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金元諸宮調考(3 / 3)

第十一“則”敘至郭、史助力為止,第十二“則”裏,敘的便是“君臣弟兄子母夫婦團圓”的事。卻說郭、史二人兩條扁擔,向前救護知遠,洪義、洪信弟兄雖勇,畢竟敵不過他們,四口兒便簇定三娘,向莊奔走而去。三娘到莊,定是吃殘害。知遠入府至衙,與夫人嶽氏從頭說起三娘之事。第二天,商量著要接取三娘。臨衙時,卻聽見階前叫屈之聲。叫屈的乃是洪信、洪義。知遠問論誰。洪義說:“小人久住沙陀,種田為活。十三年前,招女婿名知遠,性氣乖訛。為了責備他些兒,便投軍到太原去,把妹子三娘拋棄。生下孩子,曾送與他。他卻又娶了嶽司公女。昨日他又到莊上,說是在經略衙中辦事,一言不合,便相廝打,又有郭彥威、史洪肇二人相助,打得洪義、洪信重傷,兩個媳婦若不走脫,也險些兒命喪黃泉。伏望經略向衙中搜刷劉大。”洪信、洪義正在叨叨地訴說劉大的事,劉知遠頻頻冷笑,叫左右備刀,並怒喝洪信弟兄:“你覷吾身!”兩人凝眸,認得經略卻正是女婿劉郎。當下二人渾如小鬼見大王。刀斧手正待下手,知遠喝住,教取得三娘及妗子再斷罪。傳令下去,五百個兵披鎧甲,導領一輛鳳香車,要去迎接三娘。方欲出門,忽門吏慌忙來報,有一個急腳,言有機密事奉告。急腳報的是,有五百個強人,把小李村圍住,搜括財寶,臨行擄了三娘而去。知遠嚇得三魂七魄渾無主,急教郭彥威、史洪肇統兵去捉那些強人並救回夫人。不料史洪肇出戰,卻為賊人所捉;郭彥威力戰不屈。正在勢急,知遠統軍親來接應。二賊人見了,即棄手中兵器,說,軍中自有尊長,欲求相見。原來出來的是劉知遠母親,二人乃慕容彥超、慕容彥進兄弟,他們因劉知遠貴了,故來相投。於是夫妻母子兄弟一時相會。知遠教人到小李村取李三翁、兩個妗子入並州大衙。嶽夫人親捧金冠霞帔,與三娘,三娘不受,說是村莊中人帶不得金冠,且又發短齊眉。嶽夫人再三相讓。三娘見其真意,便禱天說,若梳發得長,便受金冠,否則,便隻合做偏室之人。言絕,三梳,隨手青絲拂地。眾人皆稱奇。合府皆喜。李三翁道:“你夫妻團聚,老漢死也快活。”正飲間,人報道,兩個舅舅妗子害饑也。知遠命取將四人來。他們四人在階前淚滴如雨,苦苦哀告。知遠說道:“要是你們吃盡那三鬥三升鹽,呷盡三鬥三升醋,便也不打不罵,不誅戮。”洪信告說:“是當日戲言,貴人怎以為念。”知遠大怒,命推去斬首。四人又哀告三娘。三娘不理。衙內並嶽夫人諸官,盡皆勸諫經略。知遠方才怒解,解了綁繩,命登筵席。洪義自悔萬千,欲當眾用手剜去雙目。眾人救了。皆大喜歡!正在這時,門外有一個後生,年方三十,登門求見,自言與經略有親。知遠一見大喜,原來是他同胞親弟知崇。他母親也甚為欣悅。這正是:

弟兄夫婦團圓日,龍虎君臣濟會時。

後來知遠更為顯達,稱朕道寡,坐升金殿。

《劉知遠諸宮調》全書便終結於此。作者在最後說道:

曾想此本新編傳,好伏侍您聰明英賢,有頭尾結束劉知遠。

這部諸宮調的風格,極渾樸,極勁遒,有元雜劇的本色,卻較她們更為近於自然,近於口語。單就一部偉大的傑作論之,已是我們文學史上罕見的巨著;隻有一部同類的《西廂記諸宮調》才可與之頡頏罷。其他一切擬仿的、無靈魂的什麼詩,什麼文,當其前是要立即粉碎了的。何況在古語言學等等方麵更有不可磨滅的重要性在著呢。

十三

《天寶遺事諸宮調》,元王伯成著。伯成,涿州人,生平未詳。鍾嗣成《錄鬼簿》載其雜劇二本:

李太白貶夜郎(今存,見《元刊雜劇三十種》)

張騫泛浮槎(佚)

王國維《曲錄》據無名氏《九宮大成譜》,又增:

興劉滅項

一本。鍾嗣成謂伯成“有《天寶遺事諸宮調》行於世”。賈仲名《補錄鬼簿·淩波仙曲》,也極稱其《天寶遺事》的美妙:

伯成涿鹿俊豐標,公末文詞善解嘲。《天寶遺事諸宮調》,世間無,天下少,《貶夜郎》關目風騷。馬致遠忘年友,仁卿莫逆交。超群類一代英豪(見明藍格抄本《錄鬼簿》)。

“馬致遠忘年友,張仁卿莫逆交”二語,是他處所絕未見者;伯成的生平,可知者惟此而已(《雨村曲話》〔《函海》本,《重訂曲苑》本〕卷上,謂:“王伯成號丹邱先生。”其語無據,故不著)。致遠的卒年約在公元一三○○年以前,伯成當亦為那一時代的人物。鍾嗣成的《錄鬼簿》成於公元一三三○年,已稱“伯成”為“前輩名公”,則其生年當亦必在一三○○年以前也。

然《天寶遺事》自明以後,便不甚傳於世。乾隆間所刊《九宮大成譜》卷二十八,錄《天寶遺事·踏陣馬》一套,其後附注雲:

首闋《踏陣馬》,《北詞廣正譜》及《曲譜大成》,皆收此曲。但第七句皆脫一字,今考原本改正。

又在同書卷五十三所錄《天寶遺事·一枝花》套,卷七十四所錄《天寶遺事·醉花陰》套,皆有很重要的考正。難道乾隆間《大成譜》的編者們,尚能見到《天寶遺事》的原本麼?然此原本今絕不可得見。長沙楊恩壽作《詞餘叢話》,在其中有一段很可笑的話:

明曲《天寶遺事》相傳為汪太涵手筆,當時傳播藝林。以餘觀之,不及洪昉思遠甚。《窺浴》一出,洪作細膩風光,柔情如繪,汪則索然也。

——《詞餘叢話》(有《坦園叢書》本,《重訂曲苑》本)卷二

此誠不知而作者。恩壽不僅不知《天寶遺事》為何人所作,並亦不知《天寶遺事》為何時代的作品,可謂疏謬之至!然亦可見知《天寶遺事》者之鮮。

《天寶遺事》原本今既不可見,幸明嘉靖時郭勳所編的《雍熙樂府》,選錄《天寶遺事》套曲極多;明初涵虛子的《太和正音譜》,清初李玉的《北詞廣正譜》以及乾隆時周祥鈺諸人所編之《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等書,並也選載《天寶遺事》的遺文不少。數年前我曾從這幾部書裏輯錄出一部《天寶遺事》來;但這一部輯本,其篇幅與原本較之,大約相差定是甚遠的,且也沒有道白。任二北先生也有輯錄此書之意,成書與否,惜不能知道。《天寶遺事》的全部結構,在其《遺事引》裏大約可以看出。《遺事引》今存者凡三套:

一)哨遍 “天寶年間遺事”  見《雍熙樂府》卷七

二)八聲甘州 “開元至尊”  見《雍熙樂府》卷四

三)八聲甘州 “中華大唐”  見《雍熙樂府》卷四

四)摧柏子 楊妃“明皇且休催花柳”  見《雍熙樂府》卷

十五

這四套所述大略相同,惟第一套《哨遍》為最詳。茲錄其前半有關《遺事》的情節的曲文如下:

哨  遍

遺事引

天寶年間遺事,向錦囊玉罅新開創。風流醞藉李三郎,真妃日夜昭陽恣色荒。惜花憐月寵恩雲,霄鼓逐天杖。繡領華清宮殿,尤回翠輦,浴出蘭湯。半酣綠酒海棠嬌,一笑紅塵荔枝香。宜醉宜醒,堪笑堪嗔,稱梳稱妝。

〔幺篇〕銀燭熒煌,看不盡上馬嬌模樣。私語向七夕間,天邊織女牛郎,自還想。潛隨葉靖,半夜乘空,遊月窟來天上。切記得廣寒宮曲,羽衣縹渺,仙珮丁當。笑攜玉著擊梧桐,巧稱雕盤按霓裳。不提防禍隱蕭牆。

〔牆頭花〕無端乳鹿入禁苑,平欺誑,慣得個祿山野物,縱橫恣來往。避龍情子母似恩情,登鳳榻夫妻般過當。

〔幺篇〕如穿人口,國醜事難遮當。將祿山別遷為薊州長。便興心買馬軍,合下手合朋聚黨。

〔幺篇〕恩多決怨深,慈悲反受殃。想唐朝觸禍機,敗國事皆因偃月堂。張九齡村野為農,李林甫朝廷拜相。

〔耍孩兒〕漁陽燈火三千丈,統大勢長驅虎狼。響珊珊鐵甲開金戈,明晃晃斧鉞刀槍,鞭颩剪剪搖旗影。衡水粼粼射甲光。憑驍健,馬雄如獬豸,人劣似金剛。

〔四煞〕潼關一鼓過元平蕩,哥舒翰應難堵當。生逼得車駕幸西蜀。馬嵬坡簽抑君王。一聲閫外將軍令,萬馬蹄邊妃子亡。扶歸路愁觀羅襪,痛哭香囊。

這裏所說的隻是幾個大節目。在每一個節目之下,《遺事》都有很詳細的描狀;譬如:“哭楊妃”的一個節目,有明皇的哭,有高力士的哭,又有安祿山的哭;在“憶楊妃”的節目之下,有明皇的憶,也有祿山的憶。在當時寫作的時候,作者是憑著浩瀚的才情而恣其點染的。故白仁甫的《梧桐雨》、《遊月宮》,關漢卿的《哭香囊》,都不過是一本的雜劇,而伯成的《遺事》則獨成為一部弘偉的諸宮調。在這部弘偉的諸宮調裏,所受到前人的影響一定是很多的。例如“哭香囊”的一節,當然是會受有關氏的雜劇的影響的。

依據了上麵的節略,我們便可以將現在所輯得的《天寶遺事》的遺文,排列成一個較有係統的東西:

一)夜行舡 明皇寵楊妃“一片行雲天上來”(《雍熙樂府》卷十二)

二)醉花陰 楊妃出浴“膩水流清漲新綠”(同書卷一)(又此套亦載《九宮大譜》卷七十四;自《梁州第七》以下與《雍熙》所載大異。)

三)祆神急 楊妃澡浴“髻收金索”(《雍熙》卷四)

四)一枝花 楊妃剪足“脫鳳頭宮樣鞋”(同書卷十)

五)翠裙腰 太真閉酒“香閨捧出風流況”(同書卷四)

六)拋球樂 楊妃病酒“雨雲新擾”(同書卷一)

七)一枝花 楊妃梳妝“蘇合香蘭芷膏”(同書卷十)

又見《九宮大成譜》卷五十三;《大成譜》注曰:“《雍熙樂府》原本,於《梁州第七》第三句下,誤接黃鍾調楊妃出浴套,《醉花陰》之又一體,及《神仗兒》、《神仗煞》等曲,反將此套《梁州第七》之第三自以下及三煞、二煞、煞尾,接入楊妃出浴、《醉花陰》套內,蓋因同用一韻,以致錯誤如此。”)

以上七則,正是《遺事引》裏所謂“浴出蘭湯,半酣綠酒海棠嬌,一笑紅塵荔枝香。宜醉宜醒,堪笑堪嗔,稱梳稱妝”的一段;隻是“一笑紅塵荔枝香”的一則情事,其遺文已無從考見。

八)一枝花 玄宗捫乳“掌中白玉珪”(《雍熙樂府》卷十)

九)哨遍 楊妃腰“千古風流旖旎”(同書卷七)

十)瑞鶴仙 楊妃藏鉤會“小杯橙釀淺”(同書卷四)

十一)一枝花 楊妃捧硯“金瓶點素痕”(同書卷十)

以上五則,雖其事未見《遺事引》提起,似亦當在第一部分之中。底下的兩則所寫的便是《遺事引》裏所說的“銀燭熒煌,看不盡上馬嬌模樣,私語向七夕間,天邊織女牛郎,自還想”的數語。

十二)六幺序 楊妃上馬嬌“烹龍炮鳳”(《雍熙樂府》卷四)

十三)一枝花 長生殿慶七夕“細珠絲穿繡針”(同書卷十)

《遺事引》裏所謂“潛隨葉靖,半夜乘空,遊月窟來天上”的一段情節,伯成卻盡了才力來仔細描狀:

十四)點絳唇 十美人賞月“為照芳妍,有如皎練”(《雍熙樂府》卷四)

這一套,大約是先敘宮中美人們賞月事,用以烘染明皇的遊月宮的事的。

十五)六幺令 明皇遊月宮“冰輪光展”(《雍熙樂府》卷五)

十六)玉翼蟬煞 遊月宮“似仙闕,若帝居”(同書卷十五)

十七)點絳唇 明皇遊月宮“玉豔光中素衣叢裏”(同書卷四)

十八)青杏兒 明皇喜月宮“一片玉無瑕”(同書卷四)

十九)點絳唇 明皇哀告葉靖“人世塵清”(同書卷四)

這些著力描寫的所在,大約與白仁甫的《唐明皇遊月宮》雜劇(今佚)總有些關係罷。以下便是“笑攜玉著擊梧桐,巧稱雕盤按霓裳”的一段極盛的狀況,一節極綺膩的風光的故事的敘寫了:

二十)勝葫蘆 明皇擊梧桐“朝罷君王宣玉容”(《雍熙樂府》卷四)

二十一)一枝花 楊妃翠荷葉“攏發雲滿梳”(同書卷十)

正在這個時候,一個禍根便埋伏下了。“無端乳鹿入禁苑,平欺誑,慣得個祿山野物,縱橫恣來往。避龍情子母似恩情,登鳳榻夫妻般過當。”這一段事在底下二套裏寫著:

二十二)牆頭花 祿山偷楊妃“玄宗無道”(同書卷七)

二十三)醉花陰 祿山戲楊妃“羨煞尋花上陽路”(《雍熙樂府》卷一)

象這樣的比較隱秘,比較穢褻的事,清人洪升的《長生殿》便很巧妙,很正當的把她拋棄去了不寫。

二十四)踏陣馬 祿山別楊妃“天上少世間無”(《九宮大成譜》卷二十八)

二十五)勝葫蘆 貶祿山漁陽“則為我爛醉佳人錦瑟傍”(《雍熙樂府》卷四)

這二段便是“如穿人口,國醜事難遮當,將祿山別遷為薊州長”的事了。

二十六)一枝花 祿山謀反“蒼煙擁劍門”(《雍熙樂府》卷十)

二十七)賞花時 祿山叛“擾擾氈車慘霧生”(同書卷五)

二十八)耍三台 破潼關“風流的明皇駕”(《九宮譜》卷二十七)

以上便是“漁陽燈火三千丈,統大勢長驅虎狼”雲雲的祿山起兵與過潼關的一段事了。潼關一破,勢如破竹,不得不“生逼得車駕幸西蜀”。接著便是“馬嵬坡簽抑君王。一聲閫外將軍令,萬馬蹄邊妃子亡”的慘酷絕倫的事發生了。關於幸蜀事,《天寶遺事》的遺文惜無存者;而關於楊妃的亡與明皇的憶則正是伯成千鈞之力之所集中者;當是《遺事》裏最哀豔,最著重的文字。這一節故事的遺文,今見存最多;這不能不說是一件幸事:

二十九)醉花陰 楊妃上馬嵬坡“愁據雕鞍翠眉銷”(《雍熙樂府》卷一)

三十)醉花陰 明皇告代楊妃死“有句衷言細詳察”(同書卷一)

三十一)願成雙 楊妃乞罪“一壁廂死猶熱,血未幹”(同書卷一)

三十二)集賢賓 楊妃訴恨“飛花落絮無定止”(同書卷十四)

三十三)村裏迓古 明皇哀告陳玄禮“六軍不進”(同書卷四)

三十四)勝葫蘆 踐楊妃“是去君王不奈何”(同書卷五)

三十五)祆神急 埋楊妃“霧昏秦嶺日”(同書卷四)

三十六)集賢賓 祭楊妃“人鹹道太真妃”(同書卷十四)

楊妃死後,明皇哭之,憶之。高力士也哭之,憶之。這噩耗傳到了安祿山那裏,祿山也哭之,憶之。關於哭楊妃的事,伯成又是以千鈞之力來去描寫的。原來的排列如何,今不可知,姑以哭、憶事為一類列下:

三十七)粉蝶兒 哭楊妃“玉骨香肌”(《雍熙樂府》卷七)

三十八)新水令 憶楊妃“翠鸞無語到南柯”(同書卷十一)

三十九)粉蝶兒 力士泣楊妃“若不是將令行疾”(同書卷七)

四十)粉蝶兒 祿山泣楊妃“雖則我肌體豐肥”(同書卷七)

四十一)行香子 祿山憶楊妃“被一紙皇宣”(同書卷十二)

四十二)新水令 祿山憶楊妃“舞腰寬褪弊貂衣”(同書卷十一)

四十三)夜行舡 明皇哀詔“不覺天顏珠淚籟”(同書卷十二)

四十四)一枝花 陳玄禮駭赦“錦宮除禍機”(同書卷十)

四十五)端正好 玄宗幸蜀“正團圓成孤另”(同書卷三)

四十六)八聲甘州 明皇望長安“中秋夜闌”(同書卷四)

從《粉蝶兒》套哭楊妃,到《八聲甘州》套望長安的十則,都隻是寫一個“哭”字,一個“憶”字。更有:

四十七)新水令 祿山夢楊妃“駕著五雲軒”(《雍熙樂府》卷十一)

一套,似也可以附在這個所在。

四十八)一枝花 楊妃繡鞋“傾城忒可憎”(《雍熙樂府》卷十)

四十九)賞花時 哭香囊“據刺繡描寫巧伎倆”(同書卷四)以上二則,便是《遺事引》裏所謂“愁觀羅襪,痛哭香囊”的二語了;可惜這裏隻有關於楊妃繡鞋的一則,卻沒有關於羅襪的。最後尚有一則:

五十)賞花時 明皇夢楊妃“天寶年間事一空”(《雍熙樂府》卷五)

從“天寶年間事一空,人說環兒似玉容”起,直說到“貪歡未罷,驚回清夢,玉階前疏雨響梧桐”,似為一個結束或一個“引言”。但說是附於“疏雨響梧桐”的一則故事之後的一個結束,大約是不會很錯的。伯成的“疏雨梧桐”的節目,或甚得白仁甫的那一部《梧桐雨》的雜劇的暗示的罷;正如“哭香囊”的一個節目之得力於關漢卿的《唐明皇哭香囊》一劇一樣。但很可惜的,“疏雨響梧桐”的遺文,我們卻已無從得見了。

洪升的《長生殿》,其下卷幾全敘楊妃死後的事,特別著重於“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雲雲的一段虛無縹緲的天上的故事。白氏的《梧桐雨》劇,則截然的終止於“秋雨梧桐葉落時”的一夢,恰正獲得最高超的悲劇的氣氛,遠勝於《長生殿》之拖泥帶水。伯成的《天寶遺事》,是否也終止於“秋雨梧桐”,今不可知,但《賞花時》“天寶年間事一空”套若果為一個總的結束,則其“尾聲”當然會是“秋雨梧桐”的一夢的。這部弘偉的《天寶遺事諸宮調》若果真終止於此,則其識力,當更過於董解元;其風格的完美,其情調的雋逸,也當更較《西廂記諸宮調》為勝。

《天寶遺事諸宮調》的遺文,除過於零星者不計外,凡得上列的五十四套(連《遺事引》四套)。可說是已盡了可能的搜輯的工力了。大部分都被保存在《雍熙樂府》裏。這部空前的浩瀚的“曲集”,其中所收羅著的重要的材料不知凡幾。《天寶遺事》五十餘套,便是重要的材料的一種。在較《雍熙樂府》的刊行為早的《盛世新聲》及約略同時的《詞林摘豔》二書裏,《天寶遺事》的曲子連一套也不曾收著。這真有點可怪!《太和正音譜》及《北詞廣正譜》所收的《遺事》的曲子,卻又是極為零星的。《九宮大成譜》又開始注意到《遺事》,但所錄《遺事》的曲文,出於《雍熙樂府》外者僅二套耳。故輯錄《遺事》的遺文,終當以《雍熙》為淵藪。

這五十四套的曲文,當然不能盡《遺事》的全部。就《西廂記諸宮調》有一百九十三套,《劉知遠諸宮調》殘存三分之一的篇幅,而也有八十套的事實看來,《天寶遺事》大約總也會有二百套左右的吧。今輯得的五十四套,隻當得全文的四分之一。最明顯的遺漏是:“曉日荔枝香”、“霓裳舞”、“夜雨梧桐”等等重要的情節。伯成以那末許多套的曲子,來寫明皇的遊月宮,來寫安祿山的離京,來寫楊貴妃的死,來寫明皇等的哭與憶,便知所遺者一定是不在少數。

假如有一天,象發見《劉知遠諸宮調》似的,也發見了《天寶遺事諸宮調》的原本,那豈僅僅是一件驚人的快事而已!要是《九宮大成譜》的編者們不說謊,果真猶及見到《天寶遺事》的原書,則在今日(離他們不到二百年)而若得到此弘偉的名著,恐怕也不是什麼太突然的事罷。

《天寶遺事》很早的便成為談資;《長恨歌》以外,宋人已有《太真外傳》(樂史著,有《顧氏文房小說》本)及《梅妃傳》(無作者姓名,亦見於《顧氏文房小說》)諸作,頗盡描狀之態。《輟耕錄》所載“院本名目”中,也有

擊梧桐

一本。元人雜劇,關於此故事者更多:於關、白二氏諸作外,更有庾天錫的

楊太真霓裳怨一本(今佚,《錄鬼簿》著錄)

楊太真華清宮一本(同上)

又有嶽伯川的

羅光遠夢斷楊貴妃一本(今佚,《錄鬼簿》著錄)

而王伯成則為總集諸作的大成者。其魄力的弘偉,誠足以壓倒一切。象那末浩瀚的一部《天寶遺事》,在他之前,還不曾有人敢動過筆呢。在他之後,明人之作誠多,若《驚鴻》,若《彩毫》,皆是其中表表者,然若置之這部偉大的諸宮調之前,則惟有自慚其形醜耳。

十四

在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的開卷,曾有一段話道:

〔太平賺〕……比前覽樂府不中聽,在諸宮調裏卻著數。一個個旖旎風流濟楚,不比其餘。

〔柘枝令〕也不是《崔韜逢雌虎》,也不是《鄭子遇妖狐》,也不是《井底引銀瓶》,也不是《雙女奪夫》。也不是《離魂倩女》,也不是《謁漿崔護》,也不是《雙漸豫章城》,也不是《柳毅傳書》。

在這裏,我們可得到不少的諸宮調的名目:

一)崔韜逢雌虎諸宮調

二)鄭子遇妖狐諸宮調

三)井底引銀瓶諸宮調

四)雙女奪夫諸宮調

五)倩女離魂諸宮調

六)崔護謁漿諸宮調

七)雙漸趕蘇卿諸宮調

八)柳毅傳書諸宮調

這些,全部是與《西廂》同科的“倚翠偷期話”,而非“樸刀杆棒,長槍大馬”之流。

又,在石君寶的《諸宮調風月紫雲亭》劇裏,由韓楚蘭的口中,也可以搜到下列幾種的諸宮調的名目:

一)三國誌諸宮調

二)五代史諸宮調

三)雙漸趕蘇卿諸宮調

四)七國誌諸宮調

其中除了第三種《雙漸趕蘇卿諸宮調》已見於董解元所述者外,其他幾種,都完全是“鐵騎兒”或“長槍大刀”一類的著作。

周密《武林舊事》(卷十)所載的諸宮調二本:

一)諸宮調霸王

二)諸宮調卦鋪兒

其性質不很明了,但其為最早期的諸宮調則可斷言。

始創諸宮調的孔三傳,所作唯何,今不可知。耐得翁《都城紀勝》:“孔三傳編撰傳奇靈怪入曲說唱”,則其所編撰,當必不止一二種。孟元老《東京夢華錄》有“孔三傳《耍秀才諸宮調》”語,與“毛詳,霍伯醜商謎,吳八兒合生”並舉,則“耍秀才”如果不是人名,便當是諸宮調名了。

王伯成《天寶遺事諸宮調引》有雲:

〔三煞〕好似火塊般曲調新,錦片似關目強,如沙金璞玉逢良匠。愁臨阻嶮頻搔首,曲到關情也斷腸。雖脂妝,不比送君南浦,待月西廂。

——《雍熙樂府》卷七引

“待月西廂”指的當然是《西廂記諸宮調》了;“送君南浦”的情節,見於《琵琶記》,難道趙貞女蔡二郎事,也曾見之於諸宮調麼?

《永樂大典》所載《張協狀元戲文》,其開頭便是彈唱一段諸宮調,說:“這番書會,要奪魁名。占斷東甌盛事,諸宮調,唱出來因廝羅響。賢門雅靜,仔細說教聽。”當時或者竟有全部《張協狀元諸宮調》也說不定。

《輟耕錄》所著錄的“院本名目”拴搐豔段一部裏有“諸宮調”一本。然不詳其名。

關於諸宮調的著錄,殆已盡於此矣。茲更分別著之於下,並略加說明。諸宮調的書錄其將以此為發端歟?

一 耍秀才諸宮調

孔三傳著

“耍秀才”不似人名,故列於諸宮調之首。此作內容未詳。大抵以“秀才”作嘲笑的對象罷。周密《武林舊事》所載“官本雜劇段數”,中有“襤哮負酸”、“秀才下酸擂”等以“酸”為名者五種。陶宗儀《輟耕錄》所載“院本名目”,中有“合房酸”、“麻皮酸”以至“哭貧酸”、“酸孤旦”等以“酸”為名者又十二種。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據明刊本)謂:

世謂秀才為措大,元人以秀才為細酸。《倩女離魂》首折,末扮細酸為王文舉是也。

是“酸”正指“秀才”,那十餘種以“酸”為名的“雜劇詞”與“院本”當皆係以“秀才”為登場的人物。《輟耕錄》“院本名目”中,在題目院本名下,有《呆秀才》一本,又別有“秀才家門”一類,所列自大口賦,拂袖便去,到看馬胡孫,凡十種。當也都是耍秀才一流的東西罷。

二 諸宮調霸王

無名氏作

“霸王”之名,在“雜劇詞”及“院本”裏頗為常見。大抵是敘述項羽的事的罷。《武林舊事》所載“官本雜劇段數”於此本外,又有:

霸王中和樂  入廟霸玉兒  單調霸王兒

霸王劍器等四本。

《輟耕錄》所載院本名目,則別有“霸王院本”一目,中有:

悲怨霸王  範增霸王

草馬霸王  散楚霸王

三官霸王  補塑霸王

等六種。更有《霸王草》一種,見於“衝撞引首”一類之中。當皆是以霸王這個人物為中心的。王國維以為:“愚意霸王亦調名,因創調之人始詠霸王,即以名其調,故有範增霸王,三官霸王等異名。”(見晨風閣本《曲錄》卷一附注)但“霸王”若果為調名,將何所解於諸宮調霸王的一個名稱呢?我的意思,以為,正以有《範增霸王》、《悲怨霸王》、《散楚霸王》等等不同的題目,足以見出所敘者皆為“霸王”事。這些事與霸王皆有關係;並非以毫不相幹的故事附上去也。且《輟耕錄》所分的“和曲院本”、“上皇院本”、“題目院本”及“諸雜大小院本”等等皆係以“類分”,以“事分”,以“人分”,並無以“調分”者。“霸王院本”當不會是一個例外。

元雜劇敘霸王事者有

禹王廟霸王舉鼎(高文秀撰,今佚)

霸王垓下別虞姬(張時起撰,今佚)

第二本。明傳奇有《千金記》,亦敘及霸王事。又《雍熙樂府》載《十麵埋伏》、《小十麵》等套數不下十餘,皆與霸王事有關。

三 諸宮調卦鋪兒

無名氏作

“卦鋪兒”不知何意義,其名屢見於《武林舊事》所載的“官本雜劇段數”及《輟耕錄》所載的“院本名目”裏。《武林舊事》所載,以“卦鋪兒”名者,於《諸宮調卦鋪兒》一本外,有:

兩同心卦鋪兒  一井金卦鋪兒

滿皇州卦鋪兒  變貓卦鋪兒

白苧卦鋪兒   探春卦鋪兒

慶時豐卦鋪兒  三哮卦鋪兒

等八本。《輟耕錄》所載,則有下列二種:

卦鋪兒(諸雜大小院本)  調猿卦鋪(諸雜院爨)

大約“卦鋪兒”雲雲,與“打三教”、“鬧三教”之類是很相同的,所敘的都是當時人所喜聽的“卦鋪兒”的故事。《輟耕錄》院本名目裏,又有:

說卦彖(列良家門)

一名,“卦鋪兒”或是其同類罷。或疑“卦鋪兒”為曲調名,但既有《諸宮調卦鋪兒》,則其非曲調名可知。

四 崔韜逢雌虎諸宮調

無名氏作

崔韜逢雌虎的故事,見於《太平廣記》卷四百三十三(出《集異記》)。崔韜,蒲州人,旅遊滁州,曉發,至仁義館宿。館吏曰:“此館凶惡,幸無宿也。”韜不聽。至二更,韜方展衾欲就寢,忽見館門有一大足如獸。俄然其門豁開,見一虎自門而入。韜驚走,於暗處潛伏視之。見獸於中庭脫去獸皮,便有一好女子。奇麗嚴飾,升廳而上,就韜衾而睡。韜出問之:“適見汝為獸入來何也?”女子說是:“家貧,欲求良匹,無由自達,乃夜潛將虎皮為衣,知君子宿於是館,故欲托身以備灑掃。”韜乃納之。取獸皮衣棄廳後枯井中。乃掣女子而去。後韜明經擢第,任宣城時,韜妻及男將赴任。與俱行月餘,複宿仁義館。韜笑曰:“此館乃與子始會之地也。”往視井中,獸皮衣宛然如故。妻令人取之。既得,妻笑謂韜曰:“妾試更著之。”接衣在手,妻乃下階,將獸皮衣著之。才畢,乃化為虎,跳躑哮吼,奮而上廳,食韜及子而去。

這一則故事,乃是獸妻型的民間故事之一;其棄衣於井的一段事,更大類鵝女郎型的故事,不過其結局較任何鵝女郎型故事都更為悲慘耳。

這故事,在宋、元之間,似流行甚廣。在周密所敘的“官本雜劇段數”裏,有:

崔智韜艾虎兒

一本,又有:

雌虎

一本,原注雲:“崔智韜”。當皆係敘《崔韜逢雌虎》的事。陶宗儀所載的院本名目裏,有:

虎皮袍(在“唱尾聲”一類)

一本,不知與崔韜事有無關係。賈仲名《續錄鬼簿》所附“諸公傳奇,失載名氏”的雜劇名目裏,有:

盜虎皮(《人頭峰崔生盜虎皮》)

一本,則崔韜事也並有元劇了。

五 鄭子遇妖狐諸宮調

無名氏作

鄭子遇妖狐事,見於《太平廣記》卷四百五十二《任氏》條。此傳為沈既濟作。既濟,唐大曆間蘇州吳人,官至禮部員外郎。有《枕中記》,極有名。妖狐事,敘次也極婉曲可喜。任氏為一女妖。遇一貧苦的少年鄭六,便嫁給了他。鄭六寄食於妻族,與妻族中韋崟者交厚。崟豪邁,好飲酒。見任氏,為其色所醉,愛之發狂,乘鄭六他出逼之。任氏力拒不獲,然神色慘變。長歎道:“鄭六可哀也!有六尺之軀,而不能庇一婦人,豈丈夫哉!且公少豪侈,多獲佳麗,遇某之比者眾矣。而鄭生貧賤耳,所稱愜者唯某而已。忍以有餘之心而奪人之不足乎!”崟聞其言,遽置之,謝曰:“不敢!”自此時相過往,狎昵甚歡,惟不及亂而已。任氏也力為崟求得其所欲得的美人。後歲餘,鄭六授槐裏府果毅尉,邀與任氏俱去。任氏不欲往。鄭子懇請,任氏愈不可。鄭六乃求崟資助。崟詰其故。任氏良久曰:“有巫者言,某是歲不利西行,故不欲耳。”鄭子與崟大笑之。任氏不得已遂行。崟以馬借之,出祖於臨皋。信宿,至馬嵬。任氏乘馬居其前,鄭子乘驢居其後,女奴別乘,又在其後。是時,西門圉人教獵狗於洛川,已旬日矣。適值於道:蒼犬騰出於草間。鄭子見任氏欻然墜於地,複本形而南馳,蒼犬逐之,鄭子隨走叫呼不能止,裏餘為犬所獲。鄭子銜涕出囊中錢贖以瘞之,削木為記。回睹其馬,齧草於路隅,衣服悉委於鞍上,履襪猶懸於鐙間,若蟬蛻然,唯首飾墜地,餘無所見。女奴亦逝。

這故事頗為人知,然宋、金、元間的作者們以此為題材者則絕少;其名目不見於周密及陶宗儀所載的“官本雜劇段數”及“院本名目”裏,也不見於元人所作劇中。即宋、元、明的戲文、傳奇,以此為題材者也沒有。隻有此諸宮調一本耳。

六 井底引銀瓶諸宮調

無名氏作

此本不知敘述什麼故事。白居易《新樂府》有《金井引銀瓶》一題。在元白仁甫的《裴少俊牆頭馬上》(亦名《鴛鴦簡牆頭馬上》)雜劇裏,也有遊絲引銀瓶,到金井中汲水的一段話:

〔鷹兒落〕似陷人坑千火穴,勝滾浪千堆雪,恰才石頭上損玉簪,又教我水底撈明月。

〔德勝令〕冰弦斷便情絕,銀瓶墜永離別,把幾口兒分兩處,誰更待雙輪碾四轍?……

與白氏《新樂府》所敘的故事正同。難道這部諸宮調敘的也便是裴少俊的故事?敘述裴少俊事的曲文見於周密《武林舊事》所載者,有:

裴少俊伊州

一本,見於陶宗儀《輟耕錄》所載者,有:

鴛鴦簡(見於“諸雜大小院本”一類裏)

牆頭馬(見於“諸雜大小院本”一類裏)

二本。明徐渭《南詞敘錄》所載“宋元舊篇”的戲文名目裏,也有《裴少俊牆頭馬上》一本。是這故事所侵入的範圍竟極廣的了;其所寄托的文體,由“雜劇詞”至雜劇、戲文,幾無不有。這部諸宮調之也為敘述裴少俊事,當然是很可能的。

七 雙女奪夫諸宮調

無名氏作

“雙女奪夫”的故事,在宋、金時代當甚為流行,一提起來便無人不知,正如今日我們一提起了“待月西廂”,便無不知其為崔、張的故事一樣。可惜這故事究竟說的什麼,今已無法知道。周密《武林舊事》所載的“官本雜劇段數”裏有:

雙旦降黃龍

一本,那是以《降黃龍》的一個曲調,詠唱“雙旦”的故事的,但是否為“奪夫”的事,則不可知。又在陶宗儀《輟耕錄》所載的“院本名目”裏有:

雙捉婿(見“諸雜大小院本”類中)

一本,頗像是演唱“奪夫”的故事的。賈仲名《續錄鬼簿》載明初唐以初所撰雜劇:

四女爭夫(《陳子春四女爭夫》)

一本,也大似這故事的同類,惟由二女而增為四女,情節更為複雜耳。在元人雜劇裏,敘述“雙女奪夫”之事者頗多。最著者為趙貞女型的一類雜劇,像:

楊顯之:臨江驛瀟湘夜雨(《元曲選》本)

尚仲賢:海神廟王魁負桂英(作者編《元明雜劇輯逸》本)

等等。又關漢卿的雜劇:

詐妮子調風月(《元刊雜劇三十種》本)

也是寫的“二女奪夫”的事。宋、元戲文裏,有關於趙貞女型的故事更多,於蔡二郎、王魁外,別有所謂:

陳叔萬三負心(《南詞敘錄》著錄)

崔君瑞江天暮雪(《南詞敘錄》著錄)

林招得三負心(《南詞敘錄》著錄)

李勉負心(見沈璟《南九宮譜》引無名氏集古傳奇名散套《正宮刷子序》曲)等等;又有:

鶯燕爭春詐妮子調風月(見《永樂大典》目錄,及《南詞敘錄》)

一本,當與漢卿的雜劇敘述同一故事。像這末許多的“奪天”的故事,這部諸宮調所采用的究竟是那一個呢?這隻好是付之“缺疑”的了。

八 倩女離魂諸宮調

無名氏作

“倩女離魂”的故事,見於《太平廣記》卷三百五十八,題為《王宙》,蓋即陳玄祐所作之《離魂記》。玄祐,為唐大曆間人,生平未詳。王宙幼聰悟,美容範,與舅張鎰之女倩娘,自幼相愛。倩娘亦端妍絕倫。二人長成後,常私感想於寤寐。然鎰竟許倩娘於他人,女聞而鬱抑;宙亦深恚恨,托以當調,竟赴京。夜方半,宙不寐,忽聞岸上有一人行聲甚速,須臾至船,乃倩娘徒行跣足而至。宙驚喜發狂,遂同行,至蜀,凡五年,生兩子。後倩娘思家,宙乃與俱歸。然室中乃別有一倩娘,病臥數年不起。聞倩娘至,乃飾妝更衣,出與相迎,翁然合為一體,其衣裳皆重。

此故事不見於“官本雜劇段數”及“院本名目”中,殆第一次被寫入諸宮調裏的罷。元人雜劇有:

棲鳳堂倩女離魂(趙公輔撰,今不傳)

迷青瑣倩女離魂(鄭光祖撰,有《元曲選》本))

各一本,皆敘此事。宋、元戲文裏也有:

迷青瑣倩女離魂(見沈璟《南九宮譜》所載南鍾賺“集六十二家戲文名”)

一本。大約自諸宮調彈唱著之後,這故事便成了很流行的一個題材的了。

九 崔護謁漿諸宮調

無名氏作

崔護事見《本事詩》(據《曆代詩話續編》本),知者已多,無煩再引。周密《武林舊事》所載“官本雜劇段數”,其中有關於崔護事者二本:

崔護六幺

崔護逍遙樂

元人雜劇裏也有敘述崔護事者二本:

崔護謁漿(白仁甫撰,今佚)

崔護謁漿(尚仲賢撰,今佚)

明人孟稱舜也有雜劇一本:

人麵桃花(《盛明雜劇初集》本)

這些皆是敘述崔護事的“雜劇詞”與“劇本”,並這部諸宮調而共有六種矣。

十 雙漸趕蘇卿諸宮調

無名氏作

雙漸蘇卿事為宋、元人所最豔稱。《雍熙樂府》中詠雙漸蘇卿事者無慮十餘套。陶宗儀《輟耕錄》所載“院本名目”裏有:

調雙漸(在“諸雜大小院本”類中)

一本。宋、元南戲中,有:

蘇少卿月夜泛茶船(見《永樂大典》目錄及《南詞敘錄》)

一本。元人雜劇裏,也有王實甫所撰:

蘇少卿月夜販茶船(今佚,有殘文見作者的《元明雜劇 輯逸》中)

一本,及庾天錫所撰:

蘇少卿麗春園(見《錄鬼簿》,今佚)

一本。這些作品的時代,類皆在這部諸宮調後,多少總當受有她的影響的,雖然未必定是像王實甫《西廂記雜劇》之出於《董西廂》似的那末亦步亦趨的。自關漢卿以下,凡是元劇說到妓女文人的相戀,便莫不引雙漸、蘇卿事為本行的典故。這故事竟成了宋、元時最流行的人人皆知的一個典實了。石君寶的《諸宮調風月紫雲亭》,也說到這部諸宮調。最有趣的是,在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滸全傳》裏,有一段說到白秀英作場說唱“雙漸趕蘇卿”的事:

鑼聲響處,那白秀英早上戲台參拜四方,拈起鑼棒如撒豆般點動。拍下一聲界方,念了四句七言詩,便道:“今日秀英招牌上明寫這場話本是一段風流韞藉的格範,喚做《豫章城雙漸趕蘇卿》。”說了閑話又唱,唱了又說,合棚價眾人喝采不絕。……那白秀英唱到務頭,這白玉喬按喝道:“雖無買馬博金藝,要動聰明鑒事人。看官喝采道是過去了,我兒且回一回。”

——第五十一回,《插翅虎枷打白秀英》

在《英雄譜》本的《水滸傳》裏,這段事是第四十七回(《雷橫枷打白秀英》),所敘的與一百二十回本無甚出入。在這一般話裏,可注意的是:白秀英說唱的乃是《豫章城雙漸趕蘇卿》的話本。但她雖是“說了閑話又唱,唱了又說”的舉動,卻似專注重在唱,故以說為“閑話”,而聽眾所喝采者也當然是注意在她的歌聲;且下台聚錢時,也必待要“唱到務頭”處。這種種,都可證明她所說唱的“話本”並不是一部什麼平常的流傳於宋、元間的話本(宋、元話本裏也夾著唱,但究竟是以說為主,非以唱為主)。或者,她所說唱的竟是一部《雙漸蘇卿諸宮調》也說不定。就其說唱的情形看來,大有是在說唱諸宮調的可能。至於話本二字,意義本甚含糊,其所包括也甚廣泛。傀儡戲有話本,影戲也有話本(《都城紀勝》雲:“凡傀儡敷演煙粉靈怪故事,鐵騎公案之類,其話本或如雜劇或如崖詞。……凡影戲乃京師人初以素紙雕鏃,後用彩色裝皮為之。其話本與講史書者頗同,大抵真假相半。”)甚至說經,說參請,商謎等等也各有其話本。話本的意義既可以包括到傀儡戲乃至影戲的劇本,又何不可並包括到諸宮調呢(董解元也自稱其所作為話本)?

十一 柳毅傳書諸宮調

無名氏作

這部《柳毅傳書諸宮調》,其故事當然是本之於唐李朝威的《柳毅傳》的,《柳毅傳》見《太平廣記》卷四百十九。朝威生平不可知。這故事在宋、元間流傳得很普遍,於這部諸宮調外,尚有:

柳毅大聖樂(見周密《武林舊事》)

洞庭湖柳毅傳書(尚仲賢撰,有《元曲選》本)

柳毅洞庭龍女(此為南戲文,見《南詞敘錄》,今佚)

等作。龍女為印度的產物,但在我們的故事裏,卻引起了不少的波瀾,柳毅事特其一耳。

以上十一種,並皆為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以前的或同時的著作;除孔三傳一人外,其他著作者今皆不可知。僅知其皆為宋及金代的人物耳。其著作的時代,最早約始於宋神宗熙寧(公元一○六八年)間(《碧雞漫誌》卷二,謂孔三傳為熙寧、元豐間人,見上文),而止於金亡(公元一二三四年)。宋與金雖南北阻隔,然說唱諸宮調的風氣卻當是南北相通的。這時代可稱得起是諸宮調的黃金時代。再加上《劉知遠諸宮調》及《西廂記諸宮調》,這時代便共占有十三種的那末弘偉的著作了。誠足為一代的光榮!這十三種偉大的諸宮調,如果放在千百種的元雜劇、明傳奇之前,是一點也不會有什麼愧色的!

底下的五種,時代不可知。然其四種既著錄於石君寶和王伯成的所著裏,則至遲也當是元初(約公元一三○○年以前)之物,與以上的十餘種的時代,相差當是不很遠的。《張協狀元》一作,時代更難決定。惟《張協狀元》的戲文,既被稱為“宋元舊篇”而著錄在《南詞敘錄》裏,則這部諸宮調的時代,當也不會是更後於元代中葉以下的。所以我們以為諸宮調是一○六八到一三○○年間的產物,大約是不會很錯的,自此以後,諸宮調便永絕跡於文壇上了,元末明初人,似已鮮知其體製。其生命不過一個半世紀耳!可謂短促之至!然一個光榮的時代,未必便是很長的,希臘的悲劇時代,英國的莎士比亞時代,又何嚐曾延長到一個世紀以上呢。諸宮調的生命雖短,卻已深刻的印下了一個最光榮的足跡在我們的文學史上了。

十二 三國誌諸宮調

無名氏作

這部諸宮調當然為長篇巨著。以三國故事的浩瀚,簡短的篇幅是難以容納得下的。三國事,早已成為民眾所嗜愛的一個“故事中心”。唐末及北宋時,已有敷演三國事為通俗的講談之資者(《小說考證》引《交翠軒筆記》雲:“東坡集記王彭論曹劉之澤雲:塗巷小兒薄劣,為其家所厭苦,輒與數錢,令聚坐聽說古話。至說三國事,聞玄德敗,則顰蹙有出涕者,聞曹操敗,則喜躍暢快。……是北宋時已有衍說三國野史者矣。又李義山《驕兒詩》:或謔張飛胡,或笑鄧艾吃。似當日俳優,已有以孟德為戲弄者。”)《都城紀勝》載有霍四究者,專以“說三分”為業。及元代而益盛,既有《三國誌平話》的一部小說,更有許多的雜劇,像關漢卿的:

關大王大刀會(有《元刊雜劇三十種》本)

關張雙赴西蜀夢(存於同上雜劇集中)

高文秀的:

劉先主襄陽會(《錄鬼簿》著錄,今佚)

周瑜謁魯肅(有遺曲見作者的《元明雜劇輯逸》中)

武漢臣的:

虎牢關三戰呂布(《錄鬼簿》著錄,今佚)

王仲文的:

諸葛亮秋風五丈原(有《元刊雜劇三十種》本)

七星壇諸葛公祭風(《錄鬼簿》著錄,今佚)

等等,列舉是不能一時盡的。《也是園書目》更將無名氏所作雜劇,關於三國事的,別列為三國故事一類,這類裏,共凡有二十一本之多,也可見其在元代劇壇上的氣焰之高張了。陶宗儀《輟耕錄》所載“院本名目”裏,也有關於三國故事的六本:

赤壁鏖兵

刺董卓

十樣錦(大約說諸葛論功的事罷)

襄陽會

大劉備

罵呂布

在元代之末,著名的羅貫中的《三國誌演義》便也出現。明代關於“三國”故事的傳奇也不少;於王濟的《連環記》,鄒玉卿的《青鋼嘯》外,尚有無名氏之《古城記》及《三國記》(明傳奇《三國誌》之名,見於《綴白裘》,係雜湊《單刀會》劇及《古城記》曲而成者,靠不住,恐無此書)。這部諸宮調恰出現於極盛的時代的中間,恰足為說唱者最易號召的資料。

十三 五代史諸宮調

無名氏作

五代史故事與三國誌故事,都是宋代講壇上的驕子。《都城紀勝》載有尹常者專以“賣五代史”為業,與霍四究的“說三分”,恰是專門的講史書的雙璧。尹常的《五代史》今絕不可見。然流傳於世者乃有《五代史平話》一種,雖未必便是宋代的東西,卻至遲也不會是出於元代以後的(《五代史平話》有武進董氏刊本,有商務印書館新印本。關於此書的年代問題,我將有一篇論文說到它)。在諸宮調的一方麵,既有《劉知遠》的一部偉著,複有綜攬五代史事的此作,其活躍的程度是很為可觀的。我們想像,若李存孝、王彥章之流,其英姿翩翩的從女流說唱者的滔滔的講談裏,被傳達出來,誠不知要迷醉了多少的聽眾!此外據陶宗儀所載,更有所謂:

斷朱溫爨  黃巢  史弘肇

的三種“院本”,那大約都是很簡短的東西。又在元劇裏,關漢卿曾寫了一本:

鄧夫人哭存孝(《錄鬼簿》著錄,今佚)

白仁甫也作著一本:

李克用箭射雙雕(見作者的《元明雜劇輯逸》)

《也是園書目》所載關於“五代故事”的無名氏雜劇凡六本:

李存孝大戰葛從周(今佚)

狗家疃五虎困彥章(後來《五代殘唐傳》的“五龍困死王彥章”的一段有聲有色的爭鬥,當由此劇演變而來。)(今佚)

朱全忠五路犯太原(今佚)

李嗣源複奪紫泥宣(今佚)

飛虎峪存孝打虎(今佚)

壓關樓壘掛午時牌(今佚)

仿佛皆是以李存孝及王彥章的故事為中心似的;大約在講唱五代故事裏,其最有聲色的,除劉知遠、李三娘的悲歡離合之外,便要算是存孝、彥章的戰跡了。關於存孝、彥章事當是“鐵騎兒”的一流,而劉知遠事則另辟一格,大類“煙粉”故事。《劉知遠諸宮調》的離開了《五代史諸宮調》而獨立,當是此故吧。在石君寶的《諸宮調風月紫雲亭》劇裏,我們也可明白看出,五代史諸宮調乃是“鐵騎兒”。

十四 七國誌諸宮調

無名氏作

七國故事沒有三國和五代的故事那末風行,然孫、龐鬥智,樂毅圖齊,亦複為職業的說唱人所豔稱。元人所刊《全相平話五種》,中有《樂毅圖齊七國春秋後集》一種,由其開卷所敘推之,則其“前集”當必為“孫、龐鬥智”的故事。今日流行之前後《七國誌》(亦名《劍鋒春秋》),所敘亦孫、龐及樂毅諸人事,不過更加上了始皇滅六國的一段總結帳耳。《也是園書目》所載關於“春秋故事”的無名氏雜劇中,有:

後七國樂毅圖齊

一本,其所演述者當與那部同名的元人平話不會相差很遠的。元人的《樂毅圖齊》平話,支蔓荒誕,鬼話連篇;以明人的《封神傳》較之,封神還覺得荒唐得不夠到家呢。《七國誌諸宮調》所述,或不至於那末離奇得可笑的罷。

十五 趙貞女諸宮調

無名氏作

王伯成《天寶遺事引》裏有“不比送君南浦,待月西廂”語。“待月西廂”,自然是人人所知的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送君南浦”當也會是趙貞女、蔡二郎的故事罷。今《琵琶記》有《南浦送別》一出,是常見之於劇壇上的東西。趙貞女、蔡二郎的戲文,今已絕不可得見,然就各書(像《南詞敘錄》)所述,知其情節與今傳《琵琶記》相差得不甚遠。是則“南浦送別”的事,或是“古已有之”的罷。

趙貞女、蔡二郎事,南宋已甚流行於世,故陸放翁有:“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死後是非誰管得,滿街聽唱蔡中郎”詩。《輟耕錄》所載“院本名目”裏,也有:

蔡伯喈

一本,是蔡二郎的故事,未必沒有更侵入諸宮調的領域內的可能。

十六 張協狀元諸宮調

無名氏作

這部諸宮調的一段,已見於《張協狀元戲文》的開卷。惟世間究竟有無這部諸宮調出現過,則為不可知的事。或竟是《張協狀元戲文》的作者故弄玄虛,特地要換換聽眾的口味,故而“出奇製勝”的在戲文的開場,說唱這一段諸宮調罷。這是很有可能的事。

以上十六種的諸宮調,加上了《西廂》、《劉知遠》和《天寶遺事》便共有十九種了。假如這十九種諸宮調全部流傳於世,那不是一件什麼細小的事;中國文學史或將因之而有所改觀呢。我們不能沒有希望:於現存的三種之外,或將更有第四種、第五種、第六種……為我們所發見的罷——不管在上述的十幾種名目以內或以外,將都會是文學史上極重大的消息。

十五

諸宮調的影響,在後來是極偉大的;一方麵把“變文”的講唱的體裁,改變了一個方向,那便是不襲用“梵唄”的舊音,而改用了當時流行的歌曲來作彈唱的本身。這個影響在“變文”的本身上,幾乎也便倒流似的受到了。我們看“變文”的嫡係的兒子“寶卷”,在襲用了“變文”的全般體格之外,還加上了《金字經》,《掛金索》等等的當時流行的歌曲(今日所見的寶卷,以作者所藏的元、明間鈔本的《日蓮救母出離地獄升天寶卷》為最古,其中曾雜用《金字經》、《掛金索》二調),這不能不說是諸宮調所給予的恩物或暗示。本該是以單調的梵唄組成的《諸佛名經》等等,今所見的永樂間刊本,卻全是用浩瀚的歌曲組織成功的。這大約也是受有諸宮調的暗示的可能。在南戲方麵,諸宮調也頗有所給予(參看王國維的《宋元戲曲史》第十四章)。

但諸宮調的更為偉大的影響,卻存在元人雜劇裏。元代雜劇、宋代的“雜劇詞”並非一物。這在我的幾篇論文裏,已屢次說到(參讀作者的《雜劇起源論》一文,又《宋元明戲劇的演進》一書〔《中國曆史叢書》之一〕,惜此二文均未印出)。就文體演進的自然的趨勢看來,從宋的大曲或宋的“雜劇詞”而演進到元的“雜劇”,這其間必得要經過宋、金諸宮調的一個階段;要想躥過諸宮調的一個階段幾乎是不可能的。或者可以說,如果沒有諸宮調的一個文體的產生,為元人一代光榮的“雜劇”,究竟能否出現,卻還是一個不可知之數呢。

元人雜劇,在體製上所受到的諸宮調的影響,是極為顯著的。我們都知道,諸宮調是由一個人彈唱到底的,有如今日流行的彈詞鼓詞。凡是這一類的有曲有白的講唱的敘事詩,從最原始的變文起,到最近尚在流行的彈詞鼓詞止,幾乎沒有一種不是“專以一人”“念唱”的。這既已在上文說得很明白。這一點,在元人雜劇裏便也維持著。元劇的以正末或正旦獨唱到底的體裁是最可怪的,與任何國的戲曲的格調都不相同,與任何種的文體也俱不同類。但卻獨與諸宮調的體例極為符合。宋代的雜劇詞或大曲是否為一人獨唱,今不可知。以理度之,或有一人獨唱的可能。但其對於元劇的影響卻是很微細的。如果元劇的旦或末獨唱到底的體例是有所承襲的話,則最可能的祖禰,自為與之有直接的淵源關係的諸宮調。戲曲的元素最重要者為對話,而元劇則對話僅於道白見之,曲詞則大多數為抒情的一人獨唱的。雖亦有與道白相對答的,卻絕無二人對唱之例。這種有對白而無對唱的戲曲,誠然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宋、元的戲文,其體例便與之截然不同。但這體例,這格式,決不會從天上落下來的。諸宮調的那個重要的文體,恰好足以供給我們明白元劇所以會有如此的格例之故。更有趣的是:在宋、金的時候講唱諸宮調者,原有男人,有女人。元人雜劇之有旦本(即以正旦為主角,獨唱到底者),有末本(即以正末為主角,獨唱到底者),也當與此有些重要的關係罷。否則,在旦末並重的情節的諸劇裏,為何旦末始終沒有並唱的呢。

僅有一點,元人雜劇與諸宮調是不同的;即前者的唱詞是代言體或以第一身的口吻出之的,後者的唱詞卻是第三身的敘述與描狀。但即在這一點上,元劇也還不曾“數典忘祖”。在好些地方,能夠用第三身的敘狀的時候,元劇的作者便往往的要借用第三身的口吻出之。這種格局,不僅在表演舞台上不能或不便表現的情狀時用之,即舞台上盡可表演的,也還要用到它。最明顯的例子,像描狀兩個武士狠鬥的情形,元劇作者們總要借用像探子的那一流人物的報告(此例,元劇中最多,像尚仲賢的《尉遲恭單鞭奪槊》、《漢高祖濯足氣英布》等等皆是)。又無名氏的《貨郎擔》一劇(見《元曲選》),其第四節正旦所唱的《九轉貨郎兒》一套,更是正式的敘事歌曲,與諸宮調的格調無甚歧異的了。

在歌曲的本身,諸宮調所給予元劇的影響尤為重大。《錄鬼簿》在董解元的名字之下,注雲:

以其創始,故列諸首雲。

其意,大概是說,董解元為北曲的“創始”者,故列他於“前輩名公有樂章傳於世者”之首。《太和正音譜》也說:“董解元,仕於金,始製北曲。”其實,董解元雖未必是唯一的一位北曲的“創始”者,他和其他的諸宮調的諸位作者們,對於北曲的創作卻是最為努力、最為有功的,如果在北曲創作的過程裏,沒有那幾位諸宮調的作者們出現,其情形一定是很不相同的,或者竟難能有所謂北曲的一體出現於歌壇上也說不定。我們先看,在《西廂記諸宮調》裏,所用的曲調,除“尾”不計外,共計有一百三十九種。見用於北曲中者竟占四十九種之多。換一句話,即每三調裏必有一調流傳下來。這可見北曲與諸宮調之間,其關係是如何的密切。

下表是北曲所沿用的《西廂記諸宮調》中的曲調名目:

賞花時 點絳唇 勝葫蘆 天下樂(以上仙呂) 瑤台月 一枝花 應天長(以上南呂) 侍香金童 喜遷鶯 四門子 柳葉兒 快活年 出隊子 黃鶯兒 降黃龍刮地風 賽兒令 神仗兒(以上黃鍾) 牆頭花 牧羊關 喬捉蛇 石榴花 迎仙客 粉蝶兒 踏莎行(以上中呂) 應天長 甘草子 脫布衫 梁州(以上正呂)伊州滾 驀山溪 玉翼蟬 還京樂(以上大石調)哨遍 耍孩兒 牆頭花 急曲子 麻婆兒(以上般涉調) 牧羊關(高平調) 玉抱肚 文如錦(以上商調)鬥鵪鶉 青山口 雪裏梅(越調) 豆葉黃 攪箏琶慶宣和 文如錦 月上海棠(以上雙調)

我們再看《劉知遠諸宮調》。就這部殘缺到一半以上的諸宮調的“殘本”看來,其所載的曲調,除“尾”外,凡四十八種,卻竟有二十種是為北曲所沿用的,即其曲調流傳於北曲中者竟占百分之四十一·六以上(王伯成的《天寶遺事諸宮調》作於元代,與元劇及散套相同之處更多,故這裏不舉)。茲並列一表於下:

六幺令 勝葫蘆(以上仙呂) 瑤台月 一枝花 應天長(以上南呂) 願成雙 快活年 出隊子(以上黃鍾) 柳青娘 牧羊關(以上中呂)應天長 甘草子(以上正宮) 伊州令 玉翼蟬(以上大石調) 牆頭花 耍孩兒 哨遍(以上般涉調) 玉抱肚(商調) 踏陣馬(越調) 喬牌兒(雙調)

這與唐、宋“詞調”實際上應到北曲裏的成數之少的事實,比勘起來,誠足以令人吃驚於諸宮調與元雜劇之間的關係的密切。這還是單就曲調一麵而言。若就所謂套數而立論,則使我們更感覺到這層的關係。

諸宮調的套數,結構頗繁,而承襲之於北宋時代的唱賺的成法者尤多,這在上文也已說明過。唱賺的曲調組成法,有纏令、纏達二種。纏令最流行於諸宮調裏。纏達較少,像《西廂記諸宮調》卷三所載的一套《六幺實催》,《劉知遠諸宮調》第一“則”所載的《安公子纏令》大約都是的罷。像這兩種的套數的組成法,今見於諸宮調裏者,究竟是否與唱賺的成法完全相同,已不可知。然若與元劇的套數較之,則元劇套數的組成法之出於諸宮調卻是彰彰在人耳目間。諸宮調的套數短者最多;於纏令、纏達外,其餘各套,殆皆以一曲一尾組成之,像:

〔中呂調〕牧羊關……尾

——見《劉知遠諸宮調》第二

這似乎在北曲裏較少見到。然其實,諸宮調在這個所在,其所用之曲調,殆皆為同調二曲之合成,有如“詞”的必以二段構成,或如南北曲的換頭、前腔或幺篇。故上麵的一套也可以這樣的寫法:

〔中呂調〕牧羊關……幺……尾

以這樣簡單的曲調組成的套數,在元人裏也不是沒有,像:

〔般涉調〕哨遍……急曲子……尾聲

——《北詞廣正譜》九帙引朱庭玉《喚起瑣窗》套

至於“纏令”則大都較長,至少連尾聲總有三支曲調,加上幺篇也至少有四支至五支曲調。像《西廂記諸宮調》卷四的《侍香金童纏令》:

〔黃鍾宮〕侍香金童纏令……雙聲疊韻……刮地風……整金冠令……賽兒令……柳葉兒……神仗兒……四門子……尾

則簡直可以與元劇裏最長的套數相頡頏的了:

〔越調〕鬥鵪鶉……紫花兒序……小桃紅……東原樂……雪裏梅……紫花兒序……絡絲娘……酒旗兒……調笑令……鬼三台……聖藥王……眉兒彎……耍三台……收尾

——楊梓《豫讓吞炭》劇

〔黃鍾宮〕醉花陰……喜遷鶯……出隊子……刮地風……四門子……古水仙子……寨兒令……神仗兒……幺……掛金索……尾……側磚兒……竹枝歌……水仙子

——鄭德輝《倩女離魂》劇

這數套,其曲調之數都是在十支以上的。若楊顯之的《瀟湘夜雨》劇內:

〔黃鍾宮〕醉花陰……喜遷鶯……出隊子……幺……山坡羊……刮地風……四門子……古水仙子……尾聲

楊顯之的《酷寒亭》劇內:

〔雙調〕新水令……沈醉東風……喬牌兒……七兄弟……梅花酒……收江南……尾聲

關漢卿《切膾旦》劇內:

〔雙調〕新水令……沈醉東風……雁兒落……得勝令……錦上花……幺……清江引

等套,其曲調皆在十支以內,其格律是更近於諸宮調內所用的各套數的了。

至於纏達的一體,也曾經由諸宮調而傳達於元劇的套數裏。直接的像那末除一引一尾外,中間“隻以兩腔遞且循環間用”者,元劇裏原是不多;然在正宮裏的許多套數的組織裏,我們還很明顯的看出這個影響來。試舉關漢卿的《謝天香》劇為例:

〔正宮〕端正好……滾繡球……倘秀才……滾繡球……倘秀才……窮河西……滾繡球……倘秀才……呆骨朵……倘秀才……醉太平……三煞……煞尾

其以《滾繡球》、《倘秀才》二調“遞且循環間用”,正是纏達的方式。不僅漢卿此劇這樣。凡《正宮端正好》套,用到《滾繡球》及《倘秀才》幾莫不都是如此的“遞且循環間用”的,惟其中並用《窮河西》,《醉太平》等等他曲,則與纏達有不盡同者,此蓋因中間已經過諸宮調的一個階段之故。

大抵連結若幹支曲調而成為一部套數,其風雖始於大曲(或雜劇詞)及唱賺,而發揮光大之,使之成為一種重要的文體者則為諸宮調無疑。元劇離開北宋的大曲及唱賺太遠。其所受的影響,自當得之於諸宮調而非得之大曲及唱賺(王伯成《天寶遺事諸宮調》,其套數的組成法,已轉受元劇的若幹影響,故這裏不著)。

最後,更有一點,也是諸宮調給予元雜劇的不可磨滅的痕跡;那便是,組織幾個不同宮調的套數,而用來講唱(就元雜劇方麵說來,便是扮演)一件故事。在大曲或唱賺裏,所用的曲調惟限於一個“宮調”裏的;他們不能使用兩個宮調或以上的曲子來連續唱述什麼。但諸宮調的作者們卻更有弘偉的氣魄,知道連結了多數的不同宮調的套數,供給他們自由的運用。這乃是諸宮調所特創的一個敘唱的方法。這個方式,在元雜劇裏便全般的采用著。雜劇至少有四折,該用四個不同宮調的套數;但像王實甫的《西廂記雜劇》,吳昌齡(?)的《西遊記雜劇》,劉東生的《嬌紅記雜劇》等,其卷數在二卷以上者,則其所需要的不同宮調的套數,往往是在八個乃至二十幾個以上的。這全是諸宮調的作者們給他們以模式的。

以上所述,係就雜劇受到諸宮調影響的各個單獨之點而立論,其實,那些影響原是整個的,不可分離的,不可割裂的。元雜劇是承受了宋、金諸宮調的全般的體裁的,不僅在支支節節的幾點而已;隻除了雜劇是邁開足步在舞台上扮演,而諸宮調卻是坐(或立)而彈唱的一點的不同。我們簡直可以說,如果沒有宋、金的諸宮調,世間便也不會出現著元雜劇的一種特殊的文體的。這大約不會是過度的誇大的話罷。鍾嗣成、涵虛子敘述北雜劇,都以董解元為創始者。這是很有見地的。不過以董解元的一人,來代替了自孔三傳以下的許多偉大的天才們,未免有些不公平耳。

本文的草成,為力頗劬。文中各表,皆不是幾天工夫所能寫就的。諸宮調的研究,除王國維氏引其端外,今代尚未有他人著手。本文或足為後來研究者的一個比較有用的參考物罷。

再者,本文將近草成,趙斐雲先生又示我以日本青木正兒氏所著的《劉知遠諸宮調考》一文。“逃空虛者聞人足音跫然而喜”。真想不到恰於此時而有此一位同調的異國人在也!斐雲雲:我們所傳錄的《劉知遠諸宮調》也係由青木氏之手而得。果爾,則誠當有“同氣相求之感”焉!青木氏文中,精辟之見不少,惜不及引入本文中,這是很可惜的事。關於《劉知遠諸宮調》的年代問題,青木氏以為要比《董西廂》為古,這結論頗使我心折。

一九三二年六月十一日於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