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斜陽暮,鴉聲無限起(二)(3 / 3)

拐過一道彎,蕭寶溶忽然扶住廊柱,猛地一彎腰,一聲低低的嘔吐,晃動的燈影下,我分明看到他吐出了一團鮮紅,甚至有血絲殷然掛下發青的唇。

心口收縮,再收縮,隻是雙腿僵硬著,不願奔過去查看他的情形。

隱藏自己,示人以弱。伺機而動,一擊必中。

我怎知他現在是不是有意裝得病弱?而他目前一擊必中的目標,已經從吳相、蕭彥換成了我。

因此,我在韋開的失聲驚呼中,隻是淡淡地吩咐:“找太醫來,為皇上診治罷!既然病著,萬事不該再操心了。封鎖閑月閣,留兩名侍女兩名侍衛照顧,讓皇上在這裏好生靜養!”

轉身,回頭,我棄下我生命中曾經最重要的親人和愛人,決絕而去。

夜深,露重,通體給凍得麻痹,我再也感覺不出任何溫暖來。

也許,凍得太過了,溫暖再也浸潤不進來了。

那年冬天,是我二十年來所經曆的最寒冷的冬天。

太醫診治的結果,蕭寶溶是舊年上陽宮落下的舊疾發作,來勢雖猛,但若好好調理,並無性命之憂。

我聽是無性命之憂幾字,心裏一塊大石已經落下,隻是吩咐了盡心調理,飲食醫藥不許絲毫有缺,卻再也不想去看他一眼。

愛也罷,恨也罷,對也罷,錯也罷,走到這樣的地步,相見爭如不見?

何況,我也沒有太多的精力放在兒女私情中哀哀切切。

蕭寶溶的部屬並沒有死心,尉遲瑋、晏采宸等人一時按兵不動,卻發出情辭激烈的上書過來,指責安平長公主不該辜負昔年之情,與敵國聯手,引狼入室;京中的宋梓、晏奕帆等文臣和我也算走得親近,隻是相對蕭寶溶,情感又淡薄了些,不斷地明著委婉勸諫,暗中聯合施壓,希望我將蕭寶溶放出,至少恢複到以往共同執政的狀態。

而我並沒有天真到認為可以依賴別國穩住自己國家的安定,即便那人是拓跋頊。

拓跋頊所遣兵馬,已於數日前攻下廣陵,大敗後的雷軒聽聞寧都有變,不敢回京,徑帶了剩餘兵馬撤往蒼南老家,瞧其意圖,應是收縮兵力先求自保。

拓跋頊的兵馬占據廣陵後並沒有因為我的掌權而撤退,反而陳兵江水北岸,送上的奏表倒是言辭謙卑,隻說南朝未定,暫駐於臨近寧都處以為策應,以防蕭寶溶一係生變。

我立時遣使前往江北,以和魏帝拓跋頊有過約定為由,要求他們撤出廣陵,同時令秦易川清查拓跋頊所借三萬兵馬,即刻將他們退回江北,以防變生肘腋。

蕭構悄悄來見我,奇道:“長公主,目前向著蕭寶溶的文臣武將極多,既然拓跋頊有心維護公主,何不借了魏人之力將他羽翼徹底剪除?”

我默然,然後輕笑:“本公主從不信有人會無故伸出援手,損己利人。”

蕭構很古怪地望了我一眼,陪笑道:“隻要魏帝所要的,不是南朝的江山,微臣認為,公主欲成大事,不必拘於小節。”

胸中霍地一熱,連貼近心口的猛鷹玉佩也溫暖起來。但伶仃立到窗前,對著寒冬臘月的滿宮蕭索冷瑟,我到底還能清醒。

江山與美人,拓跋頊必定想要一樣。

蕭構一定推斷著,拓跋頊想要的是美人,所以才希望我能以自己為代價向拓跋頊屈服,以換取北朝的支持,保證蕭寶溶被囚後,我還能掌控住南朝的局勢。

可如果我繼續借兵,讓拓跋頊幹涉南朝內政,於私,我無法割舍家國還他情義;於公,早晚會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麵,甚至讓南朝淪為北魏的附庸。

略嫌單薄的素錦長袖迎風拂處,我有些站不穩,忙將窗戶推得更開,大口地呼吸著涼徹肺腑的空氣,才扶緊窗欞,沉著說道:“景陽侯,不必心懷僥幸。我更相信人心自私貪婪。人的本性,是得寸進尺,永無止境。”

握緊拳,我一字一字地清晰吩咐:“重重犒賞前來支援的魏軍,重兵護送他們離開江南!我會親自寫信函,多送珍寶美人,以示本公主感激之情。”

至於其他,在南朝平息內亂之前,我不想多說多想。如果南齊依附於北魏,我也沒有對等的地位,可以大聲地對拓跋頊說愛,或不愛。

我隻希望,拓跋頊真的隻是想幫我,真的不是別有所圖,能安安靜靜地呆在江北,靜候我騰出手來穩定了南朝,再與他重敘舊誼。

或許,那時,我們真的有未來。

一個依約的夢想,月暈般朦朧,浮雲般飄緲,再不知,有沒有守得雲開見月明的那一日。

蕭構猶豫著低聲應我時,我的血液已被凜冽的寒風吹得幾乎凍結,心口的猛鷹卻似展翅於萬裏雲霄般唳嘯著,激得玉佩周遭的肌膚都灼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