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不知他的後半句是什麼。
撫著我臉龐的手輕飄飄跌落,揮動的袖子清靈如雲朵,無聲地委於團花線毯間,隨著太醫奔來的腳步輕輕拂動。
宛如,他執著詩卷時,悠然而頌的閑淡;
宛如,他凝視我時,笑容裏散漫出的安適;
宛如,他將我擁入懷中,溫暖裏彌漫出的杜蘅清雅……
我再攏不住他的身軀,嘶啞地高喊:“三哥!三哥!”
似乎在應和我的慘叫,北麵的窗欞經不住外麵的風雪強勁,吱呀一聲敞了開來,咚地撞在牆上,沉悶如一記重錘,狠狠叩在誰的心頭。
風過戶,簾影揚,銀霜炭的香暖頃刻間不知跑哪裏去了。隻有那凜冽的北風,迅猛地倒灌進來,嘩啦啦地衝擊在破了洞再無遮攔的心口。
那風好大嗬,空,冷,觸膚生疼,呼嘯地刮入骨髓,揉碎了誰淒厲如垂死野獸的聲聲呼喚。
“三哥!三哥!三哥……”
案邊有幾張紙箋飄落,很厚的質地,字跡縱肆有力,昂揚蓬勃,像火焰般炙熱地燙了過來。
抓來看時,果然是拓跋頊的親筆。
共四封,每封都是情意拳拳,綿綿切切,憶著相山初遇,憶著竹林相愛,憶著定東相會。
然後,是溫柔卻如刀鋒般銳利的許諾和誓約。
包括大魏並吞大齊後我不倒的權勢富貴,臣僚子民的毫發無傷,以及,白頭偕老的帝後傳說。
我一直以為,拓跋頊隨他的饋贈遞來的,是一紙空白的含情脈脈。
原來,我和蕭寶溶致命的刃鋒在那時便已劃來。
他必定刻意地讓蕭寶溶發現了這些信件;而蕭寶溶隻是隱忍地將這些信件換作了白紙。
當這些隱忍終於超出了他的限度,當他發現我維護著勾連北魏的蕭氏兄弟,當他認定我在采取行動打算顛覆他苦苦維持的大齊江山,他終於絕望發難。
這才是他囚禁我甚至不願再來看我一眼的真正原因。
因著我,他遺落了一切,不管是真心,還是生命。
這天地,已無了一絲暖意。
這閑月閣,再多的銀霜炭,也烘不暖地上漸漸冷卻的清淡軀體。
同樣,烘不暖已經結成冰石的一顆心髒。
我的嗓子喊得嘶啞,可那靜謐垂落的眸子再不曾睜開一線。可他那鴉黑的濃睫水潤而安靜,總讓我有他即將睜眼衝我溫和一笑的幻覺。
直到我虛軟的臂膀再攬不住他的頭,頹然將他放下時,他的頭無聲無息地一側,眼角居然還滑落了一滴瑩然的透明淚珠。
可他不會醒來,再不會醒來!
“啊……”我慘厲地對著梁間雕刻的蟠龍飛鳳嘶叫,慘厲地呼嚎著,卻連一滴淚水也掉不下來了。
拓跋頊,拓跋頊,他做到了。
他比他的哥哥還狠,還毒,還精於對人性最柔軟的弱點的無情算計。
我敗了,蕭寶溶也敗了。
敗在我們的多情,敗在我們的放不開,敗在我們失去愛情後的彼此猜忌。
拓跋頊當年從安平公主府逃出後被蕭彥追殺,隨之被南朝之人救走。我一直以為,救他之人,是已經被蕭寶溶處死的前梁太子蕭楨。
原來不是。
而是景陽侯蕭構。
薛冰源當日便是他舉薦而來,因著忠勇機敏,被我倚為心腹。
可他和蕭構一樣,早就與拓跋頊暗中相交,將我玩於股掌之間。
有這樣手握實權的內應,也難怪拓跋頊對我的動向了如指掌,甚至敢一再地孤身見我,流露出最能打動人心的情意綿綿,以示心裏眼裏,隻將我放在心上。
他要天下,必定因為天下有我。
說得多好聽!
一步一步,他要做的,是因我而有天下!
“哈哈,哈哈……”握緊著蕭寶溶漸漸感覺不出柔軟的手指,我自嘲地縱聲大笑。
一室的內侍宮人,嗚咽著抽泣,獨我站起身來,對著那窗外白雪茫茫,失了魂般,放縱著自己不可扼製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