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適與從容,依然蘊於他優雅自然的動作行止間,卻已不能從他的眉宇間看到分毫。
我不自覺地委屈得想流淚,甚至有種撲到他懷中控訴他的冷淡無情的衝動。但我到底忍住了滿懷的酸澀,緊緊攥著自己的長袖,淡然地說道:“陛下的性情,實在很適合繼續在這裏住著。”
他清冷地一笑,容顏如雪,寒眸亦如雪,幽暗地盯了我一眼,忽而自嘲歎道:“你當真是我養大的麼?我始終不信,你會變成這樣。”
被囚許多時日的悲恨一時控製不住,我猛地雙手一拍案麵,啞著嗓子叫道:“我也不信,我的三哥會這樣對我!我也想問問,你還是我的三哥麼?”
話未了,臉上猛地一陣冰涼,眼睛都給刺激得睜不開來。
蕭寶溶居然將他杯中的美酒潑到了我的臉上,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森寒鋒銳。但聞他低沉著嗓音道:“你還要我做到怎樣?將南朝江山雙手奉上?讓你和拓跋頊雙宿雙飛?行,你還我孩兒。”
臉上的水滴滑入唇中,不僅有酒的辛辣,更有淚的苦澀。接過一旁侍女顫巍巍遞上的絲帕,我努力止了手指的顫抖,擦淨滿臉的潮濕,吐了口長氣,才能忍著喉間的哽咽說道:“三哥,我早說了,孩子掉了隻是意外。我不要你做到怎樣,隻要你容我和我父皇的部屬有一處安身之所,不致為人所害,也便夠了。我沒有背棄我們的感情,是你……是你……”
“我怎樣?”他眼底的尖銳漸漸被朦朦的霧氣掩蓋,再也看不清晰,隻有淒黯的酸楚苦澀,在霧氣中如沸水翻滾。
雖是問句,可那樣的眼神,分明將我當作了傷害他的元凶,不願給我半點解釋的餘地,讓我更是憤怒羞惱,忍不住便將我所有的猜疑指斥出來,“三哥,你真當我是傻子?隱藏自己,示人以弱。伺機而動,一擊必中。這樣的處世道理,本是三哥教我的,而三哥運用起來,更是爐火純青了,阿墨甘拜下風!”
蕭寶溶似是怔了怔,才低問道:“你……你說什麼?”
我索然一笑,輕聲道:“早有人提醒我,說惠王降天臨帝,是在走投無路時的孤擲一注。而那賭注,是我。可我一直不願相信,我寧願認為我的三哥誌向高潔,寧可自己受苦,不願生靈塗炭。即便三哥發動宮變,我都不願去想,去想一向最疼我的三哥,隻是把我當作了一枚很好用的棋子。當我這枚棋子堵塞了棋眼,礙著了三哥下一步棋時,便是這棋子該被棄置一旁的時候了!”
蕭寶溶點點頭,輕笑道:“原來,你一直疑心我,疑心我利用了你。”
“難道不是?”
其實我很想聽到他否認,至少希望他能為自己辯白一番,讓我能感受到一點溫暖,一點關於快要盡數失落的親情的溫暖。
可是沒有。
蕭寶溶聽了我的話,緊緊盯著我,居然笑了一笑,“哦,是……是我利用了你。嗬……”
他笑著,姿態優雅地飲完杯盞中最後一點餘瀝,搖搖晃晃站起身,依然是那樣瓊姿玉立清逸出塵的身影,如一片即將消逝的雲朵,踉蹌從我跟前飄過。
我忽然便心虛般慌張起來,高聲衝他叫道:“你還要否認嗎?在搬入頤懷堂以前,你囚困於上陽宮時,便和外界有著聯係,甚至能及時通知母親趕過來確認我和梁帝的父女關係,又怎會窘迫到連一口水也喝不上?你……你隻是故意讓我見到你的慘況,好盡快與梁帝相認,確立自己的地位以保護你和你的部屬,好成為你日後東山再起時的最大助益!還有……那年除夕夜的杜蘅香氣,是你暗中布置的……你根本就是清醒的,你隻是怕我忘懷了你這個和你沒有血親關係的哥哥,逼著我用這種方式記住你……”
蕭寶溶走得很慢,我連珠炮般一口氣指責了他這麼多,他才不過走到了門口,穿過珠簾,在那沙啦啦亂響的珠玉輕磕中,疲倦地問道:“我倒不曉得,你有這麼聰明!你還想到了什麼?”
我愈加地不肯低頭,迸著淚珠叫道:“還有……還有,你收養我,不過因為我是你傾慕的女人的骨肉;你占有我,不過因為你可以借此占有我手中的權勢。在你的心裏,到底我算是什麼?我算是什麼?”
“你算是什麼……你算是什麼……”
蕭寶溶重複著我的話,啞著嗓子,仿佛在笑著,忽然便掀開了外屋厚厚的棉簾,沉重地邁向他的臥房。
隨侍在他身側的隨從尚有韋開等高手,見此情形,顯然並不放心,急急跟了上去照應。路過我時,複雜的眼神中,已不難辨識出其中的譴責,仿佛我是什麼千古罪人。
韋開的弟弟韋卓因救我而被拓跋頊所殺,我也因此對韋開格外敬重幾分,一時也不好計較,不由自主地跟著出了書房,默然看著他相伴蕭寶溶沿了回廊走向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