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雜誌社在浦東,我住在二十六公裏外,每次開過去大約要花兩個小時,平均時速每小時十三公裏。我住的地方必須要通過一個地道,這個地道在莘莊和鬆江的交界處,地道屬於閔行區,是個兩車道,但是閔行區沒有絲毫要拓寬的意思,可能拓寬了以後不利於房子的銷售,畢竟從鬆江區到市區必須要經過閔行嘛。有一天,滬杭高速修路,於是所有的車都分流到了這條路上,本來這條路周圍都是居民區,大家去市區方向必須經過這條地道。
我永遠記得那一天。那一天,我開車去一公裏外的一個餐廳吃東西,六點鍾從家裏出門,到達時餐廳已經關門了。從那一天起,我買了三輛自行車和一輛電瓶車。
我是一個非常非常不喜歡大城市的人。我從小在鄉下長大,一直到初中的時候,我還是農村戶口。因為我的母親是城鎮戶口,但是我的父親是農村戶口,我父親在“文革”結束,大學恢複招生以後第一批考取了當時的華東師範大學中文係,但是因為肝炎在學校醫院隔離了一個月以後就被退學回家了。這說明可能我們父子都沒有上大學的緣分,後來我父親靠自學,依然拿到了大學的文憑,在亭林鎮文化站工作。他的寫作、攝影和書法都不錯,這三點上我深受他的影響,而且做得更好。但是我父親開車不行,還好這點上我沒有受他影響。
我不知道當時的戶口製度是怎麼樣的,總之當時雖然我念書和村裏的小夥伴們不一樣,他們都在村裏念,我是在鎮上念的,但是我的戶口依然是農村戶口。我的母親為此很憂慮,我不是特別明白這個有什麼區別,我媽媽說,農村戶口就意味著以後娶媳婦很困難。當時我五年級,其實已經在談戀愛了,我的小女朋友絲毫不在乎我的戶口問題,當時的戀愛都比較單純,也不關心你家裏的房子有多大,有沒有貸款,隻要留一個電話號碼就行了。如果你有電話號碼,就證明你家境不錯,因為當時裝電話要一大筆錢。記得我家裝了電話以後我很激動,經常向同學們問答案或者和女同學們聊天。我就記得家裏的電話什麼都好,隻有一個毛病,有的時候說話聲音會比較空靈。長大以後我才知道,是我媽在樓上聽電話。因為一直在農村和城鎮長大,所以其實對小規模的地方一直很有感覺,在那裏可能更加容易找到歸屬感,生活也會更加輕鬆一些,而且不堵車。
如果那個地方突然開了一家二十四小時的便利店,我會很感動。無意間發現,我居住的地方其實都和城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在北京的時候我住在望京——一個多麼可憐巴巴的名字啊,天天望著北京。後來住到了朝陽區,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住的朝陽區那個地方,去朝陽公園要半個小時,但是去通縣隻要兩分鍾。在上海,我一直住在金山,後來在鬆江。可能我天生是個鄉下人,生命終究難舍藍藍的白雲天。隻可惜現在的鄉下也不是白雲天了。
我是很有故鄉情結的,但是我發現其實很多人沒有。當然,土地都不是你的,你的故鄉也無所謂你的死活,在哪裏不都是故鄉麼,在哪裏不都不是故鄉麼?
到最後,可能自己能夠在哪裏生存下來哪裏就算是故鄉吧。我不知道大家對故鄉是什麼感覺,但是我很喜歡那裏。有一年老家要拆遷,我說,不行;我爺爺也很著急,說,韓寒,你看,能不能想想辦法讓這個房子不要拆掉,比如說弄個名人故居什麼的。
我說,爺爺,我還沒有死掉呢,你當我是餘秋雨啊。
說句題外話,正好說到死掉這個話題麼。我為國家也算繳納了不少稅了,我有一個夢想,希望如果有一天我掉河裏死了,相關機構可以免費打撈我的屍體。當然,我覺得可能性不大,所以我還是要把遊泳學好的。我們說回到名人故居,後來萬幸的是,我所在的亭林鎮政府比較無能,招商世界最大的雕塑園,黃了;招商亞洲最大的物流中心,黃了;招商中國最大的電器城,黃了……我很高興,最終這個變成了亞洲最大的笑話。因為“三黃”,所以最後我的故鄉得以保存。
保存下來以後我很高興,和鄰居說,太好了。但是發現我的鄰居普遍不是這樣想,他們都不喜歡自己的故鄉和自己的房子,雖然房子有三層樓帶院子,總共四五百平方米,但是他們願意政府用極低的價格來拆遷房子,隻需要在兩公裏外的鎮上住到拆遷房就很滿意,這樣他們就是鎮上人了。
在上世紀初的時候,我們的人生都是顛沛流離的,但是沒有想到在現在,迫於現實的壓力,還有這麼多人主動願意顛沛流離。城市裏的人苦不堪言,但是很多鄉下人又向往城市,覺得如果不去城市,自己的生活永遠沒有辦法翻身,但是去了卻被壓得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