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問題,又有兩種說法:一是說老子生在孔子以前;一是說老子生在孔子以後。我們今日研究老子思想的,為什麼要研究他生存的時代?這當然是因思想是以時代為背景的,又因要找出儒家道家思想的因果來:天道思想的產生,與倫理思想的產生,依思想自然發展的推論,究竟何種思想應產生在何種思想以前?這都有深刻的關係的。
如今先說主張老子先孔子生的一派話:
孔子世家:“南宮敬叔與孔子俱適周,問禮,蓋見老子雲。”——史記
曾子問“孔子曰:‘昔吾從老聃助葬於巷黨,及棊,日有食之,’”——禮記
莊子“孔子西藏書於周室,往見老聃。”“孔子南之沛,見老聃。”“陽子居南之沛,老聃西遊秦,邀於郊,至於梁而遇老子。”
清人閻若璩,根據“日食”二字,推算魯昭公二十四年夏五月乙末朔,已時、日食;斷定孔子適周,見老子,在昭公二十四年,孔子年三十四歲。但是昭公三十一年,也有一次日食;孔子入周所見的日食,不知是哪一次?
胡適說:“大概孔子見老子在三十四歲——孔子三十四歲。為西曆紀元前五一八年。——與四十一歲之間。——因孔子四十歲,為定公五年,合西曆紀元前五一一年,亦有一次日食。——老子比孔子至多不過大二十歲,老子當生於周靈王初年,當西曆紀元前五七〇年左右。”
經子解題亦說,“今觀老子書,其體甚古。——全體多作三四言韻語,乃未有散文前之韻文。——殷時女權實已不盛,老子全書皆稱頌女權,可見其學必始於殷前。禮記祭法,嚴父配天,實始於禹;則夏時男權已盛,老子之學,必始五帝時矣。蓋舊有此說,至老子乃誦出其文也”。——這番話,把老子的時代愈說愈遠了。但他能從母係製度,看出道家思想創立的最古時代,真見人所不見的地方。老子書中,尚無男女的稱呼,隻有牝牡雌雄母等名稱;如“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而貴食母”,“可以為天下母”,“知其雄,守其雌”,“牝常以靜勝牡”等句。
汪中——清時代人,在以前,研究道家思想的學者,對此老子孔子同時或孔子問禮於老聃的話,很少有人懷疑的。——說:“送葬而遇日食,然且以見星為嫌,止柩以聽變,其謹於禮也如此;至其書,則曰:‘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下殤之葬,稱引周召史逸,其尊信前哲也如是,而其書則曰:‘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彼此乖違甚矣!”“周室既東,辛有入晉,司馬入秦,史角在魯;王官之族,或流於四方,列國之產,惟晉悼嚐仕於周,其他固無聞焉。況楚之於周,聲教中阻,又非魯鄭之比;且古之典籍舊聞,惟在瞽史。其人並世官宿望,羈旅無所置其身。本傳又雲:‘老子隱君子也。’身為王官,不可謂隱。”
梁啟超亦說“列傳中有老聃老萊子太史儋三個人,究竟誰是老子?列傳敘到年壽,多用‘或’字,究竟有多大高壽,老子究竟是人不是人?列傳說解為膠西王昂太傅,解為老子八代孫,孔安國為孔子十三代孫,又與解同時,一個八代,一個十三代,必須老子生在孔子以後若幹年,才合。又孔子嚐喜稱古之賢人,但論語中獨不見孔子稱美老聃之言。孟子墨子二家,愛攻擊反對派,何以孟墨二家的書上都不曾說及老子?老子說:‘六親不和有孝慈’‘民多利器,國家滋昏’。那樣激烈的話,不合於春秋時代的思潮。老子書中,又有‘偏將軍’‘上將軍’等的名稱,這是孔子以後的官製。又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的話;老子必是經過戰國時期長平之戰的”。——這是記錄大意。
我讀了汪中的話,卻得了與他相反的一種理解:汪中第一段的話,說從老子送葬的行為上看,是很敬天的,很守禮的,但他書上卻十分反對禮教,十分反對聖人。我以為這正是老子精神的實現。老子因為信天道,所以敬天;人與天地,同為道所化生,人是受大自然的支配,這大自然忽然有日食的變象,人將有不測的禍患,——這是天文學未發明以前的天道思想。——怎能不畏?怎能不敬?他所畏敬的,是天的本體,是大自然的原動力,不是人造的禮教;人造的禮教,是人類自私自利主觀思想所產生的。愈講人造的禮教,而離天道卻愈遠,自然的天機愈斫傷;投機弄巧,人情愈薄,世道愈險,所以老子說:“亂之首”。且人既同為天道所化生,一律平等;人既無法救濟人,人亦不能主宰人,所以人類隻須求平等發展,平等享用,而世界便有實現天道的一天,本用不到聖人,且亦無能為聖人的。所謂聖人者,無非是神奸巨憝,投機弄巧而已!是一般忠厚平民的蟊賊!所以說“聖人不死,大盜不止”!至於他第二段的話,又是把觀察點完全錯誤了。他所說王官,正是一班抱殘守缺,不學無術的胥吏,他如何能當得“哲學家”三個字的尊號?再進一步說,老子的思想,正因這班不學無術的軍閥政客造成了恐怖的環境,逼迫他發生這救濟環境的天道思想出來。
至於梁啟超的話,已有張煦駁他的話。——見梁任公提訴老子時代問題一案判決書中。——他大意說:史記原文因疑惑的口氣,不能決定確是一人,意思甚是明顯,老子之賢,大概因其年高,但至多亦不過百歲左右。因其遺傳性,子孫大都長壽,老子八代孫,與孔子十三代孫同時在世,又屬可能。至論語不見有孔子稱美老子之文,但論語有魯論齊論古論之分;齊論多問王知道二篇,今已失去,安知孔子稱美老子之言,不適在所失之二篇中乎?孔子既問禮於老子,稱老子為“猶龍”,孟子為儒家之嫡係,決不能反對孔子所讚許之人;而墨子之學,又多本於老子。如墨學兼愛,即為老子學之慈;墨學節用,即為老學之儉。墨子在天道範圍以內實行人治,故與老子不衝突;老子非一人之書,“偏將軍”“上將軍”之稱,亦許為後人補入。至於老子經遇長平之戰,更不足為據:春秋之世,何處何地無戰事?何必長平?
總結上麵二說,當以第一說比較為可靠;且依思想範圍發生之次序,天道思想,發生在倫理思想以前,其勢較順。生民之初,隻知有天;他思想的對象,便是天道。梁啟超也說:“吾先民以為宇宙間有自然之大理法,凡為人類所當率循者;而此法理,實天之所命。”這實在是哲學由宗教蛻分的初步發展所必由的途徑。
老子的生死問題,也有兩種說法:一,是說老子長壽;一,是說老子不死。
第一,老子長壽說:
神仙傳:“生而皓首,故稱老子。”
高士傳:“以其年老,故號其書為老子。”
史記:“蓋老子百有六十餘歲,或者二百餘歲,以其修道而養壽也。”
神仙高士兩傳,都不可靠,因他是脫胎於史記的;而史記卻故意將老子說成長壽,因欲附會說成老子太史儋老萊子三人為一人。實在,老子既以“自隱為務”,在社會上不願表露顯著的事跡,他的年紀,本來不容易考證;但便是這長壽的一念,已足以附會成後世專講修養之道而有餘。
第二,老子不死說,是根據於史記“莫知其所終”一句話。又說老子入關仙去,至今道院中,還掛著老君騎青牛的像。老子思想,自有修煉家的附會,而他的真精神,使永遠不能表現出來。老子的價值,也因之一落千丈!——四庫目錄,道家思想,列入最後。——其實,人無不死,老子也是一個人,如何能不死?莊子養生主篇中,明明說:“老聃死,秦失吊之,三號而出”。便是這一句,我們已很可以打破老子不死的迷信了。因為莊子這段文字,決非後人所能假托。胡適之也說:“老子即享高壽,至多不過活了九十多歲”。我們不能因老子講天道,便斷定他壽至二百餘歲,或竟說他不死;這都是鄙夫俗子,貪生怕死之徒,曲說誤解成的。其實老子的天道,是純任自然;他非但不要修養修煉,——因為這種都是有為,都是不自然。——老子更要打破生死關頭,是超出乎生死的。——看不破生死的人,才講修煉。——老子說: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動之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
他看得生死隻是一種出入,隻是一種天道自然的變化,況且拿死比生,死是永久的,生是暫時的,永久的便是真,暫時的便是假,所以說生的時間,隻占據死的時間的十分之三。不但是這樣,便是人在生存的時候,肉體中也有占十分之三的死機,又因人有欲望,有私心,有長生不老成佛成仙的私欲在內心衝動,因這衝動,便殫心竭慮,勞神費力的去爭求,無形中反而傷害了身心,自尋死地,這是人造的死機,又占據了生命線上十分之三的路程。所以人不但在未生以前,既死以後,被死占據了完全的長時間去,便是為這一刹那肉體生存的時間中,也被天造人造的死機占據了十分之六的時間去。這生存豈不是很暫時而偶然的嗎?人在這暫時的生存時間中,還要犧牲他的生命,在修仙成佛的妄想中,這是生生之念太厚的大病!
你看老子既不讚生生之厚了,他豈肯再講究修煉長生的邪說?後世成仙成佛的話,真是鬼話!
三
現在再說老子的思想:我們如今研究老子思想的唯一根據,便是所謂道德經。這道德經是否即是史記列傳中所說的“上下篇言道德之意”?我們看他書中辭意,有重複的地方,思想有出入的地方,多少總有經後人改竄補充過的痕跡。且細讀他書中辭句,有“古者”,“昔者”等引伸前人思想語言的辭氣;從這一點看,也許可以說道家的思想發生在老子以前,而由老子集其大成。道德經的體裁頗像宋儒的語錄。今人雖拿他勉強分上下卷,又分八十一章,但有一章中包含著幾個獨立思想的,有數章聯合,成一個思想係統的,這顯然當初是筆記冊子,後人拿他看得過分尊重,硬拿他分成章節,又分成上下卷,又加上道德經的名稱。——這多麼機械!多麼不自然啊!
在漢朝以前,原沒有“經”字的名稱,經子解題說:
“自漢以後,特尊儒學,乃自諸子書中提出儒家之書而稱之曰經”。
後來各尊其所尊,道家因尊老子而尊老子所寫的筆記為道德經;推而至於墨子稱墨經,莊子稱南華經,中古佛學入中國,佛徒尊稱佛家的書為經典。——如金剛經心經等。
道德經,是三五言有韻的文字,——是散文以前的韻文。因此,頗有人疑他與詩經同站在一個時代背景上的。我們讀:
詩經伐檀——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幹兮!……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懸獾兮?
老子——天之道,損有餘以奉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
不狩不獵的人,庭有懸獾,這豈不是奉有餘?坎坎伐檀的人,反置河幹,這豈不是損不足?——即此一點亦可以證明老子確是生在孔子以前時代的人。
老子的思想,主張絕對自然,頗與西方的自然哲學Nature符合。自然哲學,是說明物質存在之總和及根本;老子也要追溯天地萬物的總和及他的根本,所以說“眾妙之門”“天地根”。但自然哲學,每產生於不自然的環境中。老子生在春秋時期,眼看著人欲橫流,天道滅絕。這環境何等的不自然?我們從老子的文字思想中,隨處可以看見時代的罪惡,最大的,便是當時的政府。所以老子說:“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民之輕死,以其求生之厚。”“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這對於現政府表示反抗的色彩何等濃重?而當時社會所表現的不平等的環境,便也可想而知了。當時政府以人民為魚肉,隻知貪贓枉法,爭城奪地;人民的生命,等於螻蟻,朝不保暮。正如詩經中所說的:“知我如此,不如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