,全是為了這一點不可撲滅的熱情,——使我戀戀於老母和親友,使我不忍離開她們,不然我早隨奔馳的時序俱逝了!又豈能支持到今日?但是不可捉摸的熱情,究竟何所依憑?我的身世又是如何飄零,——老母一旦設有不諱,這飄零的我,又將何以自遣?吾友!試閉目凝想,在一個空曠的原野,有一隻失了憑依的小羊,——隻有一隻孤零零的小羊,當黃昏來到世界上,四麵罩下蒼茫的幕子來,那小羊將如何的彷徨?她嘶聲的哀鳴,如何的悲切。嗬,肖菊!記得我們同遊蘇州,在張公祠的茅草亭上,那時你還在我的跟前,但當我們聽了那虎丘坡上,小羊嗚咽似的哀鳴,猶覺慘怛無限。現在你離我遼遠,一切的人都離我遼遠,我就是那哀鳴的小羊了,誰來安慰我呢?這黑暗的前途,又叫我如何邁步呢?
可笑,我有時想超脫現在,我想出世,我想到四無人跡的空山絕岩中過一種與世絕隔的生活——但是老母將如何?並且我也有時覺得我這思想是錯的,而我又不能製住此想。唉!肖菊嗬!我隻是被造物主播弄的敗將,我隻是感情幟下的殘卒,……近來心境更覺煩惱。窗前的玫瑰發了新芽,幾上的臘梅殘枝,猶自插在瓶裏。流光不住地催人向老死的路上去,花開花謝,在在都足撩人愁恨!
我曾讀古人的詩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可憐的人類,原是感情的動物嗬!
倩娟正寫著,忽聽一陣簫聲,隨著溫和的春風,搖曳空中,仿佛空穀中的潺潺細流,經過沙磧般的幽咽而沉鬱。她放下筆,一看天色已經黃昏,如眉的新月,放出淡淡的清光。新綠的柔柳,迎風嫋娜,那簫聲正從那柳梢所指的一角小樓裏發出,她放下筆,斜倚在沙發上,領略簫聲的美妙。忽聽簫聲以外,又夾著一種清幽的歌聲,那歌聲和簫韻正節節符和。後來簫聲漸低,歌喉的清越,真如半空風響又淒切又哀婉,她細細地聽,歌詞隱約可辨,仿佛道:
春風!春風!
一到生機動,
河邊冰解,山頂雪花融。
草爭綠,花奪紅,
大地春意濃。
隻幽閨寂莫,
對景淚溶溶。
問流水飄殘瓣,
何處駐芳蹤!
嗬!茫茫大地,何處是飄泊者的歸宿?正是“問流水飄殘瓣,何處駐芳蹤”?倩娟反複細嚼歌辭越覺悲抑不勝。未完的信稿,竟無力再續。隻怔怔地倚在沙發上,任那動人的歌聲,將靈田片片地宰割罷,任那無情的歲月步步相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