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概論(3 / 3)

社會因受不良政府的影響,民心日趨於陰惡;隻知取巧圖利,人人都把人道的本義忘了。所以老子說:“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張。盜賊多有。”“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稅重,農商便受困,穀價物價飛漲,人民一方受生活逼迫,一方因生計艱難,便鋌而走險,流為盜賊;一部份人,憑著他的智巧,去造成奇物淫風,求一時的生活。人民風俗,便被他引誘得日趨奢侈,奸詐百出,法令也因之日繁,而犯法的也愈多,成了一個腐爛社會,成了不可收拾的現狀。

這些話,都是老子對於當時政治社會兩方麵的直覺觀念。直覺是不用思想的,所以還不是老子的思想。他生在亂世,深受亂世的痛苦,時時渴望和平無事;一般人心,也都祈求和平。和平,先要人人不貪不爭,要息事,息事才可以寧人。因此,他悟到清靜無為,是政治的極軌。他說:

治大國,若烹小鮮。太上,下知有之;其次,親而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天下;其事好還;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萬物將自化。聖人在天下,怵怵為天下渾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聖人皆孩之。

他又從政治悟到做人,亦當以清靜無為為人道之極軌。老子說:

大道廢,有仁義;智惠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善為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善勝敵者不與;善用人者為之下。

這還是老子的直覺,這裏麵沒有什麼高深的哲理可說。但老子的哲學思想,也便從這些直覺上產生出來的。胡適之說:“最初的哲學思想,全是當時社會政治的現狀所喚起的反動”,這便對了。

老子被社會政治現狀所喚起的反動是什麼呢?他便是一個“無”字的哲學。他認人類萬物,以及宇宙,都有最大的一個原動力,以及共通的一個本性:是永古不滅的,無微不至的,大而無外,小而無內,無可反抗,不可言說,超出於一切有形質無形質有生命無生命以外,而能化生一切有形質無形質有生命無生命的一個總體。宇宙內外,惟無的時間最久,也惟無的形體最大;所以惟無能生有,有仍還於無。無是真的,有是假的;無是主動,有是被動。這個無,便是西方哲學所說的“大自然”——超宇宙體力以外的。——這個無,便是老子的“本體論”。——英文稱Oontology又稱實證論是研究實在的終極本性的一種理論。

因為這樣,人是有,天地也是有,有不是真;不能自動,不是最後,不是最大;一切須聽命於無,不但人要無為,天地也是無為。宇宙間一切,受了無的使命而不知其所以然的運行變化。老子說:“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這是歸納的說法。若演繹起來,便是“無生有,有生萬物。”我們做萬物,不要迷失了本性;要得到長治久安之道,便要看破這個有,服從這個無。

但僅僅一個“無”字,終究不能成為名詞,不能表示出他的性質來,老子便又找出一個“道”字來做他的代表。但我們要明白這個道字,是一個假設,不是一個名詞。莊子說:“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之不形乎,道不當名。”形之不形,是說世界一切有形的萬物,都從無形生出的,所以名也是從無名生出的。本無名,強為之名,這個名也不是真名了。老子自己也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第二個道字,是言說的意思;第二個名字,是稱為的意思。道是不可言說不可稱為的,是要靜心體察,觸類旁通的。無名,便是無形無物;因為我們眼前的形物,不是形物的最初。老子又說:

“大象無形,道隱無名。”“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不可名,複歸於無物。”

老子書中每說及“道”字,總是沒有一定的界說,且亦沒有一定的名詞。你看他說妙,說玄,說一,說樸,又說玄牝,天門,自然,混成,無極,大象,玄德,種種閃爍不定的名詞,正可以看得出他找不到一個正確名詞的痛苦,又可以看得出這老子哲學思想的對象,實在是不可名的;不可名而強用這許多名辭來表示他,歸根還是一個無名。——如今左道惑人的道家,便死抱住一個道字,做出這醜陋不堪愚蠢不堪的所謂長生不老煉丹修仙的妄事來。這是何等執迷!何等不徹底!何等不自然!徒然辱沒了老子一番美意。

因為老子要說明這個道是假定的,是自然的。——胡適解自然謂:“自,是自己;然,是如此。自然,隻是自己如此。”梁啟超也說:“自然,是自己如此。”謝無量說:“自然者,究極之謂也。”胡適又斥他為“不成話。”而李石岑又譏笑胡適解釋得太淺薄。他說:“自然如果隻是自己如此,恐怕誰也會得解釋;哲學上的問題,恐怕不是這樣容易罷!”李又引證章太炎的解釋自然。太炎說道:“夫所謂自然者,謂其由自性而然也。而萬有未生之初,本無自性;既無其自,何有其然?然既無依,自亦假立。……佛家之言法爾,與言自然者,稍殊,要亦隨宣假說,非謂法有自性也;本無自性,所以生迷,迷故有法,法故有自。”李自己又解自然的意思道:“老子根本思想是無名,是無則知自屬假立,本無自性,而自然所以喻體,故道又法自然。總之,自然重在返本複初,所謂‘莫之命而常自然。’”“返本複初”,這句話便對了!人與萬物天地,各有一個本,也各有一個初;我人非我人,自己非自己,所謂己者,決非我們眼前有形質的東西,是我們未有形質以前的這個本,這個初。我們要不忘本,不忘初,那個自己,才能還於天道的自己;而這個如此,才可以做到本來如此,不得不如此的地步。那胡適的所謂“自己如此”,謝無量的所謂“究極”,都可以解得通了。——自然,是無所為而為;我的形體成於自然,我故無所為也。我所為的,也是動於自然;我所為的,也是無所為也。要無所為,便要無主觀;要無主觀,便要虛靜柔下。老子說: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王弼注:“地不為獸生芻而獸食芻,不為人生狗而人食狗;無為於萬物,而萬物各適其所用。”

這個不仁,不是說沒有仁心。仁字本來是人造的,在天地本來一切任憑自然;仁也自然,不仁也自然。且天地無心為仁,而生養萬物,也是他,滅絕萬物,也是他;他的所以如此,隻是他的自然。天地生芻狗,萬物互相為芻狗,這也是自然,獸的食芻,人的食狗,是一個自然的適合,天地並不曾為人獸而生芻狗。一切相生相殺,都出於自然,這才到了自然的極軌。我們做人,亦當順應天道,盡其自然,聽其自然;恩怨成敗,無所究心,好似初生的嬰兒,笑啼都出於不自知。老子要我們死心塌地的服從自然,因也便勸我們學小孩子;這是他看出天道的原始狀態,所以我們也要用原始狀態去適應天道。老子說天道,也常常拿小孩子來比喻。他說:

“常德不離,複歸於嬰兒。”“專氣致柔,能嬰兒乎?”“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含德之厚,比於赤子。”“聖人皆孩之。”——老子以謂一到童年,便汩沒了天真;所以他說的“嬰兒”“赤子”正是渾然元氣初生之兒。

嬰兒何以可愛?因他天真未鑿,善惡皆出於自然。在嬰兒是無善惡的,無善惡所以無為,無為所以無名。老子的天道,是絕對的,不是相對的。一有了名,便是相對,便不成為最初,不成為唯一;他所以拿種種現象界來比喻,正是他要用現象來說明本體。他的本體,還是一個無。下麵引證的一段,便是老子拿現象來說明無的大用。他說:

“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利,是利於用,是幫助的意思,不是用的本體。

輻,是車輪子中央的空洞。埏埴為器,便是摶土為器的意思,各項碗盞器具中央,總是空的。戶牖,是說窗洞門洞,和那空屋。輪有空洞,輪子才能轉動。器有空處,才能盛物。窗門有空洞,屋子有空地,才可以流通空氣,安住人物。我們要明白天道,須養得心性空靈,不被眼前的聲色貨利所束縛;虛心容納天道,才能將天道貫徹於胸中。所以無字,正是求真理的不二法門。老子看得人世一切智識道德功利法律,都是窒塞人生智慧的惡物,人看重了一切人造的製度,主觀的思想,便永永不能虛,永永不能見得天道的自然。老子說:“絕聖棄智,民利百倍。”“智慧出,有大偽。”“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這是排斥智慧的話。——又說:“絕聖棄義;民複孝慈。”“大道廢,有仁義。……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上德不德,是以有德。……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這是排斥道德的話。——又說:“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這是排斥功利的話。——又說:“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法令滋張,盜賊多有。”“民不畏死,奈何以死俱之!”“代大匠斫,希不傷手。”——這是排斥法律的話。——老子究竟要我們怎麼樣做人呢?你看老子以下的話:

“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絕學無憂。”

“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累累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遣。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澹兮其若海,飂兮若無止。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似鄙,我獨異於人,而貴食母。”

“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罪莫大於可欲,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常足矣。”

“江海所以能為百穀王者,以善下之,故能為百穀王。……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與之爭。”

“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

這種種話,都是老子人生哲學的歸結點。本來一種思想的發生,沒有不受時代驅使的;而思想的歸結點,無非也為補救時代起見。不受時代逼迫的,不成為思想;不能補救時代的,也不成其為思想。老子暗示我們處於強暴政府之下,隻須用虛靜,不合作,不爭的手段,得到最後的勝利。——唉!可憐的不合作!可憐的最後勝利!

十八年,十一月,二十,在工讀運動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