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賞文藝並不以創作為目的,鑒賞本身自有其價值,普通接觸文藝的人不必以讀者自慚,不必漫起創作的野心,這是前麵所屢說過的事。但我不能斷定我們的讀者之中,全沒有創作的天才者或誌望者,雖然不能詳盡,不能不把創作的大要加以敘述。又,即為一般無誌創作的文藝鑒賞者起見,也有略談創作法的必要。創作與鑒賞本來是同一的心的作用,所差的隻是創作是由內部表現於外部,鑒賞是由外部窺到內部而已。全不知建築學者,不能真正理解建築的美,非知創作的大略者,不能有真正的鑒賞。
首先須說的是創作家的人。文藝是作家的自己表現,“自己”如無價值,所表現出來的作品也就難能有價值。“文如其人”,古人已早見到了。文藝創作的方法,單從形式的文字技巧上立論,究竟免不了淺薄,根本上還應從人的修養著手才行。不消說,文藝之中有各種部門,創作家的資格也可因了其所從事的部分而有不同的。舉例來說,詩與小說同為文藝而性質有異,詩人比較地須有寂寥孤獨之處,小說家究非沉到社會裏去作社會人不可。詩人需要情熱,小說家需要冷靜。這樣,就了文藝各部門比較創作家的性格,原是很有意味的事。但我們無此餘裕,以下試就了文藝全範圍,來把創作家的資格略加考察吧。
即不把文藝的各部門分別,就文藝的全範圍來說,創作家的資格也可從種種例舉,至於不遑枚舉吧。今但就我所認為最重要的舉出兩項,一是銳利的敏感,一是旺盛的熱情。二者是文藝創作家最重要的資格。
先就敏感說。文藝作品不是科學的知識,不是道德的說教,隻是以美的情感為本質的東西。這所美者,並非普通的所謂美,是包含高尚的、深刻的、優雅的、哀切的、悲痛的及其他一切可以作文藝內容的情而言。創作家對於自然或人生觀察經驗,如果比之常人,體感不出別的深而遠的某物來,所作的東西畢竟隻是人雲亦雲,毫無新鮮潑辣之趣了。凡是好的創作家,都能於平凡之中發見不平凡,於部分之中見到全體。他們有常人所未曾感到的憂憤,也有常人所未曾感到的悅樂。他們能不為因襲成見所拘束,不執著於實用功利,對於世間一切行清新的觀照,作重新的估價。文藝一方是時代的反映,一方又是時代的曉鍾,所謂創作者,就是能在世間一切體感當前的時代而同時又能預感新時代的人。
以上隻是就文藝的內容上說的。敏感的重要不但在文藝的內容上,至於文藝的形式上亦大大地需要敏感。文藝是用文字組成的藝術,文章的美醜,結構的巧劣,都是文藝的重大關鍵。大概的文藝作家,也就是文章家。所謂文章家者,就是對於文字的使用有著非常敏感的人。賈島的“推敲”,勿洛培爾的“一語說”,都可證明敏感的必要。至於近代的象征派的作家,對於文字上的感覺,其敏銳更足驚人,他們之中,竟有人能從五個母音上分出五色來,說什麼“A黑、E白、I赤、U綠、O青”的話。
諾爾道在其《變質論》裏痛斥近代創作家的神經過敏,說近代作家都是變質者,近代的文藝作品都是病的產物。這當然不是無因之談,近代人因了生活的緊張與複雜,官能刺激過了度,確有多少都已是變質者,官能愈銳敏的創作家當然更是變質者了。我們因了他的話,可證明敏感在創作上的重要,至於變質的對於社會的利害,姑且不談。(諾爾道的學說,也盡有反對的人。)
銳利的敏感是創作家重要資格之一。其次是熱情。熱情是促動創作家去創作的動力。創作家腦中所留著的由敏感而來的印象,雖然明顯,如果不含有熱情,不想寫了告人,也是無益的事。真的創作都是創作家因了內部的本能的壓迫,才去從事的。創作對於自己所觀察經驗的結果,感到牽引,感到魅惑,鬱積於中,不流露不快,這其中才有創作的歡悅。要感動別人,先須感動自己。讀者對於作品所受到的情緒,實是創作家所曾經自己早已更強烈地感受過了的東西。
敏感與熱情,互有不可離的關係,敏感用以收得美感,真收得了美感了,當然會引起熱情,否則敏感的程度必有欠缺。同樣,能起熱情的當然是美感,我們斷不會對於平凡陳腐可厭的東西感到牽引與魅惑的。上麵雖曾分別了說。其實隻是一件事而已。
此外關於創作家的資格可列舉的當然很多,但我以為用敏感與熱情一可概其餘,不必再贅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