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品 秉政(2 / 3)

同時放寬條件,允許體弱多病者適時請假,年事已高的大臣可坐轎進入紫禁城,下轎處是景運門外的箭亭,離乾清門稍近。這是他體恤大臣之處。而有明一代,未有大臣獲此優恤。

如乾清門所象征的連接內外的關係,清代帝王選在乾清門臨朝聽政,比明朝具有更濃厚的現實色彩。製衡外臣(藩王、屬臣)和內侍(近親、外戚)之間的權力角逐,平衡雙方的勢力,維護皇權的穩固與權威,其間的微妙和艱險,是每一位出色的皇帝必須學習和諳熟的功課。

除紫禁城外,清代皇帝在禦園離宮亦常處理政務,西苑的瀛台,暢春園內,圓明園的勤政殿,避暑山莊的澹泊敬誠殿、煙波致爽殿等,都是皇帝日常處理政務的地方。

不同於明朝後期身居深宮、長於婦人之手、受宦官蒙蔽的諸位皇帝,玄燁一生如龍騰四海,亦如猛虎出林。平定山河,自有其長空淨洗、快意恩仇之處。

他射技精絕,弓馬嫻熟,雖長於宮中,亦不忘祖訓,不失遊牧民族彪悍本色。有許多的皇帝,外強中幹,治內政嚴苛寡恩,處外事心慈手軟,喪失原則,貪圖苟安一時。而玄燁張弛有道,內心原則清明。

平定三藩,收複台灣,與噶爾丹鏖戰數年,兩歲之間,三出沙漠。櫛風沐雨,並日而餐,不毛不水之地,黃沙無人之境,終令蒙古土爾扈特部歸附。他自謂:“可謂苦而不言苦,人皆避而朕不避。”相比明朝皇帝兵臨城下,猶自想棄國而逃,獨善其身,玄燁作為人君的擔當,有目共睹。

簽訂《尼布楚條約》,護衛疆域,遏製沙俄的野心。他的作為光耀後人,足以令後世喪權辱國的君主無地自容。

玄燁嚐言:“一事不謹,即貽四海之憂,一時不謹,即貽千百世之患。”身為人主原無宴息之地,夙夜孜孜,惟鞠躬盡瘁而已。這話聽來心酸,卻令人感懷。為人君者當如是!為人君者有幾人?

對他的兒子胤禛,我報以私人的情感,憐他治國勤勉,清正不易,對玄燁,我由衷敬他勤慎寬仁,天縱英明。

玄燁不是完人,不犯錯誤。他日後反省自己,在時機不對的時候下令撤藩,戰禍綿延十餘載,弄至生民動蕩,國祚不安,日後思來,是有欠周詳的冒險舉動。運氣差一點,可能帝位就不保。

還有文字獄,不乏一些捕風捉影之說,但為了皇權穩固,對知識分子既要威嚇,又要籠絡,既要維護尊重他們固有的文化傳統,又要明言昭昭宣告他們,認清時勢,新的時代已經來臨,除卻順服之外,別無他途。

烽火亂世之後,有這樣的一位有為的君王主政,讓百姓休養生息,是天下蒼生之福。

所謂康熙盛世,天下承平,想要巍巍功業,搏一個後世稱善,俯仰無愧,暗中卻是寸寸心血捱成。

【肆】

與康熙曆曆可查的勤政相比,萬曆的怠政同樣是史不絕書,令人詬病的。說萬曆怠政其實是冤枉了他,他隻是不臨朝聽政,不是不處理政事。否則明朝一早淪亡,撐不到崇禎時候。

都是童年繼承帝位、早熟的君主,萬曆九歲,康熙八歲,同受輔政大臣轄製。一位被首輔張居正拘管,一位受製於顧命權臣。康熙好一點,他從即位之初就受顧命大臣挾製,皇權與旗權始終暗戰交鋒。少年天子天性堅忍,暗中積聚反抗力量,對世事艱險有更多擔待和預料。

萬曆悲劇一點,一開始,他的母親和導師以及大伴,聯手為他打造了一個完美世界,並向他掩飾真相,掩蓋自身為人的缺陷。這使得他對於人性和道德持以天真幻想,待到理想幻滅,就覺得世界顛倒,備受欺瞞,進而懷疑一切,否定一切。

——我始終覺得萬曆皇帝的心理轉變與其道德楷模、精神導師張居正的偶像坍塌有致命關係。

他對張居正的徹底否定,是他對自己自幼所受的文化理念的徹底質疑和推翻。那一套道貌岸然的道德體製,他不能摧毀,隻能以自己的方式來反駁、對抗。

同樣是絕頂聰明。自幼受到極完備的教育,有當世名師大儒指導,讀遍經史子集,練習書法,通曉曆史,學習如何明辨事理,辨析人臣之心,掌握處理政務的策要。兩個孩子學習的內容和繁重程度是差不多的,但萬曆比康熙受到的製約要多。

譬如,張居正會限製他練習他喜歡的書法,告誡他藝術的精湛對治國並無裨益。而康熙,可以保有他的興趣,無論是書法,射獵還是和一群少年在宮中練習“布庫”(日後以此為奇兵智擒鼇拜),這無疑令玄燁的心智更為健全。

以處理政事而論,明朝創業的幾位皇帝都是勤於政務的,早朝之外還有午朝和晚朝,規定政府各部門有185件事必須麵奏皇帝。到了中後期,雖然早朝製度令皇帝和大臣都疲憊不堪,不堪其苦,還是沒有多少人敢背離祖製,徹底荒疏朝政,隻是換了更便捷的處理方式——假太監和內閣之手。

萬曆登極之初,所謂禦覽奏章,隻是在大伴馮保的指導下,根據諸位大學士的“票擬”做出批複。至於具體的處理意見,已經由張居正為首的大學士們做了“票擬”,皇帝隻需再用朱筆批寫一遍,寫上“如擬”、“知道了”即可。

按照明朝慣例,皇帝隻需親自批寫幾本,剩下的由秉筆太監代筆。馮保即是他的秉筆太監。直到萬曆十年(1582年),張居正逝世之前,萬曆都是按照這樣的方式履行皇帝的職責。他並未意識到有何不妥。在此之前,他對這位股肱之臣的信任是毋庸置疑,不可取代的。

萬曆皇帝14歲大婚,皇後和妃子都不是他所青睞的女子,前者成為皇後,隻是為了讓皇帝之後冊立妃嬪的舉動合法化,後者身為太後身邊的宮女,雖然機緣巧合被他臨幸為他生下長子——朱常洛,依照禮法被封為恭妃,卻非他自心所傾慕的女子。

皇宮裏日複一日的單調生活,身邊這些唯唯諾諾的女人無法使他獲得樂趣。

萬曆所喜愛並且終身為之不渝的,是後來身為九嬪之一的淑嬪鄭氏。而在當時,她還要過幾年才能和他邂逅相遇。困居在皇宮中的少年必須獨自承擔這無所不在的枯燥和乏味。他因此感到空虛和煩躁也是理所當然。

野史之中,通常會把不是正位,出身寒微而受到異常寵愛,進而因此影響到朝政的女子視作妖孽。正史雖然刻板一點,但亦會用春秋筆法來記錄評價這樣的女人,言辭之中的鄙薄顯而易見,而拒絕去思考這樣的女人存在的合理性和必要性。

事實上,鄭氏之所以受到特殊的寵愛,絕非因為她容貌有多麼姣美,以她和萬曆幾十年的感情來看,再美的女人都有色衰的一天,色衰而愛不弛,那隻有一個原因,就是皇帝與她傾心相待,視彼此為獨一無二的靈魂伴侶。精神上的欣賞和依賴,超越了皮相的限製。

鄭氏性格開朗,聰明機警,是個識情解意的女子。她和萬曆有著一樣的興趣和讀書愛好,也有生活上的默契。

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無微不至的傾心照顧,而彼此感情上又能互相呼應。她個性之中的果斷堅毅,天然地彌補了皇帝本人不足為外人道的優柔寡斷,鄭氏對萬曆性格的了解和洞察,令她敢於對他提出自己的想法和態度,而不僅僅是作為一個隨時待命等候寵幸的妃子,對他唯唯稱是。

私下裏,她會用撒嬌的方式去調侃,激勵皇帝做決定:“陛下,您可真是一位老太太。”這使得皇帝對她產生了外人無法比擬的親密和尊重。

在萬曆清算張居正之前,鄭氏所引發的爭端還沒有那麼大。皇帝如何去寵愛一個女人,隻要不涉及國政,都是皇家私事,外臣無法幹涉。

張居正過世之後,他生前所製定土地政策存在弊端,由此引發官員彈劾,萬曆逐步意識到自己多年以來大權旁落,備受欺瞞。皇帝決定振作雄風,成為名副其實的君主。

隨著彈劾張居正的官員增多,萬曆看到一個前所未見的真相:他一直以來全心信任的首輔大臣是個如此表裏不一的人。

越來越多的證據顯示:張居正不是他自幼敬奉的道德完人。他嚴令萬曆不許他貪戀女色,提倡節儉,不許他營建宮室,收斂珠寶,連他喜歡的書法都禁止,自己卻聚斂了大批珠寶,珍奇古玩,書法真跡,蓄養了大批絕色佳人。私生活之奢靡到令他這個皇帝都自愧不如。相比張居正,萬曆的日子過得多麼清苦和乏味。

想當年14歲的萬曆在太監的引誘之下,在西苑舉行夜宴。內容之精彩豐富令這個自幼備受拘禁的可憐孩子大開眼界,就此流連忘返。事後被太後和首輔知悉,皇帝被嚴加申飭,險些因此被廢去帝位。萬曆在太廟前跪了很久,又擬下種種決意悔過永不再犯的條陳,這場風波才告以平息。

張居正才高絕代卻剛愎自用,把持朝政數十年。他與馮保內外聯手,把持政務和朝廷人事的任免權,他還屢屢有僭越之舉。這些事,在他未死之前,身處宮中的皇帝並不知情。

皇帝覺得憤怒,開始懷疑自己。更令他憤怒的是,他發現這些在張居正死後一哄而上,意欲取而代之的臣子,本意都不是為了道德和正義,甚至不是為了他們賴以謀生立命的國家。

他們相互傾軋和指責,目的是為了謀取更高的地位和權力。這是一個多麼荒誕的世界,這是一群多麼道貌岸然的讀書人。

可想而知,後知後覺的萬曆皇帝是多麼的憤懣和無力!或許在所有的大臣眼中,包括他母親慈聖太後的眼中,他都隻是個行使權力、繁衍後代的工具。他們不關心,也不關注他這個人是否開心、快樂,有什麼樣的真實想法和意誌。

紫禁城宮闕萬千,隻是華美壯麗的囚籠。由於體製禮法所限,他甚至不能自在地遊獵,寄情山水,放鬆心情。他所能信任和傾訴的知己,隻是那個生活在翊坤宮的女子——鄭氏。他們花前月下,儷影雙雙,把酒言歡,這已經是皇帝為數不多的娛樂和放鬆。

同樣受到體製和禮法的拘限,清朝比之前的朝代要進步的多,最大的進步體現在對皇位繼承人的選擇上,立賢不立長,而明朝,卻堅定的奉行立長的規條,認為這樣符合禮法。

亦因如此,鄭氏雖然備受寵愛,迅速晉位為妃,又晉為皇貴妃,宮中地位無人能及。她所生的兒子卻沒有名正言順的資格繼承皇位。僅僅因為這個孩子不是長子。

萬曆自己是隆慶皇帝唯一的兒子,所以毫無阻礙繼承了皇位,但當他想讓自己與最愛的女人所生的兒子繼承皇位時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阻礙,而這個兒子也確實聰明優秀,討人喜歡。

主張立長子的大臣們,搬出禮法教條來扼製他,反過來集體威嚇他。可想而知,萬曆是多麼抑鬱和憤怒!

對萬曆而言,住在景陽宮的恭妃王氏是他生命中一個可有可無的人,連一抹動人風景都算不上,臨幸她並且有子,是個偶然的意外,他已然為他的一時衝動買單,為他當初的一夜情負責,然而,他真的很難對這個女人有深刻的感情。

若說她是可憐之人,他又何嚐不是一個可憐人?

在冊立儲君的問題上,萬曆和康熙同樣麵臨困擾,情況又略有區別。萬曆在與大臣的對抗中逐漸敗下陣來,心灰意冷。而康熙晚年與一幫野心勃勃、各出奇謀的兒子鬥智鬥勇,心力交瘁。

與萬曆相比,玄燁更懂得為帝王,他的帝王謀略,由外及內,由政事到家事,無不彰顯。玄燁妃嬪眾多,子女之多亦是曆代帝王中可數的。他的後宮卻能維持,至少維持表麵的平靜。

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到如今,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看鬢染霜雪,精力不再。這種淒涼或許每個英雄老來都會有。

每每這樣想起,我就有一種難言的淒涼。這世上,到底有幾人能死而無憾?

康熙晚年,太子廢而又立,九子奪嫡。大臣們見風使舵,舉棋不定。當中的詭譎也不是那麼容易把握,甚至於一個不慎,被一眾兒子逼宮造反,他這一代明君就不得善終。

了解一個男人尚且不易,了解一位帝王更難。康熙乾綱獨斷,不容大臣置喙,帶領他的帝國步向巔峰。

萬曆懶於同道貌岸然各懷居心的大臣直麵,他避居內廷,與自己深愛的女人和孩子相依為命。既然處處受製,做不到乾綱獨斷,萬曆就幹脆采取“無為而治”的態度,圖一個眼不見心不煩。

太和門,大臣們從此看不見皇帝臨朝理政的身影。乾清門,也不為他們而打開。

世人多憐宮女哀,誰又深明帝王怨?沒有人試圖去了解,真正理解萬曆的想法和需要,他們奉為圭臬、津津樂道的是冷冰冰的禮法和教條。

皇帝隻要活著就好,隻要他身在宮裏不逃跑就好。至於他具體在哪裏,想什麼,想做什麼,臣子們不在乎。到了後來,皇帝隻是象征皇權的圖騰。這種放任的狀況,在如今看來,有些類似於君主立憲製,實質上卻沒有推動曆史的進步和改變。

古老而龐大的帝國自成體係,緩慢運轉。對峙仍在繼續,萬曆在內廷當他的鴕鳥,愛新覺羅氏在塞外秣馬厲兵。

沒有人知道,大明朝的希望已經隨著這個原本資質過人、力圖勵精圖治的年輕人內心的希望一起隕落了。大明朝已經不再年輕,而他亦不再年輕。

“一夜淒風到綺疏,孤燈灩灩帳還虛。”他在宮中並不荒淫,亦不無道。國政,懈怠了也就懈怠了罷!反正他隻是一個徒有虛名的君王。

這天下,虛虛假假,多少人做戲,轟轟烈烈,到頭來一場空歡喜。這天下,早已不是他想要的。且由得他們作弄去。

沒有人聽他在深宮裏深長的歎息。那是他,對自己和一個時代的失望。

沒有人,看見他眼中光華泯滅的時候,塞外正火光簇簇,烽煙四起。

聲裂雲霄的廝殺和戰歌中,那馬背上的民族正策馬揚鞭往中原而來。

【伍】

而今我終要落筆,寫這個清朝三百年間,最勤勉的帝王,亦是我最心儀的男子。愛新覺羅·胤禛——清世宗雍正帝。

自明成祖定都北京城,肇建紫禁城以來,明清兩朝近500年間,皇帝24任,我唯獨對他起了意,失了心。

如風,起於青萍。這與愛情無關,我想,我能懂得他的不易。我對他的心許,是對一個古老靈魂的認可。

康熙晚年,九王奪嫡,至今也是被人津津樂道、勤加演繹的大戲。如果,你肯稍稍留心,你就知道,網絡上有多少文藝女青年,不辭勞苦,借著手中的一支筆,道盡對康熙,以及他的諸皇子們意淫的綿綿愛意。那冷麵王,不動聲色,心如煙海的皇四子胤禛,更是這連番大戲不可或缺的男主角。

這是夢想。每個女孩都希望能遇上這樣的男人,安忍如山,深藏如海,有君臨天下的野心,執掌天下的能力。偏偏還有,不肯輕易宣諸於口的深情。他有悲憫天下,安撫蒼生的願心,可他自身,卻是個寂寞、孤獨、勞累如孩子般的男人,需要人去理解、照看。

好吧,就讓我追隨你。容我盲目地相信,愛情是生命的信仰。就讓我執迷,即便我不是你的唯一。即使我會被你利用,算計,成為你登臨九五途中一塊微不足道的踏腳石,隻要你能在清寒無人的月夜,想起故人,還有一絲不舍,一聲隱隱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