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輯(2 / 3)

一九四四年三月從宗教論中西風格

要說明中西風俗不同,可以從種種不同的方麵著眼,從宗教著眼,無疑是一個比較扼要的看法。所謂宗教,有廣義的,有狹義的,狹義的講來,中國人沒有宗教,因為我們若能知道這狹義宗教的本質是什麼,便也知道了中西風格不同之點在那裏。至於宗教造成了西洋人的性格,還是西洋人的性格產生了他們的宗教,那是一個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的辯論,我們不去管它。目下我們要認清的一點,是宗教與西洋人的性格是不可分離的。

要確定宗教的本質是什麼,最好是溯源到原始思想。生的意誌大概是人類一切思想的根苗。人類生活愈接近原始時代,求生意誌的強烈,與求生能力的薄弱,愈有形成反比例之勢。但是能力愈薄弱,不但不能減少意誌的強烈性,反而增加了它。在這能力與意誌不能配合的難關中,人類乃以主觀的\"生的意識\"來補償客觀的\"生的事實\"之不足,換言之,因一心欲生,而生偏偏是不完整,不絕對的,於是人類便以\"死的否認\"來保證\"生的真實。\"

這是人類思想史的第一頁,也實在是一個了不得的發明。我們今天都認為死是一個千真萬確的事實,原始人並不這樣想。對於他們,死不過是生命途程中的另一階段,這隻看他們對祭祀態度的認真,便可知道。我們也可以說,他們根本沒有死的觀念,他們求生之心如此迫切,以至忽略了死的事實,而不自覺的做到了莊子所謂\"以死生為一體\"的至高境界。我說不自覺的,因為那不是莊子那般通過理智的道路然後達到的境界,理智他們絕對沒有,他們隻是一團盲目的求生的熱欲,在熱欲的昏眩中,他們的意識便全為生的觀念所占據,而不容許那與生相反的死的觀念存在,誠然,由我們看來,這是自欺。但是,要曉得對原始人類,生存是那樣艱難,那樣沒有保障,如果沒有這點生的信念,人類如何活得下去呢?所以我們說這人類思想史的第一頁,是一個不承認死的事實,那不死簡直是肉體的不死,這還是可以由他們對祭祀的態度證明的,但是知識漸開,他們終於不得不承認死是一個事實。承認了死,是否便降低了生的信念呢?那卻不然。他們承認的是肉體的死,至於靈魂他們依然堅持是不會死的。以承認肉體的死為代價,換來了靈魂不死的信念,在實利眼光的人看來,是讓步,是更無聊的自欺,在原始人類看來,卻是勝利,因為他們認為靈魂的存在比肉體的存在還有價值,因此,用肉體的死換來了靈魂的不死,是占了便宜。總之他們是不肯認輸,反正一口咬定了不死,講來講去,還是不死,甚至客觀的愈逼他們承認死是事實,主觀的愈加強了他們對不死的信念。他們到底為什麼要這樣的倔強,這樣執迷不悟?理智能力薄弱嗎?但要記得這是理智能力進了一步,承認了肉體的死是事實以後的現象。看來理智的壓力愈大,精神的信念跳得愈高。理智的發達並不妨礙生的意誌,反而鼓勵了它,使它創造出一個求生的靈魂。這是人類思想史的第二頁,一個更荒唐,也更神妙的說明。

人類由自身的靈魂而推想到大自然的靈魂,本是思想發展過程中極自然的一步。想到這個大自然的靈魂實在說是人類自己的靈魂的一種投射作用,再想到投射出去的自己,比原來的自己幾乎是無限倍數的偉大,並又想到在強化生的信念與促進生的努力中,人類如何利用這投射出去的自己來幫助自己--想到這些複雜而纖回的步驟,更令人驚訝人類的\"其愚不可及,\"也就是他的其智不可及。如今人畢竟承認了自己無能,因為他的理智又較前更發達了一些,他認清了更多的客觀事實,但是他就此認輸了嗎?沒有。人是無能,他卻創造了萬能的神。萬能既出自無能,那麼無能依然是萬能。如今人是低頭了,但隻向自己低頭,於是他愈低頭,自己的地位也愈高。你反正不能屈服他,因為他有著一個鐵的生命意誌,而鐵是愈錘煉愈堅韌的。這人類思想史的第三頁,講理論,是愈加牽強,愈加支離,講實用,卻不能不承認是不可思議的神奇。

如果是以賄賂式的祭祀為手段,來誘致神的福佑或杜絕神的災禍,或有時還不惜用某種恫嚇式的手段,來要挾神做些什麼或不做些什麼--對神的態度,如果是這樣,那便把神的能力看得太小了。人小看了神的能力其實也就是小看自己的能力,嚴格的講,可以恫嚇與賄賂的手段來控製的對象,隻能稱之為妖靈或精物,而不是神,因之,這種信仰也隻能算作迷信,而不是宗教。宗教崇拜的對象必須是一個至高無上的,神聖的,萬能而慈愛的神,你向他隻有無條件的依皈和虔誠的祈禱。你的神愈是全德與萬能,愈見得你自己全德與萬能,因為你的神就是你所投射出去的自身的影子。既然神就是像自己,所以他不妨是一個人格神,而且必然是一個人格神。神的形相愈像你自己,愈足以證明是你的創造。正如神的權力愈大,愈足以反映你自己權力之大。總之你的神不能太不像你自己,不像你自己,便與你自己無關,他又不能太像你自己,太像你自己便暴露了你的精神力量究竟有限。是一個不太像你,又不太不像你的全德與萬能的人格神,不多不少,恰恰是這樣一個信仰,才能算作宗教。

按照上述的宗教思想發展的程序和它的性質,我們很容易辨明中西人誰有宗教,誰沒有宗教。第一,關於不死的問題,中國人最初分明隻有肉體不死的觀念,所以一方麵那樣著重祭祀與厚葬,一方麵還有長生不老和白日飛行的神仙觀念。真正靈魂不死的觀念,我們本沒有,我們的靈魂觀念是外來的,所以多少總有點模糊。第二,我們的神,在下層階級裏,不是些妖靈精物,便是人鬼的變相,因此都不太像我們自己了,在上層階級裏,他又隻是一個觀念神而非人格神,因此太嫌不像我們自己了。既沒有真正的靈魂觀念,又沒有一個全德與萬能的人格神,所以說我們沒有宗教,而我們的風格和西洋人根本不同之處恐怕也便在這裏。我們說死就是死,他們說死還是生,我們說人就是人,我們對現實屈服了,認輸了,他們不屈服,不認輸,所以他們有宗教而我們沒有。

我們在上文屢次提到生的意誌,這是極重要的一點,也許就是問題的核心。往往有人說弱者才需要宗教,其實是強者才能創造宗教來扶助弱者,替他們提高生的情緒,加強生的意誌。就個人看。似乎弱者更需要宗教,但就社會看,強者領著較弱的同類,有組織的向著一個完整而絕對的生命追求,不正表現那社會的健康嗎?宗教本身盡有數不完的缺憾與流弊,產生宗教的動機無疑是健康的,有人說西洋人的愛國思想和戀愛哲學,甚至他們的科學精神,都是他們宗教的產物,他們把國家,愛人和科學的真理都\"神化\"了,這話並不過分。至少我們可以說,產生他們那宗教的動力,也就是產生那愛國思想,戀愛哲學和科學精神的動力。不是對付的,將就的,馬馬虎虎的,在饑餓與死亡的邊緣上彌留著的活著,而是完整的,絕對的活著,熱烈的活著--不是彼此都讓步點的委曲求全,所謂\"中庸之道\"式的,實在是一種虛偽的活,而是一種不折不扣的,不是你死我活,便是我死你活的澈底的,認真的活--是一種失敗在今生,成功在來世的永不認輸,永不屈服的精神。這便是西洋人的性格。這性格在他們的宗教中表現得最明顯,因此也在清教徒的美國人身上表現得最明顯。

人生如果僅是吃飯睡覺,寒喧應酬,或囤積居奇,營私舞弊,那許用不著宗,但人生也有些嚴重關頭,小的嚴重點頭叫你感著不舒服,大的簡直要你的命,這些時候來到,你往往感著沒有能力應付它,其實還是有能力應付,因為人人都有一副不可思議的潛能。問題隻在用一套什麼手法把它動員起來。一挺胸,一咬牙,一轉念頭,潛能起來了,你便能排山倒海,使一切不可能的變為可能了。那不是技術,而是一種魔術。那便是宗教。中國人的辦法,似乎是防範嚴重關頭,使它不要發生,藉以省卻自己應付的麻煩。這在事實上是否可能,姑且不管,即使可能,在西洋人看來,多麼泄氣,多麼沒出息!他們甚至沒有嚴重關頭,還要設法製造它,為的是好從那應付的掙紮中得到樂趣。沒事自己放火給自己撲滅,為的是救火的緊張太有趣了,如果救火不熄,自己反被燒死,那殉道者的光榮更是人生無上的滿足--你說荒廖絕倫,簡直是瘋子!對了,你就是不會發瘋,你生活裏就缺少那點瘋,所以你平庸,懦弱。人家在天上飛時,你在糞坑裏爬!

中西風格的比較?你拿什麼跟人家比?你配?盡管有你那一套美麗名詞,還是掩不住那渺小,平庸,怯懦,虛偽,掩不住你的小算盤,你的偷偷摸摸,自私自利,和一切的醜態。你的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和你古聖先賢的什麼哲學隻令人作嘔,我都看透了!你沒有靈魂,沒有上帝的國度,你是沒有國家觀念的一盤散沙,一群不知什麼是愛的天閹,(因此也不知什麼是恨)你沒有同情,也沒有真理觀念。然而你有一點鬼聰明,你的蕃殖力很大,因為聰明所以會鼠竅狗偷--營私舞弊,囤積居奇。因為繁殖力大,所以讓你的同類成千成萬的裹在清一色的破棉襖裏,排全番號,吸完了他們的血,讓他們餓死,病死......

這是你的風格,你的仁義道德!你拿什麼和人家比!

沒有宗教的形式不要緊。隻要有產生宗教的那股永不屈服,永遠向上追求的精神,換言之,就是那鐵的生命意誌,有了這個,任憑你向宗教以外任何方向發展都好,怕的是你這點意誌,早被癟死了,因此除了你那庸俗主義的儒家哲學以外,不但宗教沒有,旁的東西也沒有。更可怕的是宗教到你手裏,也變成了庸俗,虛偽,和鼠竊狗偷的工具。怕的是你的生命的前提是敗北主義,和你那典型的口號\"沒有辦法!\"於是你隻好嘲笑,說俏皮話。是啊,你有聰明,有蕃殖力,所以你可以存在,\"耗子蒼蠅不也存在嗎?\"但你沒有生活,因為我看透了你,你打頭就承認了死是事實,那證明了你是怕死的。惟其怕死,所以你也怕生,你這沒出息的\"四萬萬五千萬!\"五四曆史座談

時間--三十三年五月三日晚

地點--聯大新舍南區十號教室

剛才周炳琳先生報告了五四時候北大的情形,五四運動的中心是在北大,而清華是在城外,五三那天的會不能夠去參加。(記者按:周炳琳先生方才說到五三晚上北大學生集會於北大第三院大禮堂,決定次日的遊行示威。)至於後來的街頭演講,清華倒幹得很起勁,一千多人被關起來,其中有許多是清華的。我那時候呢?也是因為喜歡弄弄文墨,而在清華學生裏當文書。我想起那時候的一件呆事,也是表示我文人的積習竟有這樣深:五四的消息傳到清華,五五早起,清華的食堂門口出現了一張嶽飛的《滿江紅》,就是我在夜裏偷偷地去貼的。所以我今天看了許多同學的壁報,覺得我那時候貼的東西真太不如今天你們的壁報了。我一直在學校裏管文件,沒有到城裏參加演講,除了有一次特殊的之外。那年署假到上海開學生總會,周先生(炳琳)代表北大,我代表清華到上海聽過中山先生的演講,我的記憶極壞,此外沒有甚麼事實可以報告,隻知道當時的情緒,就像我的貼《滿江紅》吧!

方才張先生說五四是思想革命是正中下懷,(記者按:張奚若先生說到:\"辛亥革命是形式上的革命,五四則是思想革命。\")但是你們現在好像是在審判我,因為我是在被革的係--中文係裏麵的。但是我要和你們裏應外合!張先生說現在精神解放已走入歧途,我認為還是太客氣的說法,實在是整個都走回去了!是開倒車了!現在有些人學會了新名詞,拿他來解釋舊的,說外國人有的東西我國老早就都有啦!我為什麼教中國文學係呢?五四時代我受到的思想影響是愛國的,民主的,覺得我們中國人應該如何團結起來救國。五四以後不久,我出洋,還是關心國事,提倡Nationalism,不過那是感情上的,我並不懂得政治,也不懂得三民主義,孫中山先生翻譯Nationalism為民族主義,我以為這是反動的。回國以後在好幾次的集會中曾經和周先生站在相反的立場。其實現在看起來?那是相同的,周先生:你說是不是?我在外國所學的本來不是文學,但因為這種Nationalism的思想而注意中文,忽略了功課,為的是使中國好,並且我父親是一個秀才,從小我就受詩雲子曰的影響。但是愈讀中國書就愈覺得他是要不得的,我的讀中國書是要戳破他的瘡疤,揭穿他的黑暗,而不是去捧他。我是幼稚的,但要不是幼稚的話,當時也不會有五四運動了。青年人是幼稚的,重感情的,但是青年人的幼稚病,有時並不是可恥的,尤其是在一個啟蒙的時期,幼稚是感情的先導,感情一衝動,才能發出力量。所以有人怕他們矯枉過正,我卻覺得更要矯枉過正,因為矯枉過正才顯得有力量。當時要打倒孔家店,現在更要打倒,不過當時大家講不出理由來,今天你們可以來請教我,我念過了幾十年的經書,愈念愈知道孔子的要不得,因為那是封建社會底下的,封建社會是病態的社會,儒學就是用來維持封建社會的假秩序的。他們要把整個社會弄得死板不動,所以封建社會的東西是要不得的。我相信,憑我的讀書經驗和心得,他是實在要不得的。中文係的任務就是要知道他的要不得,才不至於開倒車。但是非中文係的人往往會受父輩詩雲子曰的影響,也許在開倒車......

負起五四的責任是不容易的,因為人家不許我們負呀!這不是口頭說說的,你在行為上的小地方是會處處反映出孔家店的。可怕的冷靜

一個從災荒裏長成的民族,挨著一切的苦難,總像挨著天災一樣,以麻木的堅忍承受打擊,沒有招架,沒有憤怒,甚至沒有呻吟,像冬眠的蟄蟲一般,隻在半死狀態中靜候著第二個春天的來臨,--這樣便是今天的中國,快挨過了第七個年頭的國難,它會準備再挨下去,直到那一天,大概一覺醒來,自然會發生勝利就在眼前。客觀上,戰爭與饑餓本也久已打成一片了,因此,愈是實在的戰鬥員,愈的挨餓的責任,不像人家最前線的人們吃得最好最飽,我們這裏真正的餓殍恰恰就是真正的兵士。抗戰與災荒既已打成一片,抗戰期中的現象,便更酷肖荒年的現象了。照例是災情愈重,發財的愈多,結果貧窮的更加貧窮,富貴的更加富貴。照例是災情嚴重了,呼籲的聲音海外比國內更響,於是救濟的主要責任落在外人身上,而國內人士,相形之下,便愈能顯出他們那\"不動心\"的沈著而雍容的風度了。現在一切荒年的社會現象就在抗戰中又重演一次,不過規模更大,嚴重性更深刻些罷了。但是說來奇怪,分明是痼疾愈深,危機愈大,社會表層偏要裝出一副太平景象的麵孔。配合著冠冕堂皇的要人談話和報紙社評的,是一般社會情緒--今天一個畫展,明天一個堂會,\"顧左右而言他\"的副刊和小報一天天充斥起來,內容一天比一天軟性化。從抗戰開始以來,沒有見過今天這樣\"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的景象,這不知道是肺結核患者臉上的紅暈呢,還是將死前的回光反照!

一部分人為著旁人的剝削,在饑餓中畜牲似的沉默著,另一部分人卻在舒適中興高采烈的粉飾著太平,這現象是叫人不能不寒心的,如果他還有點同情心與正義感的話。然而不知道是為了誰的體麵,你還不能聲張。最可慮的是不通世故而血氣方剛的青年,麵對這種事實,又將作何感想?對了,怕動搖抗戰,但饑餓能抗戰嗎?粉飾饑餓就是抗戰嗎?如果抗戰是天經地義,不要忘記當年的青年,便是撐持這天經地義最有力的支住,可見青年盲目而又不盲目,在平時他不免盲目,但在非常時期他永遠是不盲目的。原來非常時期所需要的往往不是審慎,而是勇氣,而在這上麵,青年是比任何人都強的。正如當年激起抗戰怒潮的是青年,今天將要完成抗戰大業的力量,也正是這蘊藏在青年心靈中的煩躁。這不是浮動,而是活力的脈搏。民族必須生存,抗戰必須勝利,在這最高原則之下,任何平時的軌範都是暫時可以擱置的枝節。火燒上了眉毛,就得搶救。這是一個非常時期!

如果老年人中年人能負起責任,那自然更好,但事實上,戰爭先天的是青年人的工作(它需要青年的體質和青年的熱情),所以如果老年人中年人肯負起責任,也隻是參加青年的工作,或與青年分工合作,而不是代替青年的工作。戰爭既先天的是青年的工作,那麼戰時的國家就得以青年的意誌為意誌,雖則在戰爭的技術上,老年人中年人的智慧也是不可少的。

從抗戰開始到今天,我們遭遇過兩個關健,當初要不要抗戰,是第一個關鍵,今天要不要勝利,是第二個關鍵,而第一個關鍵本來早已決定了第二個,因為既打算抗戰,當然要勝利。但事實上目前的一切分明是朝著與勝利相返的方向發展,所以可怪的,是一部分人雖然看出方向的錯誤,卻還要力持冷靜,或從一些煩瑣的立場,認為不便聲張,不必聲張。眼看青年完成抗戰,爭取勝利的意誌必須貫徹,然而沒有老年人中年人的智慧予以調節與指導,青年的力量不免浪費。萬一還有人固執起來,利用他們的地位與力量,阻止了青年意誌的貫徹,那結果便更不堪設想了。時機太危急了,這不是冷靜的時候,希望老年人中年人的步調能與青年齊一,早點促成勝利的來臨!大家的堅忍的沉默是可原諒的,因為他們是災荒中生長的,而災荒養成了他們的麻木,有著粉飾太平的職責的人們是可原諒的,因為他們也有理由麻木,可是負有領導青年責任的人們,如果過度的冷靜,也是可怕的,當這不宜冷靜的時候!龍鳳

前些時候接到一個新興刊物負責人一封征稿的信,最使我發生興味的是那刊物的新穎命名--《龍鳳》,雖則照那篇\"緣起\"看,聰明的主編者自己似乎並未了解這兩個字中豐富而深邃的含義。無疑的他是被這兩個字的奇異的光豔所吸引,他迷惑於那蛇皮的奪目的色彩,卻沒理會蛇齒中埋伏著的毒素,他全然不知道在玩弄色彩時,自己是在與毒素同謀。

就最早的意義說,龍與鳳代表著我們古代民族中最基本的兩個單元--夏民族與殷民族,因為在\"鯀死,......

化為黃龍,是用出禹\"和\"天命玄鳥(即鳳),降而生商\"兩個神話中,我們依稀看出,龍是原始夏人的圖騰,鳳是原始殷人的圖騰(我說原始夏人和原始殷人,因為曆史上夏殷兩個朝代,已經離開圖騰文化時期很遠,而所謂圖騰者,乃是遠在夏代和殷代以前的夏人和殷人的一種製度兼信仰。)因之把龍鳳當作我們民族發祥和文化肇端的象征,可說是再恰當沒有了。若有人願意專就這點著眼,而想借\"龍鳳\"二字來提高民族意識和情緒,那倒無可厚非。可惜這層曆史社會學的意義在一般中國人心目中並不存在;而\"龍鳳\"給一般人所引起的聯想則分明是另一種東西。圖騰式的民族社會早已變成了國家,而封建王國又早已變成了大一統的帝國,這時一個圖騰生物已經不是全體族員的共同組先,而隻是最高統治者一姓的祖先,所以我們記憶中的龍鳳,隻是帝王與後妃的符瑞,和他們及她們宮室輿服的裝飾\"母題\",一言以蔽之,它們隻是\"帝德\"與\"天威\"的標記。有了一姓,便對待的產生了百姓,一姓尊榮,便天然的決定了百姓的苦難。你記得複辟與龍旗的不可分離性,你便會原諒我看見\"龍鳳\"二字而不禁怵目驚口的苦衷了。我是不同意於\"天王聖明,臣罪當誅\"的,\"緣起\"中也提到過\"龍鳳\"二字在文化思想方麵的象征意義,他指出了文獻中以龍比老子的故事。卻忘了一副天生巧對的下聯,那便是以鳳比孔子的故事。可巧故事都見於《莊子》一書裏。《天運》篇說孔子見過老聃後,發呆了三天說不出話,弟子們問他給老聃講了些什麼,他說:\"吾乃今於是乎見龍--龍合而成體,散而成章,乘雲氣而養翔乎陰陽,予口張而不能言,舌舉而不能訊,予又何規老聃哉!\"這是常用的典故。(也就是許多姓李的楹聯中所謂\"猶龍世澤\"的來曆)。至於以鳳比孔子的典故,也近在眼前,不知為什麼從未成為詞章家\"獺祭\"的資料,孔子到了楚國,著名的瘋子接輿所唱的那充滿諷刺性的歌兒--

鳳兮鳳兮!何如(汝)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不但見於《莊子》(《人世間》篇),還見於《論語》(《微子》篇)。是以前讀死書的人不太認識字,不知道\"如\"是\"汝\"的假借,因而沒弄清話中的意思嗎?可是《漢石經》《論語》\"如\"作\"而\",\"而\"字本也訓\"汝\",那麼歌辭的喻意,至少漢人是懂得。另一個也許更有趣的以鳳比孔子的出典,見於唐宋\"類書\"所引的一段《慶子》佚文:

老子見孔子從弟子五人,問曰,\"前為誰?\"對曰,\"子路,勇且力。其次子貢為智,曾子為孝,顏回為仁,子張為武。\"老子歎曰:\"吾聞南方有鳥,其命為鳳......鳳鳥之文,戴聖嬰仁,右智右賢......\"

這裏以鳳比孔子,似乎更明顯。尤其有趣的是,那次孔子稱老子為龍,這次是老子回敬孔子,比他作鳳,龍鳳是天生的一對,孔老也是天生的一對,而話又出自彼此的口中,典則同見於《莊子》。你說這天生巧對是莊子巧思的創造,意匠的遊戲--又是他老先生的\"廖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嗎?也不盡然。前麵說過原始殷人是以鳳為圖騰的,而孔子是殷人之後,我們尤其熟習。老子是楚人,向來無異詞,楚是祝融六姓中姓季連之後,而祝融,據近人的說法,就是那\"人麵龍身而無足\"的燭龍,然則原始楚人也當是一個龍圖騰的族團。以老子為龍,孔子為鳳,可能是莊子的寓言,但寓言的產生也該有著一種素地,民俗學的素地(這可以《莊子》書中許多其它的寓言為證),其實鳳是殷人的象征,孔子是殷人的後裔。呼孔子為鳳,無異稱他為殷人;龍是夏人的,也是楚人的象征,說老子是龍,等於說他是楚人,或夏人的本家。中國最古的民族單元不外夏殷,最典型中國式而最有支配勢力的思想家莫如孔老,刊物命名《龍鳳》,不僅象征了民族,也象征了最能代表民族氣質的思想家,這從某種觀點看,不能不說是中國有刊物以來最漂亮的名字了!

然而,還是莊子的道理,\"腐臭複化為神奇,神奇複化為腐臭,\"--從另一種觀點看,最漂亮的說不一定也就是最醜惡。我們在上文說過,圖騰式的民族社會早已變成了國家,而封建的王國又早已變成了大一統的帝國,在我們今天的記憶中,龍鳳隻是\"帝德\"與\"天威\"的標記而已。現在從這角度來打量孔老,怒我隻能看見一位\"申申如也,夭夭如也\"而諂上驕下的詞寇,和一位以\"大巧若拙\"的手段\"助紂為虐\"的柱下吏(五千言本也是\"君子南麵之術\")。有時兩個身影疊成一個,便又幻出忽而\"內老外儒\",忽而\"外老內儒\",種種的奇形怪狀。要曉得這條\"見首不見尾\"的陰謀家--龍,這隻\"戴聖嬰仁\"的偽君子--鳳,或二者的混合體,和那象征著\"帝德\"\"天威\"的龍鳳,是不可須臾離人,有了主子,就用得著奴才,有了奴才,必然會捧出一個主子;帝王與士大夫是相依為命的。主子的淫威和奴才的惡毒--暴發戶與破落戶雙重勢力的結合,壓得人民半死不活。三千年慘痛的記憶,教我們麵對這意味深長的\"龍鳳\"二字,怎能不怵目驚心呢!

事實上,生物界隻有窮凶極惡而詭計多端的蛇,和受人豢養,替人幫閑,而終不免被人宰割的雞,那有什麼龍和鳳呢?科學來了,神話該退位了。辦刊物的人也得當心,再不得要讓\"死的拉住活的\"了!

要不然,萬一非給這民族選定一個象征性的生物不可,那還是獅子罷,我說還是那能夠怒吼的獅子罷,如其它不再太貪睡的話。

一九四四年七月愈戰愈強

回憶抗戰初期,大家似乎不大講到\"勝利\",那時的心理與其說是勝敗置之度外,還不如說是一心想著雖敗尤榮。敵人是以\"必定勝\"的把握向我們侵略,我們是以\"不怕敗\"的決心給他們抵抗。你無非是要我敗,我偏偏不怕敗,我不怕敗,你便沒有勝。那時人民的口號是\"豁出去了!\"\"跟你拚了!\"政府的策略是\"破釜沉舟\",是\"置之死地而後生\",人民和政府不怕敗,自然大家也不偉敗,結果是我們愈敗愈奮勇,而敵人真把我們沒辦法。武漢撤退以後,漸漸聽到\"爭取勝利\"的呼聲,然而也就透露了怕敗的顧慮了。

開羅會議以後,勝利儼然到了手似的,而一般現象,則正好表示著一些人的工作,是在\"爭取失敗\"。事實昭彰,凡是有眼睛的都看到了,有良心的都指出了,這裏無需我再說,我也不忍再說,於是愈是趨向失敗,愈是諱言失敗,自己諱言失敗,同時也禁止旁人言失敗。是否表麵上\"失敗\"絕跡了,暗地裏便愈好製造失敗呢?抗戰到了這地步,大概也是一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辦法罷?好了,那我以老百姓的資格,也就\"豁出去了!\"\"跟你拚了!\"

所以我今天想要算帳!

算帳是一件麻煩事,但不要緊,大的做大的算,小的做小的算,反正從今以後,我不打算有清閑日子了!比如眼前在我們昆明,就有一筆不大不小的帳值得算一算。

昨天早起出門找報看,第一家報紙給了我一個喜訊,它老老實實地告訴我,衡陽的仗咱們打好了一點,我當然很高興。但是看到第二家報紙,卻把我氣昏了,就因為那標題中\"我軍愈戰愈強\"六個大字。

編輯先生!我是有名有姓的,我雖不知道你姓名,但你也必須是有名有姓,你若是好漢,就請出來跟我算清這筆帳!你所謂\"愈戰愈強\"者,如果就是今天另一家報紙標題所謂\"愈戰愈奮\"的意思,那我就原諒你,我可憐你中國人不大會處理中國文字。如果你那\"強\"字是甚麼\"四強之一\"那類\"強\"的意思,那我就要控告你兩大罪狀:一、你侮辱了我們老百姓的人格。二、你出賣了你的祖國。

難道你就忘記了,盧溝橋的鋒火一起,我們挺身應戰,是為了我們有十二萬分勝算的把握嗎?老實告訴你,除了存心利用抗戰來趁火打劫的敗類之外,我們老百姓果真是怕敗的話,就早已都投汪精衛去了。我相信在自由中國,每一個良善的中國人,當初既是抱了拚命的決心,勝也要打,敗也要打,今天還是抱定這決心,勝也要打,敗也要打,何況國際的客觀環境已經好轉,誰又是那樣的傻子,情願讓它\"功虧一簣\"呢?所以你如果多多給我們報導些自身的缺點,那隻會增加我們的戒懼心,刺激我們的努力。你以為我們真是那樣\"聞敗則餒\"的草包嗎?你若那樣想,便把我們看同汪精衛之流了,你曉得那是侮辱別人的人格嗎?

聞敗則餒的必也聞勝則驕,你既把我們當作聞敗則餒的人,那你泄露了(杜撰罷?)許多樂觀的消息,難道又不怕我們驕起來嗎?明知驕是抗戰的鴆毒,而偏要用\"愈戰愈強\"來灌溉我們的驕,那你又是何居心?依據你自己的邏輯,你這就是漢奸行為,因此你是出賣了你的祖國,你又曉得嗎?

我們倒不怕承認自身的\"弱\",愈知道自身弱在哪裏;愈好在各人自己的崗位上來盡力加強它。你說我們\"愈強\",我倒要請你拿出事實來,好教我們更放心點。誰不願意自己強呢!但信口開河是不負責任,存心欺騙更是無恥。六個字的標題,看來事小,它的意義卻很重大。

用這字麵的,本不隻你一個人,但是,先生,怒我這回拶住你了!你氣得一頓飯沒吃好啊!然而如果在原則上你是受了誰的指示,那個指示你的人不也該是有名有姓的嗎?如果他高興,就請他出來說明也好。抗戰是大家的抗戰,國家是大家的國家,誰有權利來禁止我發問!

一九四四年七月畫展

我沒有統計過我們號稱抗戰大後方的神經中樞之一的昆明,平均一個月有幾次畫展,反正最近一個星期裏就有兩次。重慶更不用說,恐怕每日都在畫展中,據前不久從那裏來的一個官說,那邊畫展熱烈的情形,真令人咋舌(不用講,無論那處,隻要是畫展,必是國畫)。這現象其實由來已久,在我們的記憶中,抗戰與風雅似乎始終是不可分離的,而抗戰愈久,雅興愈高,更是鮮明的事實。

一個深夜,在大西門外的道上,和一位盟國軍官狹路相逢,於是攀談起來了。他問我這戰爭幾時能完,我說\"這還得問你。\"

\"好罷!\"他爽快的答道,\"戰爭幾時開始,便幾時完結。\"事後我才明白他的意思是說,隻要他們真正開始反攻,日本是不值一擊的。一個美國人,他當然有資格誇下這海口。但是我,一個中國人,尤其當著一個美國人麵前,談起戰爭,怎麼能不心虛呢?我當時誤會了他的意思,但我是愛說實話的。反正人家不是傻子,咱們的底細,人家心裏早已是雪亮的,與其欲蓋彌彰,倒不如自己先認了,所以我的答話是\"戰爭幾時開始?你們不是早已開始了嗎?沒開始的隻是我們。\"

對了,你敢說我們是在打仗嗎?就眼前的事例說,一麵是被吸完血的××編成\"行屍\"的行列,前仆後繼的倒斃在街心,一麵是\"琳琅滿目\",\"盛況空前\"的畫展,你揚眉吐氣的時機,但是小心不要做了破壞民族戰鬥意誌的奸細,和危害國家現代化的幫凶!記著我的話,最後裁判的日子必然來到,那時你們的風雅就是你們的罪狀!組織民眾與保衛大西南

(民國三十三年昆明各界雙十節紀念大會演講詞)諸位!我們抗戰了七年多,到今天所得的是什麼?眼看見盟國都在反攻,我們還在潰退,人家在收複失地,我們還在繼續失地。雖然如此,我們還不警惕,還不悔過,反而涎著臉皮跟盟友說:\"誰叫你們早不幫我們,弄到今天這地步!\"那意思仿佛是說:\"現在是輪著你要勝利了,我偏敗給你瞧瞧!\"這種無賴的流氓意識的表現,究竟是給誰開玩笑!潰退和失地是真不能避免的嗎?不是有幾十萬吃得頂飽,鬥誌頂旺的大軍,被另外幾十萬喂得也頂好,裝備得頂精的大軍監視著嗎?這監視和被監視的力量,為什麼讓他們凍結在那裏?不拿來保衛國土,抵抗敵人?原來打了七年仗,犧牲了幾千萬人民的生命,數萬萬人民的財產,隻是陪著你們少數人鬧意氣的?又是給誰開的玩笑!幾個月的工夫,鄭州失了,洛陽失了,長沙失了,衡陽失了,現在桂林又危在旦夕,柳州也將不保,整個抗戰最後的根據地--大西南受著威脅,如今誰又能保證敵人早晚不進攻貴陽,昆明,甚至重慶?到那時,我們的軍隊怎樣?還是監視的監視,被監視的被監視嗎?到那時我們的人民又將怎樣,準備乖乖的當順民嗎?還是撒開腿逃?逃又逃到那裏去,逃出去了又怎麼辦?諸位啊!想想,這都是你們自己的事啊!國家是人人自己的國家,身家性命是人人自己的身家性命,自己的事為什麼要讓旁人擺布,自己還裝聾作啞!誰敢掐住你們的脖子!誰有資格不許你們講話!用人民的血汗養的隊伍,為什麼不拿出來為人民抵敵人?以人民的子弟組成的隊伍,為什麼不放他們來保衛人民自己的家鄉?我們要抗議!我們要叫喊!我們要憤怒!我們的第一個呼聲是:拿出國家的實力來保衛大西南,這抗戰的最後根據地的大西南!

但是,今天站在人民的立場,我們一方麵固然應當向政府及全國呼籲,另一方麵我們也得認清我們人民自身的責任與力量。對於保衛大西南,老實說,政府的決心是一回事,他的能力又是一回事。鄭州洛陽長沙衡陽的往事太叫我們痛心了,保衛國土最後的力量恐怕還在我們人民自己的身上。一切都有靠不住的時候,最可靠的還是我們人民自己。而我們自己的力量,你曉得嗎?如果善於發揮,善於利用,是不可想像的強大呀!今天每一個中國人,以他人民的身分,對於他自己所在的一塊國土,都應盡其保衛的責任,也盡有保衛的方法。我們這些在昆明的人無論本省的或外來的,對於我們此刻所在的這塊國土--昆明市,在萬一他遭受進攻時,自然也應善用我們自己的方法來盡我們自己的責任。諸位,昆明在抗戰中的重要性,不用我講,保衛昆明即所以保衛雲南,保衛雲南即所以保衛大西南,保衛大西南即所以保衛中國,不是嗎?

在今天的局勢下,關於昆明的前途,大概有三種看法,每種看法代表一種可能性。第一種是敵人不來,第二種是來了被我們打退,第三種是不幸我們敗了,退出昆明。第一種,客觀上即會有多少可能性,我們也不應該作那打算,果然那樣,老實說,那你就太沒有出息了!我們應該用奮發的心情準備迎接敵人的進攻,並且立誌把他打退,萬一不能,也要逼他付出相當代價。再作有計劃的,有秩序的榮譽的退卻。然後走到敵後,展開遊擊戰爭,給敵人以經常的擾亂與破壞,一方麵發動並組織民眾,使他成為堅強的自衛力量,以便配合著遊擊軍。等盟國發動反攻時,我們便以地下軍的姿態,卷土重來,協同他們作戰以至趕走敵人,完成我們的最後勝利。我們得準備前麵所說的第二種,甚至幹脆的就是第三種可能的局麵,我們得準備迎接一個最黑暗的時期,然後從黑暗中,用我們自發的力量創造出光明來!這是一個夢,一個美夢。可是你如果不願意實現這個夢,另外一個夢便在等著你,那是一個惡夢。惡夢中有兩條路,一條是留在這裏當順民,準備受無窮的恥辱。一條是逃,但是還沒有逃出昆明城郊時,就被水泄不通的混亂的人群車馬群擠死,踏死,踩死,即使逃出了城郊,恐怕走不到十裏二十裏就被盜匪戳死,打死,要不然十天半月內也要在途中病死餓死。......衡陽和桂林撤退的慘痛故事,我們聽夠了,但昆明如有撤退的一天。那慘痛的程度,不知道還要幾十倍幾百倍於衡陽桂森!諸位,你能擔保那慘痛的命運不落到你自己頭上來嗎?惡夢中的兩條路,一條是苟全性命來當順民,那樣可以說是一種\"不自由的生\",另一條是因不當順民就當難民,那樣又可說是一種\"自由的死\"。但是,諸位試想為什麼必得是:要不死便得不自由,要自由就得死?自由和生難道是宿命的仇敵嗎?為什麼我們不能有\"自由的生!\"

是呀!到\"自由的生\"的路就是我方才講的那個美夢啊!敵人可能給我們選擇的是不自由和死,假如我們偏要自由和生,我們便得到了自由的生,這便叫作\"置之死地而後生\"。

諸位,記住我們人民始終是要抗戰到底的,萬一敵人進攻,萬一少數人為爭奪權利鬧意氣而不肯把實力拿出來抵抗敵人,我們也有我們的辦法。不要害怕,不管人家怎樣,我們人民自始至終是有決心的,而有決心自然會有辦法的。還要記住昆明在國際間\"民主堡壘\"的美譽,我們從今更要努力發揚民主自由的精神。那一天我們的美夢完成了,我們從黑暗中造出光明來了,到那時中國才真不愧四強之一。強在那裏?強在我們人民,強在我們人民呀!今天政府不給人民自由,是他不要人民,等到那一天,我們人民能以自力更生的方式強起來了,他自然會要我們的。那時我們可以驕傲的對他說:\"我們可以不靠你,你是要靠我們的呀!\"那便是真正的民主!我們今天要爭民主,我們便當趕緊組織起來,按照實現那個美夢的目標組織起來,因為這組織工作的本身便是民主,有了這個基礎,我們便更有資格,更有力量來爭取更普遍的,完整的和永久的民主政治。五四運動的曆史法則

大家都知道,近百年來,中國社會是處於一種半封建性半殖民地性的狀態中。封建的主人地主管僚與殖民國的主人帝國主義,這兩個勢力之能夠同時並存於我們這裏,已經說明了它們之間的一種奇異的關係,一種相反而又相成,相克而又相生的矛盾關係。在剝削人民的共同目的上,它們利害相同,所以能夠互相結合,互相維護,同時分髒不勻又使它們利害衝突而不能不互相齟齬。然而它們卻不能決裂。因為,他們知道,假如帝國主義獨占了中國,任憑它的武器如何鋒利,民族的仇恨會梗塞著它的喉頭,使它不能下咽,假如封建勢力壟斷了中國,那又隻有加深它自己的崩潰,以致在人民革命勢力之前,加速它自己的滅亡。總之,被壓迫被榨取的,究竟是\"人\",而人是有反抗性的,反抗而團結起來,便是力量,不是民族的力量,便是民主的力量,這些對於帝國主義或封建勢力,都是很討厭的東西。於是他們想好分工合作,讓地主官僚出麵而執行榨取的任務,以緩和民族仇恨。(這是帝國主義借刀殺人!)讓帝國主義一手把著槍炮,一手提著錢袋,站在背後保鏢,以軟化民主勢力。(這是地主官僚狗仗人勢!)它們是聰明的,因為,雖然它們的欲壑都有著壟斷性與排他性,它們都願意極力克製這些,彼此互相包容,互相照顧,互相妥協,而相安於一種近乎均勢的狀態中。果然,愈是這樣,它們的壽命愈長,那就是說,惟其是半封建,半殖民地,中國人民的解放才愈難實現。

可是,帝國主義和封建勢力的壽命偏是不能長,而中國人民畢竟非解放不可!基於資本主義國家間內在的矛盾,帝國主義對中國的威力大大的受了製約,矛盾尖銳化到某種程度,使它們自相火並起來,帝國主義就得暫時退出中國。帝國主義退出了中國,人民的對手便由兩個變成一個,這便好辦了,隻要讓人民和封建勢力以一比一的力量來決鬥,最後勝利定屬於人民。我說最後勝利,因為一上來,封建勢力憑了它那優勢的據點和優勢的武器,確乎來勢洶洶,幾乎有全盤勝利的把握。但它究竟是過了時的乏貨,內部的腐化將逼得它最後必需將據點放棄,武器交出,而歸於失敗。五四運動及其前前後後,便是這個曆史事實的具體說明。

一九一四年以前,活動於中國政治經濟戰場上的,是一種三角鬥爭,包括(一)各個字號的帝國主義,(二)以袁世凱為中心的封建殘餘勢力,以及(三)代表人民力量的市民層民主革命的兩股潛伏勢力,(甲)國民黨政治集團,(乙)北京大學文化集團。那時三個力量中,帝國主義勢焰最大,封建勢力僅次於帝國主義,政治上代表人民願望的國民黨幾乎是在苟延殘喘的狀態中保持著一線生機,至於作為後來文化革命據點的北京大學,在政治意義上,更是無足輕重。但等一九一四年歐洲帝國主義國家內在的矛盾,尖銳化到不能不爆發為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國的情形便大變了。歐洲列強,不論是協約國或同盟國,為著忙於上前線進攻,或在後方防守,忽然都退出了,中國社會的本質,便立時由半封建半殖民地,變為約當於百分之九十的封建,百分之十的殖民地(這百分之十的主人,不用說,就是日本),於是袁世凱和他的集團忽然交了紅運,可是袁世凱的紅運實在短得可憐,而他的餘孽北洋軍閥的紅運也不太長。真正走紅運的倒是人民,你不記得僅僅距袁氏稱帝後四年,督軍解散國會和張勳複辟後二年,向封建勢力突擊的文化大進軍,五四運動便出現了嗎?從此中國土地上便不斷湧著波瀾日益壯闊的民主怒潮,終於使國民革命軍北伐成功,北洋軍閥徹底崩潰。這時人民力量不但鏟除了軍閥,還給剛從歐洲抽身回來的帝國主義吃了不少眼前虧。請注意:帝國主義突然退出,封建勢力馬上抬頭,跟著人民的力量就將它一把抓住,經過一番苦鬥,終於將它打倒--這曆史公式,特別在今天,是值得我們深深玩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