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品 奈何(3 / 3)

可以說,王振是個開創曆史的人物。他開創了明朝太監幹政專政的局麵,一手造成了“土木之變”。禍國殃民,這廝做到了!拋開國家榮辱不談,但就葬送了20萬人命,他就萬死不足以贖其罪。在他之後,明之閹禍一發不可收拾。憲宗時出現了汪直、梁芳,武宗時冒出了個劉瑾,天啟朝就有了空前絕後的魏忠賢了。

其實太監專權擅政之禍本質原因是建立在皇帝的信任與放任之上。清順治帝鑒於明朝太監弄權專政之弊,不僅大大縮減了太監的數量,更嚴格控製他們的地位和權限。

順治十二年(1655年)六月二十八日下諭:“中官之設,雖自古不廢,然任使失宜,遂貽禍亂。近如明朝王振、汪直、曹吉祥、劉瑾、魏忠賢等,專擅威權,幹預朝政,開廠緝事,枉殺無辜,出陣典兵,流毒邊境,甚至謀為不規,陷害忠良,煽引黨類,稱功頌德,以致國事日非,覆轍相尋,足為鑒戒。朕今裁定內官衙門及員數執掌,法製甚明,以後但有犯法幹政,竊權納賄,囑托內外衙門,交結滿漢官員,越分擅奏外事,上言官吏賢否者,即行淩遲處死,定不姑貸。特立鐵碑,世世遵守。”

順治傳令工部鑄鐵碑立於十三衙門。(清初設內務府管理皇族事務,順治十一年裁,置十三衙門,至十八年裁,仍置內務府)以後,將此碑立於內務府所屬院、司公署,起到震懾之效。在內廷的交泰殿也立有這樣一塊鐵碑,提醒帝後遠離宦官。

有鑒於此,清朝宦官為禍的現象比明朝大為改觀。晚清雖然管製放寬,出現幾位著名太監安德海、李蓮英、小德張,權傾一時,作威作福,但他們的影響跟明朝的權宦相比還是有雲泥之別,隻不過是較為受寵的奴才而已。

明清兩代太監多出於直隸(河北)一帶,非家境貧寒,走投無路者,不願做此非人之舉。太監入宮後受敬事房管製。新太監要拜有地位的太監為師,學習在宮中當差的禮節規矩。內廷每座宮殿都有數量不等的太監侍應,負責管理本宮殿的陳設和灑掃,隨時聽候傳喚,承應各種差使。

太監們平素居住在宮殿旁邊矮小的值房中,晚間輪班坐更。除了犯錯會受皮肉之苦,清宮內務府慎刑司對太監的逃亡、自盡都規定了嚴格的懲治製度。在宮中當差,大多數太監都命途悲戚,到老來,處境淒涼,難以善終,飛黃騰達者為極少數。

這個紫禁城中人數最龐大的群體,實質上至為可憐。

如腳下的青磚一樣,他們在入宮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決定了被人踐踏的命運。

【肆】

很明顯,這世上懂得奇貨可居的不止有呂不韋。明英宗遇上的蒙古人同樣深諳此道。說起來,20歲剛出頭的朱祁鎮雖然受小人蠱惑,犯下幾乎不可挽回的大錯,但他並不是個窩囊廢。他被俘之後氣度從容,鎮定自若。他奇妙而獨特的個人魅力,讓他在當俘虜的日子裏,也沒有受到非人的侮辱。

朱祁鎮的性命暫時保住了,可彼時的大明朝不啻天塌地陷。一個死太監策劃的一場莽撞的親征,讓老祖宗攢下的家底沒了大半,皇帝被俘虜了。(死了倒還好,斷了後顧之憂,大家再想對策。)由於王振出征之前帶走了全部的明軍精銳,此時京城剩下的都是些老弱殘兵。瓦剌大軍即將兵臨城下。

亡國的陰影真實地籠罩在眾人頭上,朝臣們心慌意亂。有人提出南遷,保住半壁江山也比玉石俱焚要強。這種想法,在北宋靖康年間也曾出現過。宋室南渡的後果,無須我再贅述。

隻要試想一下,當年北宋王朝麵對外族鐵騎的驚恐,就可以想象出遭遇國難的明室有多艱難!宋室還有皇帝在位,大明朝的皇帝卻已經淪為敵方的人質;宋室還有民心可依仗,明朝卻剛剛遭遇了一場心有餘悸的潰滅,人心渙散;而今日明室麵對的蒙古鐵騎兵兵力遠強於當年的金兵。

更重要的是,明朝從“仁宣之治”的繁華鼎盛陡然跌落到“土木之變”的倉皇,20萬人化作劫灰。巨變之下的愴痛,對這些曾經自信滿滿的,自稱天朝上國的人而言,是何等的幻滅!

人心惶惶的關鍵時刻,時任兵部侍郎的於謙挺身而出,力排眾議,力挽狂瀾。救國家於危難,扶大廈之將傾。於謙不是匹夫之勇,曆史證明,他不僅有這樣的誌向,也有這樣的能力。

從某種程度上說,在那個特殊時期,是於謙挽救了大明的國運,堪稱國士無雙。

國不可一日無君。為免受製於人,絕了瓦剌人以英宗要挾大明之念,於謙和眾大臣迎立郕王朱祁鈺為帝。明正統十四年(1449年)九月六日,英宗的弟弟、代理監國的郕王朱祁鈺即皇帝位,改年號為景泰,是為代宗。與此同時,23歲的朱祁鎮“榮升”太上皇。

城外,鐵騎嗒嗒,劍鋒所指,意在大明。

終於,還是到了圖窮匕露的時刻,拔劍相向吧!

決一死戰,保家衛國——除此之外,絕無退路。

京城守住了!人質失效了!瓦剌傻眼了!皇帝也可以過期作廢的?如意算盤落空了!本來還打著長期敲詐勒索的主意,現在偷雞不成蝕把米。真是鬱悶啊!

也先無奈求和,一年之後,“太上皇”朱祁鎮被放回。沒有百官相迎,沒有百姓跪拜,沒有儀仗,沒有禮數。隻有兩匹馬,一頂轎子。迎接朱祁鎮時,場麵無比的冷清和冷淡。

在全軍覆沒,被瓦剌俘虜的時刻,朱祁鎮以為是絕境……在被瓦剌挾持叩關,在烽煙戰火中流離的時候,他以為是絕境……在被明朝放棄,在塞外吞風咽沙的時候,他以為是絕境……可是,一次次地瀕臨絕境,朱祁鎮悲哀地發現,命運對他的調戲和給予他的考驗遠未結束。

他從未放棄過歸國的信念。孰料,等他回到北京,回到紫禁城,才是真正的身陷絕境。

僅僅時隔一年,再見紫禁城,再進紫禁城。去時他是一國之君,歸來他已分文不值,成為這天底下最多餘的人。這種身份和心境的落差,足以摧毀任何一個人。悲哀的是,朱祁鎮隻能默默接受這種變化。因為,這一切的變故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

最悲哀的是,除了接受現實和忍耐,他不能做任何事。最最悲哀的是,沒有人來告訴他,這種絕望的煎熬,會持續到何時,也許直到死才能解脫。

“太上皇”的回歸是令人尷尬和不安的。當年的“代理監國”現在成了代宗。有道是,天無二日,國無二君,朱祁鈺對朱祁鎮的歸來報以極大的戒心和敵意。他無意交還帝位。

麵對王位的誘惑,古時的兄弟賢者相信人格信念高於一切,爭相推卻不就,不是離家出走,自謀生路,就是結伴隱居,老死不被政治左右,他們神聖高潔的品格可以被奉為傳說。可惜大多數人做不到,已經嚐到皇權滋味的朱祁鈺更難有那樣的高風亮節。

更何況,他有非常名正言順的理由:朱祁鎮被俘之後的爛攤子是他收拾的,憑什麼這個闖了滔天大禍的人回來還能做皇帝?留他一命就已經仁至義盡了!肯接他回來,已經很念兄弟之情了。

如果不以道德來綁架他,設身處地想想,朱祁鈺有這樣的想法實在是太正常了!甚至無可厚非!畢竟,皇位不是可以分的家產,兄弟之間好商量。這是天地間唯一的東西,沒有商量的必要和餘地。

代宗認為英宗的存在始終是個威脅,於是將其軟禁紫禁城東南角(今南河沿、南池子一帶)的洪慶宮(南宮),並把大門的鎖灌上鉛水。為防有人跟英宗聯係,他命人將南宮的樹全部伐光,周圍加派錦衣衛看守。英宗的食物從一個小洞送入,還時常被克扣,英宗的錢皇後不得不像民婦一樣靠做些針線女紅,托人換一些生活用品補貼生計。

錢皇後是個賢德、忠貞的女子,是這紫禁城裏矯矯不群的異數。她對明英宗的感情令我感懷唏噓。在等待朱祁鎮回來的日子裏,她日夜憂念,哭瞎了一隻眼睛,瘸了一條腿。朱祁鎮回來之後,她陪著他幽居於南宮,患難與共。

宮闈之中從來不缺心機、詭詐、紛爭、背叛,這種戲份,六百年來已經上演了太多。然而,不是每個女子都為權欲所迷、所困的。錢皇後用她的堅貞證明了,這世上一定有人,有一種感情,是無懼患難,無懼分離,無懼名位和機遇變換的。這個世界上,會有比權位、金錢更珍貴的東西。

我愛你,這就夠了。

你在這世界上,我們相愛,還能相守在一起,就是最值得感恩的事。除此之外,別無所求。

朱棣遷都北京後,在皇城的東西兩側規劃了兩處皇家園林,西側是以太液池(即今北海、中海)為核心的“西苑”,東側稱為“東苑”。當年永樂帝因寵愛其孫朱瞻基,立其為皇太孫,在東苑內修建供其居住的宮殿。朱瞻基即位後,對東苑進行擴建,作其“龍興”之所,號“南內”,又稱“小南城”——這就是南宮的起源。

“小南城”始建於永樂,興於宣德。昔日父親的龍興之地、風光無限的宮苑,成為朱祁鎮的夢魘之所。他被幽囚於此,長達七年之久。

記憶半睜半閉著眼睛,中間隔著漫長的分離和紛雜的世事。獨自度過太多時光,沉默和隱忍已成為一種習慣。大明朝的棄子,蒙古人的俘虜,他在兩個世界裏都是孤獨的人。

景泰年間發生了“金刀案”,朱祁鎮險些被牽連。這現實太過破碎,他已經甚少有夢,那個溫情脈脈、萬人擁戴的時代一去不返。

景泰三年(1452年)五月,代宗廢英宗之子太子朱見深為沂王,冊立自己的兒子朱見濟為太子,廢黜反對易儲的汪皇後,冊立朱見濟之母杭氏為皇後。唯有如此,他才能安心地坐在自己的皇位上。

景泰四年(1453年)朱見濟夭折,史稱“懷獻太子”,代宗再無其他的兒子,大臣上書複立朱見深為太子,代宗以自己尚在壯年拒絕。

身處南宮的朱祁鎮對外界發生的一切無能為力。他嚐盡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目睹曾經親密無間的弟弟,為了牢牢掌握權力,無所不用其極地對付他,比俘虜他的瓦剌人還狠。

經過多年的磨礪,朱祁鎮終於清醒地認識到,皇權鬥爭的殘酷在於隻有失敗者,沒有棄權者。

他孤注一擲,帶著近乎絕望的堅決。

也是他命中還有轉機。七年之後的景泰八年(1457年),代宗病重,“太上皇”朱祁鎮在文臣徐有貞,武將石亨、張軏,宦官曹吉祥等人的幫助下,發動宮廷政變,重登帝位,改年號為天順,再次冊封兒子朱見深為太子——史稱“奪門之變”。

據說,在內廷的代宗聽聞“奪門之變”後,含笑隻道,好!好!好!

是否他也釋然了?我做了我應該做的事,你也做了你應該做的事。天道好還,誰也不欠誰了。這兄弟相爭,情意滅絕。要歎,隻能歎一句,奈何生在帝王家。投生紫禁城的那一刻,人生已被絞殺。

事成之後,朱祁鎮將朱祁鈺廢為郕王,以彼之道還之彼身,將其軟禁於南宮。奄奄一息的朱祁鈺,不久死去,死後按親王禮下葬於北京金山口藩王墓地。換言之,朱祁鎮並不承認弟弟的皇帝名位。

作為兩朝天子,朱祁鎮複位後,將曾軟禁過自己的小南城進行了重新整修,增建、改建了大量殿宇,使南內成為與大內(紫禁城)、西內(西苑三海)並稱的皇宮“三大內”。

若能看破繁華背後的瘡痍,就會知曉,凡所有的,必將失去。一切的爭鬥,所有的欲望,隻不過是夢中人追夢而已。

英宗在除掉幫助自己複位的一幹人等後,已然心力交瘁,於天順八年(1464年)駕崩。太子朱見深即位,改年號為成化,是為明憲宗。

我想象著,命到終點的他,獨自一人,抬眼望去,紫禁城站在繚繞的霧氣中,早晨的宮禁是如此空曠,卻有著無形的逼壓。

它堅韌緩慢的韻律,沒有任何一位闖入者可以體會。除非,你與它休戚與共,早已浸淫在它的節奏中,成了習慣。

是的,朱祁鎮自幼成長在此,無比熟悉這裏。熟悉它的輝煌和滄桑,熟悉它的榮耀與殘酷,熟悉到呼吸都會有血肉相連的痛。

他經曆了無數患難波折,拿回了屬於自己的一切,看似至關重要,可又有什麼真實的意義呢?

在位22年,他的生命就像角樓餘暉,來日無多了。所謂皇圖霸業,不過是過眼煙雲,隻剩舊事滄桑,唏噓不斷。

他這一生,一朝俘虜,七年囚犯,兩朝天子,起伏跌宕,堪稱傳奇。用庸才,殺忠臣,誅奸佞,是非雖分明,對錯卻難清。

這一生,除了孤獨,還是孤獨,除了倦累,還是倦累。或許,在朱祁鎮闔目的那一刻,他會明白,這場皇位之爭,有輸贏,有勝敗,有得到,有失去,卻沒有真正的勝者。

那些真正勝出,留在曆史中為人憶念的人,往往不是帝王,而是胸懷天下的勇者、仁者。譬如,有功於世卻被冤殺的於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