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不圖酒食不圖茶,夫人請我別無話。孩兒,管教俺兩口兒就親唦?
〔尾〕去了紅娘歸書舍,坐不定何曾寧貼,倚門專待西廂月。
〔尾〕莫道男兒心如鐵,君不見滿川紅葉,盡是離人眼中血。
——以上《西廂記諸宮調》
雖有幾個字的多少,但多出來的卻是襯字,實際上還是七言的三句。也還有第一句的七言,變格而為二句的三言的,像:
〔尾〕斂上敲,個著鼻梁,難為整理身軀仰,直倒在槐木酒桌上。
〔尾〕鴛侶分,連理劈,無端洪信和洪義,阻隔得鸞孤共鳳隻。
〔尾〕把瓦懺,著手掇,道打脊匹夫莫要朵,遙望著洪義麵上潑。
〔尾〕郭彥威,心膽怯,正北上有若雲搖拽,又一路賊兵到來也。
——以上《劉知遠諸宮調》
〔尾〕紙窗兒明,僧房兒雅,一碗鬆風啜罷,兩個傾心地便說知心話。
〔尾〕並頭兒眠,低聲兒說,夜靜也無人窺竊,有幽窗花影西樓月。
〔尾〕驢鞭半嫋,吟肩雙聳,休問離愁輕重,向個馬兒上,駝也駝不動!
——以上《西廂記諸宮調》
像最後的紙窗兒明和驢鞭半嫋二尾,其第一二句為四字,第三句為六字,實則仍是二句七言的變格。其有變化較甚的,像:
〔尾〕似梨花一枝帶春雨,如何見得月下悲啼皇後,便似泣竹底湘妃別了舜主?
〔尾〕我去也,我去也,總可去,知遠回故三娘,三娘覷丈夫,不悲感,不心酸,兩人放聲哭。
——以上《劉知遠諸宮調》
〔尾〕待登臨又不快,閑行又悶,坐地又昏,沉睡不穩,隻倚著個鮫綃枕頭兒盹。
〔尾〕不須騎戰馬,不須持寸鐵,不須對陣爭優劣,覷一覷,教半百賊兵化做硬血。
〔尾〕馬兒登程,坐車兒歸舍。馬兒往西行,坐車兒往東拽。兩口兒一步兒離得遠如一步也。
——以上《西廂記諸宮調》
若仔細的分別出正襯來,也仍是三句的七言的方式耳。
在《西廂記諸宮調》裏,除“尾”外尚有所謂“錯煞”、“三煞”等別名,其作用全與“尾聲”相同;惟其結構則大為不同:
〔錯煞〕我郎休怪強牽衣,問你西行幾日歸?著路裏小心嗬,且須在意,省可裏晚眠早起,冷茶飯莫吃,好將息,我倚著門兒專望你。
〔三煞〕等得夫人眼兒落,斜著淥老兒不住睃,是他家佯不偢人,都隻被你個可憎姐姐,引得眼花心亂,悄似風魔。○酒入愁腸醉顏酡,料自家沒分消他,想昨來枉了身心,初間喚做得為夫婦。誰知今日卻喚俺做哥哥! 是俺失所算,謾摧挫,被這個積世的老婆婆瞞過我。
像“三煞”的一個方式是以三篇尾曲連用的,已大似元雜劇裏的:
三煞 二煞 煞尾
的常見的方式了。這些方式,當然與單純的三句七言之方式的“尾聲”是很不相同的。不過這隻可算是一種例外;在《西廂記》的一百四十個“尾”之中,也僅隻有三個這樣的例外而已。故我們可以大膽的斷言:諸宮調所用的尾聲,其方式是至為單純的。
八
但為諸宮調的最大的光榮者,還不是什麼曲調的創作,套數的組合等等;諸宮調給予我們比製作若幹歌調,創造若幹大曲更遠為偉大的一個貢獻。諸宮調作家嚐試了從沒有人嚐試過的一個嶄新的弘偉無倫的詩體的製作;那便是所謂“諸宮調”者是。詞隻是抒情的短曲,最長也不過是一百餘字;大曲進步了,卻也隻是用十個八個同樣的曲調來反覆詠唱著一件故事的歌體;唱賺更進步了,她的作者懂得用同一宮調中的好幾個不同的曲調組成一個有引子有尾聲的套數來歌唱。但諸宮調作者的能力與創作欲卻更為弘偉,他竟取了若幹套不同宮調的套數,連續起來歌詠一件故事。《西廂記諸宮調》所用的這樣不同宮調的套數,竟有一百九十三套(內二套是隻曲)之多,《劉知遠諸宮調》雖為殘存少半的殘本,竟也存有不同宮調的套數八十套之多。這種偉大的創作的氣魄誠是前無故人的!由詞的小令到詞的慢近,由詞的慢近,到聯合同調歌曲若幹支以歌詠一事的大曲,由大曲到聯合同宮調的若幹支異曲以歌詠一事的唱賺,由唱賺到聯合若幹套不同宮調的套數以歌詠一事的諸宮調,這是一條直線的進步!惟如上文所述,諸宮調中,采用唱賺的套數方式者尚不為多,最多的乃是“一曲一尾”的套數方式。初期的諸宮調,在這個進步的階段中,或是越過唱賺的一段而和詞與大曲直接發生著關係的罷。
無論初期或後期的諸宮調,大致都是聯合不同宮調若幹的曲套以詠唱一個故事的;這個嚐試,是絕為偉大的嶄新的一個嚐試;而這個新的嚐試竟得了空前的偉大的成功!
要知道諸宮調的嚐試的偉大成功,姑擷取下麵的一節為例罷:
知遠別三娘太原投事弟二。
李洪義筍剝知遠身上衣服,與布衫布褲穿著了,使交看桃園去。潛龍不知是計。大郎黑處先等。
〔中呂調〕 (牧羊關)
雲兒來往不寧貼,唯現出些小朧月。洪義心腸倒大來乖劣,專等著劉知遠。即漸裏更深也,隱約過二鼓,清風觸兩頰。向西北上一塔牆摧缺,陌然地見他豪傑跳過頹垣。怎恁地健捷?欲奔草房去。洪義生歡悅。這漢合是死,仇冤都報徹。
〔尾〕腦後無眼怎遮迭,李洪義到此恨心不舍,待一棒欄腰颩做兩截。
洪義致怒 兩手掿得棒煙生,
假使石人 著後應當也傷損。
欄腰棒中朵無因 七尺身軀仆地倒。
〔仙呂調〕 (醉落托)
洪義怒嗔,兩手內氣力使盡。其人倒臥,心由狠欲打身亡。聽得言語,唬了三魂。低頭扶起觀身分,朧月之下把臉兒認,元來不是那窮神,仔細端詳,卻是李洪信!洪義且驚且哭,洪信且疼且忍。小弟恐兄落窮神之手,故來覷你。始信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須臾,見知遠與數人相從帶酒而來。被洪義扯住。新近亡卻丈人丈母,爾怎敢飲酒!眾村人言:俺與收淚。二人終是不休。至天曉,用繩索綁定,欲要入官。三翁見
〔黃鍾宮〕 (雙聲疊韻)
李洪信,李洪義綁定潛龍帝,一布地高叫起,隻是無休底。自入舍做女婿,覷憧咱似兒戲,使著後道東說西暢氣,交他去桃園內吃得醺醺醉,俺憧著他到惡,便把人毆擊。願叔叔鑒是非。那三翁聽說訖,叱喝道,畜生懣悄地!
〔尾〕往日與他有讎隙,隻冤他知遠無禮,你兩個也不是平善底!三翁曰:若您弟兄送他,我卻官中共您理會。兼自傍人勸免,已此洪義方休。後經數日,弟兄定計,交劉郎草房內睡,怕今夜乳牛生犢。三娘也不知道。知遠不宜到夜深,草房中長歎。
〔南呂調〕 (應天長)
知遠早悶癭心緒,但淚流如雨,□覆地又長籲。(原文此處為“□”)暗思量高祖本是豪家,奈散失財物,分離了兄弟母。天指引到來此處,丈人相見便神和,招入舍,好抬舉。○妻與我如水似魚,不曾惡一個親故。奈哀哉不幸兩口兒亡歿!洪義和洪信協冤恨,把人淩辱。三翁常見後免得災隅。須有日中他機謀。
〔尾〕戀有三娘,欲去不能去。待往後如何受辛苦!這煩惱渾如孝經序。
據三娘恩愛, 盡老永不分離;
想二子冤讎, 目下便待折散。
交人去住無門,這煩惱何時受徹!到夜深,潛龍困睡。李洪義門外聽沉,發起毒心,安排下手。
〔般涉調〕 (麻婆子)
洪義自約末天色二更過,皓月如秋水,款款地進兩腳,調下個折針也聞聲。牛欄兒傍裏遂小坐,側耳聽沉久,心中暢歡樂。○記得村酒務,將人恁剉;入舍為女婿,俺爺爺護向著;到此殘生看怎脫:熟睡鼻氣似雷作,去了俺眼中釘,從今後好快活!
〔尾〕團苞用,草苦著,欲要燒毀全小可,堵定個門兒放著火。
論匹夫心腸狠, 龐涓不是毒; 說這漢意乖訛,
黃巢真佛行! 哀哉未遇官家, 性命亡於火內。
〔商 角〕 (定風波)
熟睡不省悟,鼻氣若山前哮吼猛虎。三娘又怎知與兒夫何日相遇,不是假也非幹是夢裏,索命歸泉路。○當此李洪義遂側耳聽沉,兩回三度,知遠怎逃命。早點火燒著草屋。陌聽得一聲響,謔匹夫急抬頭覷。
〔尾〕星移鬥轉近三鼓,怎顯得官家福分,沒雲霧平白下雨。苦辛如光武之勞,脫難以晉王之聖。雨濕火煞,知遠驚覺。方知洪義所為,亦不敢伸訴。至次日,知遠引牛驢拽拖車三教廟左右做生活。到日午,暫於廟中困歇熟睡。須臾,眾村老攜筇避暑。其中有三翁。
〔般涉調〕 (沁園春)
拴了牛驢,不問拖車,上得廟階,為終朝每日多辛苦,撲番身起權時歇。侍傍裏三翁守定知遠,兩個眉頭不展開,堪傷處便是荊山美玉,泥土裏沉埋。○老兒正是哀哉,忽聽得長空發哄雷聲,驚天霹靂,眼前電閃,唬人魂魄幽幽不在,陌地觀占,抬頭仰視,這雨多應必煞乖,傷苗稼,荒荒是處,饑饉民災。
〔尾〕行雨底龍必將鬼使差,布一天黑暗雲靄靄,分明是拚著四坐海。
電光閃灼走金蛇,霹靂喧轟撾鐵鼓,風勢揭天,急雨如注,牛驢驚跳,拽斷麻繩,走得不知所在。三翁喚覺知遠,急趕牛驢,走得不見。至天晚,不敢歸莊。
〔高平調〕 (賀新郎)
知遠聽得道,好驚荒,別了三翁,急出祠堂。不故泥汙了牛皮,且向泊中尋訪。一路裏作念千場,那兩個花驢養著牛,繩綁我在桑樹上,少後敢打五十棒!方今遭五代,值殘唐,萬姓失途,黎庶憂徨,豪傑顯赫英雄旺,發跡男兒氣剛。太原府文麵做射糧,欲待去,卻徊徨。非無決斷,莫怪頻來往,不是,難割舍李三娘!見得天晚,不敢歸莊。意欲私走太原投事,奈三娘情重,不能棄舍。於明月之下,走住無門,時時歎息。
〔道 宮〕 (解 紅)
鼓掌筍指,那知遠目下長籲氣。獨言獨語,怎免這場拳踢。沒事尚自生事,把人尋不是,更何況今日將牛畜都盡失。若還到莊說甚底!怕見他洪信與洪義。勸人家少年諸子弟,願生生世世休假女婿。妻父妻母在生時,我百事做人且較容易。自從他化去,欺負殺俺夫妻兩個凡女。鳩著嘴兒廝羅執滅良,削薄得人來怎敢喘氣!道男,長貧沒富多不易,酸寒嘴斂隻合乞,百般言語難能吃,這解材料怎地發跡!
〔尾〕大男小女滿莊裏,與我一個外名難揩洗,都受人喚我做劉窮鬼。
天道二更已後,潛身私入莊中,來別三娘。
還未敘寫到劉知遠別李三娘的正題呢,已經是耗費了那許多套的曲文了。那末精細深切的描寫,那末綿連宛曲的記述,真不是北宋時代諸大曲作家所能夢見得到的!自然更不是他們所能措手去製作的了!始創諸宮調的偉人孔三傳氏的著作,不知較此為何如。若果也像《劉知遠諸宮調》這樣的風格弘偉,則也竟是北宋時代的無可比肩的偉大的傑著了。王灼說他著作“諸宮調古傳,為士大夫所傳誦”,則也必有其不可磨滅的價值存在。可惜那些初期的諸宮調,如今是一本也見不到的了!
我們懸想在當時聽厭了十次八次以上重疊的、反覆的歌唱著的舞曲、敘事曲的群眾,他們是渴盼著有一種新的變異發生的。諸宮調的作者應運而生,以其絕群的天才,廣博的音樂的造詣,任意布置了各種不同的曲調,以為己用,當這新聲初次做場之時,必定是曾博得無量數人的歡喜讚賞的。雖然他是坐而說唱,並非扮演歌舞,然已使聽者為之低徊不忍他去的了。諸宮調之創始,雖在熙祐之間,而其影響在很少的時間之內,即便普遍於南北者,未始非此之故。
九
諸宮調是說唱的東西,和“變文”及流行於宋代的“話本”的說唱是同樣的情形。毛奇齡說:
金章宗朝董解元不知何人,實作《西廂彈詞》,則有白有曲,專以藝人彈,並念唱之。
——《西河詞話》(《毛西河全集》本)
這情形大有似於今日的說唱“彈詞”。南方的夏月,天空是藍得像剛從染缸中拖出來的藍布,有幾粒星在上麵眨著他們的小眼,還有一二抹的輕紗似的微雲在恬靜的懶散的躺著。銀河是唯一的有生氣的走動的東西,在這一切都靜默不動的空氣之中。隨了黑夜的來臨而同到的是若有若無的涼颸。白日的煩躁已經被洗滌得幹淨。女人們廚房裏最後的工作已經完畢了。街頭巷尾的廣場上,有一個高出膝蓋頭的板台,台上是一桌一椅,一茶壺一茶杯,一個盲目的說唱者,執著三弦或鼓板,在叮叮咚咚的做場。台下是一排一排的板凳,坐著那條街上各宅裏出來的婦孺。除了說唱者的說話聲歌唱聲與三弦聲外,靜悄悄的仿佛沒有其他人在。各人的臉色在黑暗中辨不清楚,但就其身形,各知其為某嫂某嬸。隻有小小的火點,間時的閃出紅光,那是從某某婆的水煙袋口上放射出來的。孩子們倚靠在母親或祖母,或奶娘的懷裏,默默的一聲不作。方卿、楊延昭、羅通諸民間熟知的英雄們便這樣的一一出現於童年的回憶之中。一部彈詞,連續的要講到一個夏天。婦孺們天天到場,缺席幾乎是例外。這童年的愉樂,是任怎樣的也不會忘了的。七八百年前諸宮調的說唱或有類於這樣的情形罷。
就石君寶的《諸宮調風月紫雲亭》一劇所寫的說唱諸宮調的情形看來,那是更有類於今日流行於北方落子館裏的大鼓書的歌唱似的。元人戲文《張協狀元》的開端,有一段由“末”說唱的諸宮調:
末白)〔水調歌頭〕韶華催白發,光景改朱容。人生浮世,渾如萍梗逐東西。陌上爭紅鬥紫,窗外鶯啼燕語,花落滿庭空。世態隻如此,何用苦匆匆。但咱們,雖宦裔,總皆通,彈絲品竹,那堪詠月與嘲風。苦會插科使砌,何吝搽灰抹土,歌笑滿堂中,一似長江千尺浪,別是一家風。(再白)暫息喧嘩,略停笑語,試看別樣門庭,教場格範,緋綠可同聲。酬醉詞源諢砌,聽談論四座皆驚。渾不比乍生後學,謾自逞虛名。《狀元張葉傳》前回曾演,汝輩搬成。這番書會,要奪魁名。占斷東甌盛事,諸宮調,唱出來因廝羅響。賢門雅靜,仔細說教聽。(唱)〔鳳時春〕張葉詩書遍曆,因故鄉功名未遂。欲占春圍登科舉,暫別爹娘獨自離鄉裏。(白)看的世上萬般俱下品,思量惟有讀書高。若論張葉,家住西川城都府,兀誰不識此人!兀誰不敬重此人!真個此人朝經暮史,晝覽夜習,口不絕吟,手不停披。正是:煉藥爐中無宿火,讀書窗下有殘燈。忽一日堂前啟覆爹媽:今年大比之年,你兒欲待上朝應舉,覓些盤費之資,前路支用。爹媽不聽這句話,萬事俱休,才聽此一句話,托地兩行淚下。孩兒道:十載學成文武藝,今年貨與帝王家。欲改換門閭,報答雙親,何須下淚。(唱)〔小重山〕前時一夢斷人腸,教我暗思量。平日不曾為宦旅,憂患怎生當。(白)孩兒覆爹媽,自古道一更思,二更想,三更是夢。大凡情性不拘,夢幻非實。大底死生由命,富貴在天。何苦憂慮!爹娘見兒苦苦要去,不免與他數兩金銀以作盤纏。再三叮囑孩兒道:未晚先投宿,雞鳴始過關。逢橋須下馬,有渡莫爭先。孩兒領爹娘慈旨,目即離去。(唱)〔浪淘沙〕迤邐離鄉關,回首望家,白雲直下,把淚偷彈。極目荒郊無旅店,隻聽得流水潺潺。(白)話休絮煩。那一日正行之次,自覺心兒裏悶。在家春不知耕,秋不知收,真個嬌奶奶也。每日詩書為伴侶,筆硯作生涯。在路平地尚可,那堪頓著一座高山,名做五磯山。怎見得山高?巍巍侵碧漢,望望入青天。鴻鵠飛不過,猿狖怕扳緣。棱棱層層,奈人行鳥道,齁齁䶎䶎,為藤柱須尖。人皆平地上,我獨出雲登。雖然未赴瑤池宴,也教人道散神仙。野猿啼子,遠聞咽咽嗚嗚,落葉辭柯,近睹得撲撲簌簌。前無旅店,後無人家。(唱)〔犯思園〕刮地朔風柳絮飄,山高無旅店,景蕭條。跧何處過今宵?思量隻恁地路迢遙。(白)道猶未了,隻見怪風淅淅,蘆葉飄飄,野鳥驚呼,山猿爭叫。隻見一個猛獸,金睛閃爍,尤如兩顆銅鈴,錦體斑斕,好若半園霞綺,一副牙如排利刃,十八爪密布鋼鉤,跳出林浪之中,直奔草徑之上。唬得張葉三魂不附體,七魄漸離身,仆然倒地。霎時間隻聽得鞋履響,腳步鳴。張葉抬頭一看,不是猛獸,是個人。如何打扮?虎皮磕腦虎皮袍,兩眼光輝誌氣號。使留下金珠饒你命,你還不肯不相饒。(末介。唱)〔繞地遊〕張葉拜啟,念是讀書輩,往長安擬欲應舉。些少裹足,路途裏,欲得支費,望周全,不須劫去。(白)強人不管它說,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左手捽住張葉頭稍,右手扯住一把光霍霍冷搜搜鼠尾樣刀,翻過刀背去張葉左肋上劈,右肋上打。打得它大痛無聲。奪去查果金珠。那張葉性命如何?慈鴉共喜鵲同枝,吉凶事全然未保。似恁唱說諸宮調,何如把此話文敷演。後行腳色力齊鼓兒饒個攛掇,末泥色饒個踏場。
這已很明白的指示出諸宮調的說唱的情形。但到了元代的末葉,諸宮調是否仍在說唱卻是一個疑問。《錄鬼簿》(卷下)有一段記載:
胡正臣,杭州人,與誌甫、存甫及諸公交遊。董解元《西廂記》自“吾皇德化”至於終篇,悉能歌之。
既誇說胡正臣的能歌董解元《西廂記》終篇,則可見當時能歌之者的不多。當公元一三三○年,即《錄鬼簿》編著的那一年,諸宮調在實際上的說唱的運命,或已經停止了罷。
明代有無說唱諸宮調的風氣,記載上不可考知。惟焦循《劇說》(卷二)曾引張元長《筆談》的一段很可怪的話:
董解元《西廂記》曾見之盧兵部許。一人援弦,數十人合座,分諸色目而遞歌之,謂之磨唱。盧氏盛歌舞,然一見後無繼者。趙長白雲“一人自唱”,非也。
據張氏的所見,則董解元《西廂記》乃是一人援弦而多人遞歌之的了;易言之,諸宮調的說唱乃非一人的事業,而為數十人的合力的了。但他這話極不可靠。在明代,諸宮調既已無人能解,則盧兵部偶發豪興,“自我作古”,創作出什麼“一人援弦,數十人合座,分諸色目而遞歌之”的式樣來,那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惟諸宮調的本來的說唱麵目則全非如此耳。在一種文體久已失傳了之後,具有熱忱複古的人們,如果真要企圖恢複“古狀”的話,往往會鬧出這樣的笑話來的。
十
在諸宮調的結構裏,最有趣的一點是,作者於緊要關頭,每喜故作驚人的筆調,像這一類的驚人的敘述,《西廂記諸宮調》裏最為常見:
〔尾〕二歌(哥)不合盡說與,開口道不夠十句,把張君瑞送得來醃受氣。被幾句雜說閑言,送一段風流煩惱。道甚的來?道甚的來?
這是店小二指教張君瑞到蒲東普救寺去遊玩的一節事;這樣的一引,全部崔、張故事,皆引出來了,故須如此的慎重其事的敘說著。
〔大石調〕〔伊州滾〕張生見了,五魂俏無主。道不曾見恁好女!普天之下,更選兩個應無。膽狂心醉,使作得不顧危亡便胡做。一向癡迷,不道其間是誰住處。忒昏沈,忒粗魯,沒掂三,沒思慮,可來慕古。少年做事,大抵多失心粗。手撩衣袂,大踏步走至根前欲推戶。腦背後個人來,你試尋思怎照顧?
〔尾〕凜凜地身材七尺五,一隻手把秀才捽住,吃搭搭地拖將柳蔭裏去。
真所謂貪趁眼前人,不防身後患。捽住張生的,是誰?是誰?
這是寫張生見了鶯鶯,便欲隨鶯鶯入門,不料為一人從背後拖住了。這人是誰呢?這正是一個緊要的關頭,不能不寫得如此骨突的。又在張生百無聊賴的,與長老在啜茶閑話時:
〔尾〕傾心地正說到投機處,聽啞的門開。瞬目覷是個女孩兒,深深地道萬福。
這又是一個很突然的情景的轉變。在正與老僧閑話的時候,忽然的聽見啞的門開,見有一個女孩兒走了進來。底下便有無窮的事可以接著敘來的了。
又在後半部,敘鄭恒正迫著鶯鶯嫁他的時候,他說了許多的話,但忽然的又生了一個大變動,全出於意想之外:
〔尾〕言未訖,簾前忽聽得人應喏,傳道鄭衙內且休胡說,兀的門外張郎來也。
鄭恒手足無所措,珙已至簾前。
總要在山窮水盡的當兒,方才用幾句話一轉,便又柳暗花明似的現出別一個天地來。這當然是作者有意的買弄他的伎倆之處。但張珙雖回,鶯鶯卻已是許了鄭恒。鶯鶯心裏異常的難過,她特地去見張生。
〔渠神令〕……許了姑舅做親,擇下吉日良時。誰知今日見伊,尚兀子鰥居獨自,又沒個婦兒妻子!心上有如刀刺,假如活得又何為,枉惹萬人嗤!
鶯解裙帶擲於梁。
〔尾〕譬如往日害相思,爭如今夜懸梁自盡,也勝他時憔悴死!珙曰:生不同偕,死當一處。
他便也把皂絛兒搭在梁間,豫備雙雙自吊。在這個危急存亡的當兒,有誰來解救呢?作者便迫法聰和尚說出“偕逃”之策來,用以變更了這個不能不情死的局麵。
這些都是作者故弄驚人的手腕之處。像這樣驚人的關節,《西廂記諸宮調》裏,幾乎到處皆然。在鶯鶯與張生唱和著詩時,張生正欲大踏步走到鶯鶯跟前,卻被一人高聲喝道:“怎敢戲弄人家宅眷!”這來的是誰?來的是誰?在鶯鶯被圍普救寺,正欲跳階自殺,卻見著有一人拍手大笑。眾人皆覷笑者是誰?是誰?在張生絕望自殺,已把皂絛係在梁間時,又有一人從後把他拖住,這人是誰?是誰?……
像這樣的筆調是舉之不盡的。《劉知遠諸宮調》也是這樣的;每在一個緊要的關目,即在每一個節目的終了處,便都有一種令人聽了不知究竟而又不能不聽下去的待續的口調。
在《知遠走慕家莊沙陀村入舍第一》之末,正敘著知遠自丈人丈母死後,被李洪義、洪信二人欺壓不堪。有一天洪義叫了知遠去,說是“你身上穿著羅綺,不種田,不使牛,莊家裏怎放得住你”,說著,便“手持定荒桑棒,展臂一手捽定劉知遠衣服”。以下的事怎樣呢?這便要“且聽下回分解”了。
在《知遠探三娘與洪義廝打第十一》之末,正敘著知遠被李洪義、洪信諸人圍住了廝打,不得脫身時,忽然來了兩個“殺人魔君”,舉起扁擔,闖入圍中來,幫助知遠。這場廝殺的結果如何呢?這又要聽後文的鋪敘的了。
不僅在大關目處是如此,即在本文的中間,也往往故意耍弄這些驚人的筆法。在李翁正欲將三娘嫁給知遠,說是隻怕洪信兄弟生脾鱉時,恰來了一人向前訴說,道是:“大哥二哥來到也。”在李洪義等在暗地裏,欲害知遠時,見一個大漢越牆而過,他便一棒攔腰打去,其人倒臥,方欲再下毒手時,不料其人說了一話,卻把洪義唬走了三魂。原來打倒的卻不是知遠!在李三娘進房取物時,知遠在窗外見她把頭發披開在砧子上,舉斧砍下。唬殺了劉郎,要救也來不及!在知遠娶了嶽司公女正在歡宴時,忽有兩個莊漢,從沙陀李家莊來,說是要找知遠說話!……像這些都頗可使我們注意。我們要明白,“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的散場的交待,果然是使諸宮調的作者們喜用這種要等“下文交待”的筆法的重要原因,但並不是唯一的原因。為了要說唱的增加姿態,為了要講述的加重語勢,這種的故意驚人的文筆,也有時時使用的必要。聽眾於此或特感興趣罷。諸宮調為了是實際上的說唱的東西,故往往要盡量的采用著這種筆調,以避免單調的平鋪直敘的說唱。在實際的講壇上,平鋪直敘是最易令聽眾厭疲的。諸宮調作者們於此或有特殊的經驗罷。
十一
前期的諸宮調,孔三傳諸人之所作者,今已不可得見。今所見的《劉知遠諸宮調》、《西廂記諸宮調》等作,如上所述,已滲透入不少南宋的唱賺的成分在內,顯然都是後期之作。茲先就見存的幾種,加以敘述。次更將諸種載籍中所著錄的或所提到的各諸宮調名目,一一加以討論。
《西廂記諸宮調》,董解元作。明時傳本至罕,故時人往往與王實甫《西廂記雜劇》相混。徐文長評本《北西廂記》(有萬曆間原刊本,有明末翻刊本。本文著者並得有此二本)卷首題記雲:
齋本乃從董解元之原稿,無一字差訛。餘購得兩冊,都偷竊。今此本絕少。惜哉!本謂崔張劇是王實甫撰,而《輟耕錄》乃曰董解元。陶宗儀元人也,宜信之。然董又有別本《西廂》,乃彈唱詞也,非打本。豈陶亦從以彈唱為打本也耶?不然董何有二本?附記以俟知者。
是徐文長曾經見過《董西廂》的。不過他誤解了陶宗儀的話,故有此疑。陶氏的原文是:
金章宗時董解元所編《西廂記》,世代未遠,尚罕有人能解之者;況今雜劇中曲調之冗乎?
——《輟耕錄》(有元刊本,明初黑口本,明萬曆間刊本。
近上海有鉛印本,但不可靠。)“雜劇曲名”條
他的意思,隻是慨歎於《董西廂》世代未遠,已鮮人能解,並沒有說董解元所編的《西廂記》是雜劇。到了明萬曆以後,《西廂記諸宮調》方才盛行於世。今所見的,至少有左列的幾種版本:
一 黃嘉惠刻本 萬曆間 二卷
二 屠赤水刻本 萬曆間 二卷
三 湯玉茗評本 萬曆間 二卷(?)
四 閔齊伋刊朱墨本 天啟崇禎間 四卷
五 閔遇五刊西廂六幻本 崇禎間 二卷
六 暖紅室刊本(即據閔齊伋翻刻) 四卷
此外,尚有今時坊間之鉛印本一二種,妄施改削,不足據。故不計入。
董解元的生世不可考。關漢卿所著雜劇有《董解元醉走柳絲亭》一本(今佚),說的便是他的事罷。陶宗儀說他是金章宗(公元一一九○——一二○八年)時人。鍾嗣成的《錄鬼簿》列他於“前輩已死名公,有樂府行於世者”之首,並於下注明:“金章宗時人,以其創始,故列諸首。”涵虛子的《太和正音譜》也說他“仕於金,始製北曲”。《毛西河詞話》則謂他為金章宗學士。大約董氏的生年,在金章宗時代的左右,是無可致疑的。但他是否仕金,是否曾為“學士”,則是我們所不能知道的。他大約總是一位像孔三傳、袁本道似的人物,以製作並說唱諸宮調為生涯的。《太和正音譜》說他“仕於金”,恐怕是由《錄鬼簿》“金章宗時人”數字,附會而來的。而毛西河的“為金章宗學士”雲雲,則更是曲解“解元”二字與附會“仕於金”三字而生出來的解釋了。“解元”二字,在金元之間用得很濫,並不像明人之必以中舉首者為“解元”。故《西廂記》劇裏,屢稱張生為張解元;關漢卿也被人稱為“關解元”。彼時之稱人為“解元”,蓋為對讀書人之通稱或尊稱,猶今之稱人為“先生”,或宋時之稱說書者為某“書生”,某“進士”,某“貢士”(見《武林舊事》卷六諸色伎藝人條下“演史”一目裏,在同一目裏,並有張解元一名,可見宋時已有“解元”之稱。)未必被稱者的來曆,便真實的是“解元”“進士”等等。
《西廂記諸宮調》的文辭,凡見之者沒有一個不極口的讚賞。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說:
《西廂記》雖出唐人《鶯鶯傳》,實本金董解元。董曲今尚行世,精工巧麗,備極才情,而字字本色,言言古意,當是古今傳奇鼻祖。金人一代文獻盡此矣。
黃嘉惠本引雲:“解元史失其名,時論其品,如朱汗碧蹄,神采駿逸。”(況周頤的《蕙風詞話》卷三雲:“金董解元《西廂記》,彈詞傳奇也。時論其品,如朱汗碧蹄,神采駿逸。董有《哨遍》詞雲:‘太皞司春,春工著意……韶華早暗中歸去。’此詞連情發藻,妥帖易施,體格於樂章為近。……董為北曲初祖,而其所為詞,於屯田有流瀣之合。曲由詞出,淵源斯在。董詞僅見《花草粹編》,它書概未之載,《粹編》之所以可貴,以其多載昔賢不經見之作也。”不知“太皞司春”的一支《哨遍》,正在董氏《西廂記諸宮調》的開卷。況氏目未睹《董西廂》,故有這一大片議論。)
清焦循《易餘龠錄》則更以董曲與王實甫《西廂》相比較,而盡量的抑王揚董:
王實甫《西廂記》,全藍本於董解元。談者未見董書,遂極口稱道實甫耳。如《長亭送別》一折,董解元雲:“莫道男兒心如鐵,君不見滿川紅葉,盡是離人眼中血。”實甫則雲:“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淚與霜林,不及血字之貫矣。又董雲:“且休上馬,苦無多淚與君垂。此際情緒你爭知!”王雲:“閣淚汪汪不敢垂,恐怕人知。”……兩相參玩,王之遜董遠矣。若董之寫景語,有雲:“聽塞鴻啞啞的飛過暮雲重。”有雲:“回首孤城,依約青山擁。”……前人比王實甫為詞曲中思王、太白。實甫何敢當,當用以擬董解元。
吳蘭修在他的《校本西廂記》劇(吳氏《桐花閣校本西廂記》有清道光間刊本)的卷首說道:“此記即王實甫所本。有青出於藍之歎。然其佳者,實甫莫能過之。漢卿以下無論矣。餘尤愛其‘愁何似?似一川煙草黃梅雨’二語。乃南唐人絕妙好詞。王元美《曲藻》竟不之及。何也?”邵詠(邵詠他的話也見於《桐花閣校本西廂記》的卷首)在將董本與其王本對讀之後也道:“覺元本字字參活,天然妙相。惜其妍媸互見,不及實甫竟體芳蘭耳。”他們雖沒有焦循那麼沒口的歌頌,卻也給《董西廂》以很同情的批評。大約讀過董作的人,至少也總要是為其妍新俊逸的辭采所沈醉的。
但董作的偉大,並不在區區的文辭的漂亮,其布局的弘偉,抒寫的豪放,差不多都可以說是“已臻化境”。這是一部“盛水不漏”的完美的敘事歌曲,需要異常偉大的天才與苦作以完成之的。我們隻要看他:把不到二千餘字的《會真記》,把不到十頁的《蝶戀花》鼓子詞,放大到那麼弘偉的一部諸宮調,便可想像得到,董氏的著作力的富健,誠是古今來所少有的。我們的文學史裏,很少偉大的敘事詩。唐五代的諸變文,是絕代的創作,宋、金間的各諸宮調,也是足以一雪我們不會寫偉大的“史詩”或“敘事詩”之恥的。諸宮調今傳者絕少。《劉知遠諸宮調》僅傳殘帙,《天寶遺事諸宮調》,今始集其餘骸;則諸宮調之完整的一部書,僅此《西廂記諸宮調》耳。對於這樣的一部絕代的偉著,我們是抱著“讚歎”以上的情懷以敘述著的。
崔、張的故事,發端於唐元稹的《會真記》;宋趙德麟的《商調蝶戀花》鼓子詞,亦敘崔、張事,但對於微之所述,無所闡發,其散文部分,且全襲微之《會真記》本文。真實的一部使崔、張的故事大改舊觀的卻是這部《西廂記諸宮調》。自從有了此作,崔、張的故事,便永遠脫離了《會真記》,而攀附上董解元的此編的了。董作是崔、張故事的改弦重張的張本,卻也便是崔、張故事的最後的定本。以後王實甫、李日華、陸天池諸人的所作,小小的所在雖間有更張,大關鍵卻是無法變動的了。董解元的弘偉的想像,竟如朝暾的東升似的,把萬象都籠蓋在他的光亮之下。
我們且看他是如何的把崔、張故事放大,更張的。
董作的諸明刊本,有二卷、四卷之分。二卷本如黃嘉惠、閔遇五諸刻,第二卷皆始於張生對紅娘訴說自己彈琴的本領的“文如錦”一曲。四卷本,如閔齊伋刻本,其第二卷始於張生鬧道場,首曲為《商調定風波》。第三卷也始於“文如錦”(與二卷本的第二卷的開始同)。其第四卷則開始於鶯鶯送別張生,首曲為《大石調玉翼蟬》。但這些二卷或四卷的分帙,與原書或未必相符。原書當是像《劉知遠諸宮調》般的分別為第一第二乃至第十餘“則”,而每“則”也像《劉知遠》或《雍熙樂府》所載《天寶遺事諸宮調》般的各有“題目”的罷。這裏姑依現在流行的四卷本,將它與元氏的《會真記》作一個對勘:
會 真 記
唐貞元中,張生遊於蒲,寓於蒲東普救寺。有崔氏孀婦,路出於蒲,亦止茲寺。崔與張有親,乃異派之從母。
西 廂 記 諸 宮 調
貞元十七年二月,張珙至蒲州,尋旅舍安止。有一天,遊蒲東普救寺,見寄居於寺中的崔相國女鶯鶯,莽欲追隨其後,闖入宅中,為寺僧法聰從後拖住,責其不可造次。
張生因此決也移寓於寺中之西廂。是夜,月明如晝,生行近鶯庭,口占二十字小詩一首。不料鶯鶯在庭間也依韻和生一詩。
生聞之驚喜。便大踏步走至跟前。被紅娘來喚鶯鶯歸寢而散。自此以後,張生渾忘一切,日夜把鶯鶯在念。但千方百計,無由得見意中人。夜間,生與長老法本談禪。紅娘來向長老說,明日相國夫人待做清醮。法本令執事準備。生亦備錢五千,為其亡父尚書作分功德。長老諾之。
第二天,生來看做醮,見一位六旬的老婆娘,領著歡郎及鶯鶯來上香。鶯鶯一來,僧俗皆為其絕代的容光所攝,無不情神顛倒。直到第二天的日將出,道場方罷。
——以上第一卷終(據四卷本)
會 真 記
是歲,渾瑊死,中人丁文雅不善於軍。軍人因喪而擾,大掠蒲人。崔氏家財甚厚,惶駭不知所托。幸張生與蒲將之黨有善,請吏護之。遂不及於難。十餘日,廉使杜確統戎節,軍由是戢。
西 廂 記 諸 宮 調
崔夫人和鶯鶯歸去。眾僧正在收拾鋪陳來的什物,見一小僧荒速走來,氣喘不定,口稱禍事。眾僧大驚。原來,唐蒲關乃屯軍之處。是年渾瑊死,丁文雅不善治軍。其將孫飛虎半萬兵叛,劫掠蒲中。叛兵過寺,欲求一飯,僧眾商議,主迎主拒者不一。或以為有崔相國的夫人及女寄住於此,迎賊實為不便。法聰也力主拒之,聰本陝右蕃部之後,少好弓劍,武而有勇,遂鼓動僧眾,得三百人,出與飛虎為敵。聰勇猛異常,賊眾不能敵。但聰見賊眾難勝,便衝出重圍而去。三百僧眾,被賊兵殺死甚眾。飛虎捉住走不脫的和尚,問其何故拒敵。和尚說是為了鶯鶯之故。飛虎便圍了寺,指名要索鶯鶯。
崔氏一門大震,飲泣無計。鶯鶯欲自殺以免辱。卻有人在眾中大笑。笑者誰?蓋張生也。生自言有退兵之計。夫人許以繼子為親。生便取出其所作致白馬將軍一信,讀給眾聽。夫人謂:白馬將軍去此數十裏,如何趕得及來救援。生說,適於法聰出戰之時,已持此書給白馬將軍了。夫人聞言,始覺寬心。
不久,果然看見一彪人馬飛馳而來。賊眾出不意,皆大驚投降。白馬將軍遂斬了孫飛虎,赦其餘眾,入寺與張生敘話而別。
會 真 記
鄭厚張之德甚,因宴張於中堂。命子歡郎及女鶯鶯出拜,鶯辭而後出,顏色豔異,光輝動人。張自是惑之。崔之婢曰紅娘。生私為之禮者數四,乘間遂道其衷。婢驚奔。
西 廂 記 諸 宮 調
賊兵退後,生托法本到夫人處提親。夫人說,方備蔬食,當與生麵議。第二天,夫人差紅娘來請生赴宴。生以為事必可諧。不料夫人命歡郎、鶯鶯皆以兄禮見生。生已失望。夫人最後乃說起相國在日,已將鶯鶯許配鄭恒事。生遂辭以醉,不終席而退。紅娘送之回室。生贈以金釵,紅娘不受奔去。
異日,紅娘複至,致夫人的謝意,生說,今當西歸,與夫人訣絕了。便在收拾琴劍書囊。紅娘見了琴,忽有觸於中,說道,鶯鶯喜聽琴,若果以琴動之,或當有成。生喜而笑,遂不成行。
據四卷本。但據二卷本,則此處為其第一卷的結束。)
——以上第二卷終
夜間,月色皓空,張生橫琴於膝,奏風求凰之操。鶯鶯偕紅娘逐琴聲來聽。聞之,大有所感,泣於窗外。生推琴而起,火急開門,抱定了一人,仔細一看,抱定的卻是紅娘,鶯鶯已去。
會 真 記
後張終於托紅娘致春詞二首於鶯。鶯複“待月西廂下”一詩。張大喜,遂於望夜踰牆至西廂。鶯至,端服嚴容,大數張。張自失,複踰而出。
西 廂 記 諸 宮 調
那一夜,鶯鶯通宵無寐。紅娘以情告生。生托紅娘致詩一章於鶯。鶯見之大怒。隨筆寫於箋尾,令紅娘持去給生。紅娘戰恐的對生述鶯發怒事。但待得他讀了箋時,他卻大喜。原來寫的卻是約他夜間踰垣相會的詩。
生把不得到夜。月上時,生踰牆而過。鶯至,端服嚴容,大訴生一頓。生憤極而回。勉強睡下。方二更時,驀聽得隔窗有人喚門。乃鶯自至。正在訴情,當當的聽一聲蕭寺疏鍾,鶯又不見,方知是夢。
生自此行忘止,食忘飽,舉措顛倒。久之成疾。夫人令紅娘來視疾。生托他致意於鶯,要她破工夫略來看覷他。紅娘去不久,夫人、鶯鶯便同去看他。夫人命醫來看脈。他們既歸,無一人至。生念,所望不成,雖生何益。以絛懸棟,便欲自盡。驀一人走至拽住了他。乃紅娘送鶯的藥至。這藥是一詩,說她晚間將自至。生病頓愈。
會 真 記
張絕望數夕後,鶯忽自至。終夕無一言。自是,朝隱而出,暮隱而入,同安於西廂者兒一月。
西 廂 記 諸 宮 調
那一夜。鶯果至。成就了他們倆的私戀。自是朝隱而出,暮隱而入,幾有半年。
夫人生了疑,一夜急喚鶯。鶯倉惶而歸。夫人勘問紅娘。紅訴其情,並力主以鶯嫁生。夫人允之。
夫人令紅召生,說明許婚的事。但以鶯服未闋,未可成禮。生留下聘禮,說,今蒙文調,將赴省闈,姑待來年結婚。鶯聞之,愁怨之容動於色。自此不複見。數日後,生行。夫人及鶯送於道。經蒲西十裏小亭置酒。
——以上第三卷終(據四卷本)
會 真 記
張之長安,不數月複遊於蒲,舍於崔氏又累月。張生俄以文調及期,又當西去。當去之夕,崔為張鼓琴。但不數聲,便投琴泣下,遂不複至。
西 廂 記 諸 宮 調
生與鶯徘徊不忍離別。終於在太陽映著楓林的景色裏,勉強別去。生的離愁,是馬兒上駝也駝不動。
那一夜,生投宿於村店。殘月窺人,睡難成眠。他開門披衣,獨步月下。忽聽得女人聲道,快走罷。生見水橋的那邊,有兩個女郎映月而來。大驚以為怪。近來視之,乃鶯與紅,鶯說,她與紅娘乘夫人酒醉,追來同行。正在進舍歸寢,但見群犬吠門,火把照空,人聲藉藉。一人大呼道,渡河女子,必在此間。一個大漢,執著刀,蹤破門要來搜。生方待掙揣,卻撒然覺來。
會 真 記
明年,文戰不勝,止於京。因貽書於崔,以廣其意。崔緘報之。但張之誌卻絕矣。
西 廂 記 諸 宮 調
那邊,鶯鶯在蒲東,也淒淒惶惶的在念著張生。明年春,張生殿試以第三人及第。即命仆持詩歸報鶯。鶯正念生成疾,見詩大悅,夫人亦喜。
但自是至秋,查無一耗。鶯修書遣仆寄生,隨寄衣一襲,瑤琴一張,玉簪一枝,斑管一枝。生那時,以才授翰林學士,因病閑居,至秋未愈。為憶鶯鶯,愁腸萬結。及讀鶯書,感泣。便欲治裝歸娶。
會 真 記
後歲餘,崔已委身於人,張亦有所娶。適經其所居,求以外兄見。崔終不為出。以詩謝絕之。自此絕不複知。
西 廂 記 諸 宮 調
生未及行,鄭相子恒。至蒲州,詣普救寺,欲伸前約。夫人說,鶯鶯已別許張珙。鄭恒說,張生登第後,已別娶衛尚書女。鶯聞之,悶極仆地,救之多時方蘇。夫人陰許恒擇日成親。不料,這時,張生也到。夫人說,喜學士別繼良姻。但生力辨其無。夫人說,今鶯已從前約嫁鄭恒。生聞道撲然倒地。過了半晌,收身強起,傷自家來得較遲。又不欲與故相子爭一婦人。但欲一見鶯。鶯出默然。四目相視,內心皆痛。生坐止不安,遽然而起。
法聰邀生於客舍,極力的勸慰他。但生思念前情,心中不快更甚。
聰說,足下倘得鶯,痛可已乎?便獻計欲殺夫人與鄭恒。正在這時,鶯、紅同至望生,他們各自準備下萬言千語。及至相逢,卻沒一句。鶯念及痛切處,便欲懸梁自縊,生亦欲同死。但為紅及聰所阻。
聰說,別有一計,可使鶯與生偕老;白馬將軍今授了蒲州太守,正可投奔他處。二更時,生遂攜鶯宵奔蒲州。白馬將軍允為生作主。鄭恒如爭,必斬其首。恒果來爭奪,將軍嚴斥之。恒羞憤,投階而死。這裏,張生、鶯鶯美滿團圓,還都上任。
——以上第四卷終(據四卷本。即二卷本的第二卷終。)
就右列者論之,董解元的這部書,較之元稹《會真記》本文,不同者有八點:第一,《會真記》說崔氏孀婦與張生有親,乃生之異派之從母,董書無之;第二,《會真記》敘張生的初見鶯鶯,在亂定後的宴席上,董書則著重於寫亂前張生與鶯鶯在寺中庭間的初會;第三,《會真記》說張生與蒲將之黨有舊,請吏護之,故崔氏不及於難,董書則說張生與杜確有舊,並發生許多對壘戰鬥的情景;第四,《會真記》敘張與鶯的相戀,並未提及崔氏夫人的覺察出來的事,董書則著重於崔夫人的不許婚及後來的發覺出來他們的相戀;第五,《會真記》說鶯鶯在與張臨別的前夜,為生奏琴,董書則說是張生在未成戀時以琴聲挑鶯;第六,《會真記》寫張生因文調及期,別鶯而西,董書則敘張、鶯相戀事,為崔夫人發現後,張乃別鶯而去;第七,《會真記》敘張、鶯的相絕,乃出於張生的自動,董書則敘張生的久未通問於鶯,係因他的臥疾;第八,《會真記》敘張、鶯各有所嫁娶後,張欲以外兄之禮見,但為鶯所拒,自此永絕,董書則敘鶯雖複與鄭恒定婚,但心實在張,見張後,二人便欲同死,後用法聰計,偕奔蒲州,始正式成了姻眷。
大約董解元的措置崔、張的故事,於可能的地方總要盡量的保全原來的故事的麵目,隻更加以放大,或加以細膩的描狀而已;但於原來故事的不甚合理,或說不通,或為一般人所萬不能了解處,便加以改削或增添。例如,張生的無故與鶯絕,卻發出了一片女色不可戀的大道理來,實在太不近人情,且太突然,萬非一般人所可領會,故董解元不得不將這一段加以改造。又最後的不團圓的結局,也當為時人所不喜,故董解元也勉強的,抬出一個法聰,又抬出一個白馬將軍來,為他們主持一切,強行彌補其不能團圓的缺憾。更為了要場麵的熱鬧,為了求波瀾的起伏,董解元也引進了當時流行的熟套的串插,以期得到多數聽眾的一些興趣。究竟諸宮調是真實的大眾化的文藝的一種,離不開群眾的要求與趣味,故不得不如此。
最重要的串插,第一項便在描寫張、鶯初相會的情景。元人的《王煥百花亭》劇,《李亞仙詩酒曲江池》劇,《李素蘭風月玉壺春》劇等等,也都是如此的趨重於初會的描寫。可見這種初戀的情景乃是群眾所深喜的一幕。或者,這一幕的情景,恰好和印度大詩人Kalidasa的Shukatala劇的首幕有異曲同工之妙。
第二項重要的串插,是孫飛虎與法聰和尚的鬥爭,以及那一場寺前的相殺的活劇。這增加了說唱的活氣與緊張不少。剛剛在描寫著少年少女的初戀而忽插入一場大排場的震人心肺的鬥殺與危急的圍困,當然是消除單調的最好的調濟。
第三項的串插,是老夫人的拒婚與阻難。這乃是董書中重要的關鍵。假如直截了當的許了婚,便無後文的許多聽琴、傳書等等的把戲可做了。每一個戀愛劇,都該有許多平地的風波,每一場男女的相戀,都便要來一場嚴父或老母或其他人物的間阻與作難,阻力愈多愈大,戀愛的熱力便愈增加。這大約是世間的一個常例吧。
這幾個串插的所以加入,確可以幫助崔、張的故事增加了不少的緊張、活氣與吸引力。
還有紅娘的著重,也是很可注意的。在《會真記》裏,紅娘頗為張生盡力,但成戀後,她便不見了。在董書裏,她卻是一個比鶯鶯更在場中活躍著的人物。
最後,張生的“琴挑”一幕,作者難免不是受了《會真記》裏鶯鶯的奏彈的事的影響;但與其這樣說,或者還不如說,他是更深的受著司馬相如、卓文君的故事的暗示的罷。蓋相如、文君的遇合,恰正有些像張、鶯的。
又,張生在夢中見到鶯鶯的來投奔,那情節也顯然是得之於唐人的《倩女離魂》的暗示的。
十二
《劉知遠諸宮調》喧傳於世已久。約在十餘年前,日本人中便有俄國在柯智洛夫領導下的探險隊,在中國的西域發見宋版《劉知遠傳》的傳說。後來,確切的知道,是有這一部書的,已藏在俄國的列寧格勒學士院裏了。雖當時不知《劉知遠傳》究是怎樣性質的東西:是戲文呢?是小說呢?還是別的?但任怎樣說,這個發見的重要性是無可致疑的。蓋假如有一部宋版的《劉知遠傳》一類的東西發見,不管她是戲文,是小說,或是別的,其重要都是無可倫比的:比之一部已失的文人集子或經解一類的書的突然發見,不曉得更要驚人,更要重要得多少!
但許多年以來,始終沒有機會得讀《劉知遠傳》的原書,心裏老是悵悶的。仿佛這珍籍在夢寐裏都還縈回於念中,放她不下,拋她不開。但有一個希望在:知道有一天總會與她見麵的。
果然,有一天(離今已將一年了),郵差遞了一包書籍給我,打開來一看,是《劉知遠傳》!這使我驚喜不置!這時候,血液突然的急流起來。這時候的很刺激的喜悅,是畢生也難忘記了的。對於送給我這個意外喜悅的向覺明先生,當然也是永不會忘記的。
這《劉知遠傳》,乃是向覺明先生的手鈔本,特地為了我而鈔的。他還在卷首,題了一頁的“題記”:
述劉知遠事戲文殘本一冊,現存四十二葉,藏俄京研究院亞洲博物館。一九○七年至一九○八年,俄國柯智洛夫探險隊考察蒙古、青海,發掘張掖黑水故城,獲西夏文甚夥,古文湮沈,至是複顯。此劉知遠事戲文殘本四十二葉,即黑水故城所得諸古書之一也。柯氏所得有時次者,有乾祐二十年(南宋光宗紹熙元年,西元後一一九○年)刊《觀彌勒上生兜率天經》,《金剛般若波羅密經大方廣佛華嚴普賢行願品》,二十一年刊骨勒茂材之《蕃漢合時掌中珠》,又有平陽姬氏刊曆代美女圖版畫:大都為十二世紀左右之物。此劉知遠事戲文當亦與之同時也。
以上是向先生文中的一段。他推測《劉知遠傳》當為十二世紀左右之物,這是對的,後來我在趙斐雲先生處,見到原書的影片,大有宋刻的規模。指為宋版雲雲,當不會是相差很遠的。何況乾祐二十年恰是金章宗的明昌元年。相傳做《西廂記諸宮調》的董解元是金章宗時人,則《劉知遠傳》的出於同一時代,大是一個可注意的消息。或竟是金版流入西夏的罷。
再者,就風格而言,也大是董解元同時的出產。其所用的曲調,更與董解元所用者絕多相同;其中有許多是元劇及元散曲所已成為“廣陵散”了的,例如:
醉落托 繡帶兒
戀香衾 整花冠
雙聲疊韻 解紅
枕屏兒 踏陣馬
等等皆是。這大約是很強的一個證據,除了版刻的式樣以外,證明她並不是元代或其後的著作。
但向先生稱她做“劉知遠事戲文”卻是錯了。就她的體裁上看來,絕對不是戲文,而是《西廂記諸宮調》的一個同類。有了《劉知遠諸宮調》的發見,《西廂記諸宮調》便是“我道不寡”的了。
在元石君寶的《諸宮調風月紫雲亭》劇裏有道:
我唱的是《三國誌》先饒十大曲;俺娘便《五代史》續添八陽經。
又在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的開頭特地說明他自己那部諸宮調:
話兒不是樸刀杆棒,長槍大馬。
大約這部《劉知遠傳》便是《五代史諸宮調》裏的一個別枝,便是“樸刀杆棒”雲雲的話兒的一類作品罷。
《劉知遠諸宮調》的原本,大約是有十二“則”,今僅殘存:
知遠走慕家莊沙陀村入舍第一
知遠別三娘太原投事第二
知遠充軍三娘剪發生少主第三(僅殘存二頁)
知遠投三娘與洪義廝打第十一
君臣弟兄子母夫婦團圓第十二
等五“則”;在這五則中也尚有少許的殘缺,那卻無關緊要。但最可怪的是:為什麼不缺佚了首尾,卻隻缺失了第四到第十的七“則”?照常例,一部書的亡佚,如不全部失去,則便往往是亡失其前半或後半,很少是保存了首尾而反缺失了中間的一大部分,如《劉知遠諸宮調》般的。故我們頗懷疑,大概從俄京學士院攝來的底片,本不是完全的罷。為了圖省事,隻是攝取了前半部與後半部,以為示例,這也是在意想中的事。我們頗想直接的再從俄京攝一個全份來。或者,原書竟是完全不缺的罷!不過,偶然的也有可能,原書竟是缺失其中部。我們看:宋版《大唐三藏取經記》(上虞羅氏印《吉石庵叢書》本)原是分著第一、第二、第三三卷的,今乃存第一的後半、第三的全部,而亡失其第二的全部。
《劉知遠諸宮調》全部故事如何進展,為了開頭的幾頁,並沒有像《西廂記諸宮調》或王伯成《天寶遺事諸宮調》那樣的具有“引”或“發端”,故我們無從曉得。《劉知遠諸宮調》的開頭,隻是寫著道:
〔商調回戈樂〕悶向閑窗檢文典,曾披攬,把一十七代看,自古及今,都總有罹亂。共工當日征於不周,蚩尤播塵寰,湯伐桀,周武動兵,取了紂河山。○並合吳越,七雄交戰,即漸興楚漢。到底高祖洪福果齊天,整整四百年間社稷。中腰有奸篡王莽立,昆陽一陣,光武盡除剪。○末後三分,舉戈鋋,不暫停閑。最傷感,兩晉,陳隋,長是有狼煙。大唐二十一朝帝主,僖宗聽讒言,朝失政。後興五代,饑饉煞艱難。
〔尾〕自從一個黃巢反,荒荒地五十餘年,交天下黎民受塗炭。如何見得五代史罹亂相持?古賢有詩雲:
自從大駕去奔西,貴落深坑賤出泥。
邑封盡封元亮牧, 郡君卻作庶人妻。
扶犁黑手番成笏, 食肉朱唇強吃薺。
隻有一般憑不得, 南山依舊與雲齊。
底下接著便開始敘述劉知遠故事的本文了:
〔正宮應天長纏令〕自從罹亂士馬舉,都不似梁、晉交馬多戰賭。豪家變得貧賤,窮漢卻番作榮富。幸是宰相為黎庶,百姓便做了台輔。話中隻說應州路,一兄一弟,艱難將自老母。哥哥喚做劉知遠,兄弟知崇,共同相逐。知遠成人過的家,知崇八九歲正癡愚。
〔甘草子〕在鄉故在鄉故,上輩為官,父親多雄武。名目號光挺,因失陣身亡歿。蓋為新來壞了家緣,離故裏,往南中趁熟。身上單寒,沒了盤費,直是淒楚。
〔尾〕兩朝天子,子爭時不遇。○崇是隱跡河東聖明主,知遠是未發跡潛龍漢高祖。
五代史,漢高祖者,姓劉諱知遠,即位更名曰高。其先沙陀人也。父曰光挺,失陣而卒。後散家產,與弟知崇,逐母趁熟於太原之地。有陽盤六堡村慕容大郎,娶母為後嫁,又生二子,乃彥超、彥進。後長立弟兄不睦。知遠獨離莊舍,投托於他所。奈別無盤費。
以下接著便敘:知遠缺少盤費,途中受饑餓。一日,見一村莊,便走了進去,到牛七翁所開的酒館裏坐地。牛七翁給了他一頓飯吃。這時忽走進一條惡漢,一方人隻叫他做活太歲的,無端將七翁百般辱罵。此漢乃沙佗小李村住,姓李,名洪義。七翁戰戰兢兢的侍候著他,一聲也不敢響。知遠旁觀大怒,痛責洪義一頓,洪義豈肯服善,二人便撲打起來。知遠力大,打得洪義滿身是血。滿酒館中人皆喝采。洪義垂頭喪氣而去。但從此與知遠結下海般深讎。這夜,知遠宿於牛七翁莊舍。天明,辭七翁登途。走了一回。時當三月,“落花飛,柳絮舞,慵鶯困蝶。”到了一個莊院,“榆槐相接,樹影下,權時氣歇。”不覺睡著。莊中有一老翁,攜筇至於樹下,忽地心驚,望見槐影之間紫霧紅光,有金龍在戲珠,再仔細一看,卻見是一人臥於樹下,鼻息如雷。老翁歎曰:“此人異日必貴!”移時,知遠覺醒,老翁因詢鄉貫姓名,欲與結識。知遠便訴自己身世,淚下如雨。老翁說:“如不相棄,可到老漢莊中傭力,相守一年半歲。”知遠便從引至莊上,請王學究寫文契了畢。不料到了老翁家中,見了大哥,卻原來是昨日酒館中相打的李洪義。洪義見了知遠,提了棒向前便打。虧得老翁李三傳,把他扯住了。洪義不說昨日之事,隻說是不喜此人。老翁引知遠宿於西房。當夜李三傳女,號曰三娘的,好燒夜香,明月之下,見一金蛇,長約數寸,盤旋入於西房。三娘趕到房中,燈下看見土床上臥著個少年人,閉目熟睡。“紅光紫霧罩其身,蛇通鼻竅來共往。”三娘時下好喜。她想昔有相士算她合為國母,莫非應在此人身上。等知遠醒來,便拔下金釵,將一股與了知遠,約為姻眷。第二天,三娘對父私言夜來所見。李翁甚喜,便央媒將三娘嫁與知遠為妻。洪義及其弟洪信意欲阻止,李翁不聽。成婚時,滿村中人皆來賀喜,並皆喜悅,隻有洪信、洪義及其妻們怒氣衝衝。知遠入舍不及百日,不料丈人丈母並亡。依禮掛孝,殯埋持服。弟兄不仁,加之兩個妯娌唆送,致令洪義、洪信更為鱉燥。二人便使機關,待損知遠。他們“開口隻叫做劉窮鬼,喚知遠階前侍立。”說他身上穿著羅綺;卻不鋤田,不使牛,不耕地,“莊家裏怎生放得你!”說時,洪義手持定荒桑棒,展臂,一手捽定知遠衣服。
第一“則”止於此處,第二則接著說:李洪義剝了知遠身上衣服,與布衫布褲穿著了,使交桃園去。知遠不知是計。洪義卻在黑處先等。約過二鼓,陌然地見他跳過頹垣,欲奔草房去。洪義喜道:“這漢合死,今得報仇。”他便追了去,從後舉棒,攔腰打去。七尺身軀,仆地倒下。洪義心狠,更欲打得他身亡。聽得那人言語,便唬去了三魂,連忙將那人扶起,在朦朧月色之下認來,原來不是那窮鬼,卻是李洪信。洪義且驚且哭。洪信忍痛說道:“小弟恐兄落窮神之手,故來覷你。”這時,才見知遠相從數人,帶酒而來。被洪義扯住:“新近亡卻丈人丈母,怎敢飲酒!”眾村人說道:“是俺與他收淚。”二人終是不休。至天明,用繩索綁定,欲要送官。被做媒的李三翁見了,他說:“若您弟兄送他,我卻官中共您理會”,兼著旁人勸免,以此洪義方休。後經數日弟兄定計,交知遠草房內睡,怕今夜乳牛生犢。三娘也不知道。知遠在草房中長歎,戀著三娘,欲去不忍。到夜深,知遠睡熟,洪義卻在草房外放起火來。究竟帝王有福,天上沒雲沒霧,平白地下起雨來,把火熄了。知遠驚覺,方知洪義所為,也不敢伸訴。至次日,知遠“引牛驢,拽拖車,三教廟左右做生活”。暫於廟中困歇熟睡。忽然霹靂喧轟,急雨如注,牛驢驚跳,拽斷麻繩,走得不知所在,知遠醒來尋至天晚不見,不敢歸莊。意欲私走太原投軍,又念三娘情重,不能棄舍。於明月之下,去住無門,時時歎息。二更以後,知遠潛身私入莊中,來別三娘。恰到牛欄圈,被一人抱住。知遠驚得一跳。抱者是誰?回頭視之,乃妻三娘也。她說:“兒夫來何太晚!兄嫂持棒專待爾來。”知遠具說因依,並言欲到太原投軍,“特來與妻相別”。三娘聞語,心若刀割。說是已懷身三個月,若太原聞了名,早早來娶她。她是決不改嫁,也不肯自尋短見,任兄嫂怎樣魔難,也要守著他的。說時悲涕不已,她說:“劉郎略等,取些小盤費去。”去移時,不至。知遠自來看她,見她手攜斫桑斧,“把頭發披開砧子上,斧舉處唬殺劉郎”。三娘性命如何?卻是用斧截青絲一縷,並紫皂花綾團襖一領,開門付與劉郎。她相送到牆下:“二儀初分天地,也有聚散別離底,想料也不似這夫妻今宵難舍難棄!”二人淚點多如雨點。正在這時,洪義、洪信兄弟二人持棒前來,欲毆辱知遠。知遠大怒道:“我去也,我去也!異日得誌,終不舍汝輩!”弟兄笑道:“你發跡後,俺句鼻內呷三鬥三升釅醋。”兩個妯娌也道:“俺吃三鬥三升鹽!”四口兒扯了三娘回去,劉知遠獨上太原。次日到並州試了武藝,團練嶽司公見知遠頂上有紅光結成鬥龍形勢,暗歎曰:“此人異日富貴,不可言盡。”便賜酒一瓶錢三貫,且令營中歇息。又叫人作媒,將女嫁他。知遠聞言淚下,說起已有前妻李三娘。但作媒者動以利害。知遠不得已而許之,把定物收了。
第二“則”止於此,第三“則”敘的是“知遠充軍,三娘剪發生少主”事。卻說:知遠收了定,滿營軍健,都皆喜悅。不久,知遠和嶽公小姐便成了婚。第二天正在設宴賀喜之時,門吏報覆,有兩個大漢,莊家打扮,說是沙陀村、李家莊來的,要尋劉知遠。知遠嚇了一跳,以為是洪義、洪信二舅。出營門來覷。來者非是二舅,乃李四叔及莊客沙三。李四叔是李三傳房弟,知遠丈人行也。知遠問他們為何前來。沙三道:“您妻子叫來打聽消息的。你卻這裏又做女婿?”知遠說營中軍法,不得已而為之。“四叔,你也休見罪,凡百事息言,莫傳與洪信、洪義。”原書第三“則”止於此,以下皆缺。故我們沒有法子知道以下所敘的事是什麼,僅就其題目所指示,知其下半所敘的乃為“三娘剪發生少主”的事而已。這一段事,在《五代史平話》及元傳奇《白兔記》(今日流行之本,有明萬曆間富春堂刊本,有明末汲古閣刊本,二本文辭絕不相同,惟節目則大略相似。汲古閣本文辭樸質,當是元人舊本。)裏,都寫得很詳細,很可以根據此二書而得到些影像。惟《白兔記》有“汲水挨磨,磨房中產下嬰兒,當時痛苦咬兒臍(用富春堂本《白兔記》第一折中語)”諸情節,而《劉知遠諸宮調》則似無咬斷兒臍一事。據《劉知遠諸宮調》的後半部,關於三娘事,似隻有“最苦剪頭發短,無冬夏交我幾曾飽暖”及推磨、汲水諸事。
從第三“則”下半節以後,直到第十“則”原書皆缺失,不知內容為何。但如依據了《五代史平話》及《白兔記》二書,則其中情節也約略的可以知道。
《五代史平話》在“劉知遠去太原投軍”的一個節目與“知遠見三娘子”的一個節目之間,共有左列的十幾個節目:
劉知遠去太原投軍
知遠與石敬瑭結為兄弟
石敬瑭為河東節度使
劉知遠跟石敬瑭往河東
劉知遠勸石敬瑭據河東
敬瑭稱帝授知遠為平章
劉知遠為北京留守
軍卒報劉承義娘子消息
劉知遠自到孟石村探妻
知遠妝做打草人
劉知遠見李敬業
知遠見三娘子
這些事都是著重在劉知遠的本身的;《白兔記》的所敘,則其中一部分,並著重在李三娘一方麵。茲據汲古閣刊《六十種曲》本《白兔記》列其自知遠“投軍”以下至“私會”止的節目如下:
投軍 強逼 巡更 拷問
挨磨 分娩 嶽贅 送子
求乳 見兒 寇反 討賊
凱回 受封 汲水 訴獵
私會
凡“挨磨”等等,旁有“·”為記者皆專敘三娘的節目。
以我們的想像推測之,《劉知遠諸宮調》之所敘,當未必與《五代史平話》及《白兔記》完全相同;在那已失的七“則”裏,敘述知遠的故事或當較多於敘述三娘的罷。在原書的第十二“則”裏,寫著:三娘對她的哥哥說道:“自從劉郎相別了,莊上十二三年,最苦剪頭發短,無冬夏交我幾曾飽暖。咱是的親爹生長,似奴婢一般摧殘。及至淩打,你也恁怯怇懊煎。記得恁打拷千千遍,任苦告不肯擔免。恁時卻不看姊妹弟兄麵!”如此,則三娘的事,隻是“剪發”,“挨餓”,“似奴婢一般摧殘,淩打”等等而已,但在同“則”裏,又從劉知遠口中說出三娘被淩虐的情形來:“因吾打得渾身破折,到得朋頭露腳,交擔水負柴薪,終日搗碓推磨”雲雲。如此,則當時已有挨磨等等以後的所有的傳說了。惟“咬臍”一事似尚未發生。但三娘汲水遇子的事,則在《劉知遠諸宮調》裏也已有之。在其第十一“則”裏,有著這樣的記載:
知遠說罷,三娘尋思道:是見來。昨日打水處,見個小禿廝兒,身上一領布衫似打魚網那底,更還兩個月深秋奈何!
又有“昨日個向莊裏臂鷹走犬,引著諸仆吏打獵為戲”諸語,是“汲水”“訴獵”兩個節目,在本書裏自必有之。惟當時三娘見到“劉衙內”時,未知便是其子,且也並無“白兔”為引介之物耳。
至於知遠的故事,則原書僅敘其做到“九州安撫使”,並未更詳其中的情節,故我們也不能十分的明白。
第十一“則”敘“知遠探三娘,與洪義廝打”事,蓋即《白兔記》所敘的“相會”的一幕,也即《五代史平話》“知遠見三娘子”及以後數節中所敘的故事。惟其描敘的婉曲深摯,則遠非《平話》與《白兔記》所可與之頡頏。在這個所在,我們充分可以看出,《劉知遠諸宮調》的作者,確是一位不同凡俗的有偉大的天才及極豐富的想象力與描寫力的作家。然而這位無名的大作家及其偉大的作品卻埋在我們的西陲的黃沙之中,將及千載而無人知!偉大的作品未必便是必傳的作品罷,而許多庸腐的詩、古文辭卻傳誦到今!
第十一“則”的頭三葉,已經缺佚,第四葉開始,敘的是:劉知遠仍改裝為窮漢模樣,與李三娘見麵,三娘訴說:自己怎樣的為了不肯改嫁,把頭發剪去,又脫下綺羅,換卻布衣,為了“窮劉大”,“淚痕染得布衣紅,盡是相思眼內血。”又問知遠:“我兒別後在和亡?”知遠笑嘻嘻的說道:“你兒見在,到如今許大身材,眉目秀,腮紅耳大,你昨天不是見到他了麼?”三娘想起,“昨關在汲水處見個小禿廝,身上一領布衫似打魚網般的破爛,大約便是的罷。”便道:“這孩子這般襤褸,這兩幅布裙比較新,且與他托肩換袖。”知遠笑道:“不用布裙三兩幅,恁兒身穿錦繡衣。小禿廝兒也不是你兒。你昨日不曾見個劉衙內問你因甚著麻衣,青絲發剪得眉齊。你把行蹤去跡說明白,他垂雙淚,騎馬便歸麼?那麵貌還不是象我的一般?如今恰是十三歲了。”三娘怒道:“衙內怎生是你兒?想你窮神,怎做九州安撫使?”知遠恐他妻不信,便於懷中取出一物給她看,那便是九州安撫使的金印。三娘見了,喜不自勝,知遠真個發跡了也!三娘便把這金印藏在懷中。知遠向其再三告取,三娘終不與。知遠道:“收則收著,不要失落了,在三日內,將金冠霞帔,依法取你來。”(元劉唐卿有《李三娘麻地捧印》劇,敘的是此事罷)正在夫妻相會,未忍離別之際,李洪義執了荒桑棒,當下驚散鴛鴦。洪義道:“你害饑,交三叔取飯,卻覓不著,兩個在這裏!”送的是破罐裏盛著殘飯。知遠大怒,將這殘飯潑在洪義麵上。洪義怒叫,洪信及二婦人皆至。四個一齊圍定劉知遠,“罵窮鬼怎敢如此無知!好飯好食,充你驢肚!”知遠不懼,一條扁擔,使得熟會,獨自個當敵四下裏,隻把三娘嚇得呆了。但知遠雖是英雄,畢竟寡不敵眾。虧得有兩個英雄,來助他一臂之力,一個是郭彥威,一個是史洪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