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品 哀榮(1 / 3)

一葉舟輕,雙槳鴻驚。水天清,影湛波平,鷺點煙汀。

過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重重似畫,曲曲如屏。

算當年,虛老嚴陵。君臣一夢,今古虛名。

但遠山長,雲山亂,曉山青。

——蘇軾︽行香子︾

【壹】

董鄂妃去了。承乾宮成為他心中禁地,無人可以擅自踏足。

夕陽慘淡地照在宮牆上。披散明光,將福臨的影子拖得極長。擯棄了隨從,他獨自走到這地方。若不是身上穿著黃袍,身為帝王的威嚴還支撐著他,此刻他看去跟任何潦倒街頭、失魂落魄的人無甚區別。

跨過那道宮門,抬頭看到院內盛開的梨花。一陣風過,似雪非雪,紛揚落下。

又看到她,心知不是幻覺。她曾在這世上伴他四年。相濡以沫,深愛一場,怎是幻覺?可又怎麼不是幻覺?她人已不在了,他無法逃避的悲哀事實,卻又覺得無時無刻無處不能看見她。她的亡故,使她徹底占據了他的世界。

她曾居住的宮殿,幽涼深靜。待在裏麵覺得一切宛如昨天,廝守的日子很長很長……

微風掠過,雕花床上,錦帳隱隱起伏似水波搖撼。快樂的、悲哀的事重重疊疊、瀲灩不絕,一樁樁、一件件都明晰起來。

開門見到外麵陽光盛烈,凡有感情的,哀樂事,都在這陽光下蒸散了——像不知一生已過幾度秋涼。承乾宮梨花飄零如雪,似這一世竭盡心力護持,猶不得長續片刻的情分。聚散別離,都有盡數。任他身為天下主,亦無力改變和挽回。

這曠闊的深宮,他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而今,無處不布滿了她的影子、氣息,尤其是這承乾宮。在她之前,是誰住過這裏,在她之後,還有誰能住進這裏,這些已不為福臨所想。終順治一朝,此處不得再有第二人進駐。

承乾宮,取其體承上意的意思,意謂做妃子的不可違逆皇上。後世入住於此的宮妃也會懷想吧,這裏曾住過一位董鄂妃,無論身前死後,順治對她的榮寵都到了本朝無可匹及的地步。

董鄂氏十八歲入宮,依例已過了參選秀女的年紀,可福臨不管不顧,執意召她入宮。順治十三年(1656年)八月,董鄂氏甫一入宮即立為賢妃。僅僅過了四個月,十二月,再晉她為皇貴妃,名位僅在皇後之下,行冊立禮,頒赦。

且不論董鄂氏晉封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結舌,單是為冊立皇貴妃頒詔大赦天下,已是明顯與禮製不合的事情。福臨卻顧不了許多,雖然在孝莊太後的竭力反對下,他不能如願立董鄂氏為皇後,但這阻撓,絲毫改變不了情深忘我的皇帝要向至愛的女人表露心意的意願——給她皇後禮遇。

他天真以為,全心全意的愛寵能護心上人周全。孰料送她到萬人矚目的高度,卻是迫她孤寒。她逝後,他寫下三四千字的《孝獻皇後行狀》,巨細無靡,情思綿綿。

記憶猶新的是,她一再追問他:“一口氣不來,往何處安身立命?”心下惻然,百年之後,我這個旁觀者從中讀懂她的無奈和不安。而福臨,彼時的沉浸在歡愉之中的他,他懂嗎?

誰不想做個一生一世一雙人,怕隻怕恩愛難偕。紫禁城,從不是適宜愛情生長的地方。因它注定要被左右,無法純粹。無論哪一座宮苑,住過怎樣絕代風華的女子。無論怎樣華美驚心的過程,故事的結局總逃不過離散。她是在問他呀,若有一日死亡逼近,你我離散之後,將身歸何地,情歸何處?

中國的言語之中,有許多傷人甚深的字句,董鄂妃令我想到的是:“情深不壽,慧極必傷。” 迥異於許多淪落後宮的女子,董鄂妃內心清淡,不是利欲熏心的女人,她沒有野心。她在皇宮裏盡的是為妻的本分,兢兢業業做好每一件事,處理好每一件事,把握好每一絲分寸,照顧好每一個人。

她活得太周全了!當福臨執意要立她為後時,這聰明的女子固辭不就,反問他:“陛下是把臣妾置於火爐上炙烤嗎?”

愛情本身是不分對錯的,無奈她的愛人是皇帝,就不得不引人注目,告別平凡。他要她成為天下女主,她縱然不願沾染虛名,勢在必行的情況下,卻不得不以實際行動告訴天下人,她足堪大任,無愧他的深恩。

深宮禁苑對於董鄂妃來說,不是不知終身何在的淒惶,她清醒的知道,她的歸宿是他的懷抱。可她別有一種淒涼意,一入深宮,她就必然要擔當與他相愛的壓力。

三千寵愛在一身,這條路、這種壓力不是普通女子可以承擔的。

她的蕙質蘭心,素來為他所鍾愛,她亦需用蕙質蘭心回報他的鍾愛,擔當起管理後宮的重責,承擔起天下人對她的誤解和質疑。

相較紅顏冷落的女子,董鄂妃的獨寵一身誠然令人豔羨。上天待她寬厚,她亦是知足。所求的,隻是跟所愛的人廝守。

我深信,對她而言,相守於廟堂,相攜於江湖,無甚差別——心之所安,即是歸處。恐怕,攜手江湖,並肩於陌上紅塵,才是她心之所願。

悲哀的是,她的愛人是君王。於是,這皎靜如梨花的女子,注定要踏足這是非之地,如履薄冰。

故宮裏,宮牆夾道,常有風過。嗚嗚作響的風聲,仿佛悲鳴。是風的悲鳴,還是人心的悲鳴?我不得而知,是以常存有恐懼。

董鄂氏的到來,讓宮中其他的女子如臨大敵,形容冷淡,黯然失色。縱然董鄂妃做得再周全,她再大度,福臨的全副身心隻在她身上,是有目共睹的事實。

真愛是具有排他性的。福臨在為董鄂氏所寫的祭文之中,不單訴說了董鄂妃的諸般好處,還曆數了前廢後——蒙古科爾沁卓禮克圖親王吳克善之女博爾濟吉特氏——娜木鍾的諸多劣跡,譬如驕縱,善妒,性喜奢靡。繼任的皇後小博爾濟吉特氏亦不被福臨所喜。

福臨嫌棄她愚鈍、木訥,不是討他歡喜的那種靈巧女子。若不是孝莊太後的壓力和董鄂妃以死相諫,福臨亦準備廢掉這個無甚過錯的皇後。

若說福臨與娜木鍾之間尚且有性格不合相處不來的矛盾,繼任的孝惠章皇後實在無辜。她本身無過錯可言,刻薄一點說,福臨對她冷淡如路人,連相處犯錯的機會都不屑給她。

在他舉世矚目、舍生忘死的愛情裏,從來就沒有她的戲份,她卻頂著空虛的一個名分,為他尷尬地奉獻出一生——見證他和她“曠世不渝的愛情”。這是孝惠的悲哀,亦是數百年來身在宮中的女子共同的悲哀。

我能夠理解少年天子的悲哀,太多事備受掣肘,不容做主。身前是大清草創,基業未穩;禦座下,清朝貴胄虎視眈眈;身後烽煙四起,明朝舊屬尚在江湖為禍。

在福臨看來,自己不過是一個頂著皇冠的傀儡,身不由己,心力交瘁。遇見董鄂氏之前,連他自己的感情都任人左右,難以自主。

在遇見董鄂氏之後,他有煥然重生的感覺。是她的到來,讓他覺得除了帝王權位之外,人生還有可以追尋的事。她是他的理想,他靈魂的皈依。

如知己一般的愛人,令他感受到生命的靜潔無瑕。又仿佛為了她,他可以重振。愛,讓他有了與外界對抗的力量。野史中傳說董鄂氏是襄昭親王博穆博果爾福晉,因入宮覲見邂逅福臨,兩相鍾情。這種說法不見於正史,不足以全然采信。

可以確信無誤的是,董鄂氏身為八旗名門閨秀,偶然的機會與福臨相見。相見之後,正如那詞人所雲:“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她站在那裏,一雙清淨的眼眸,像隔著迢迢的山水說,原來你也在這裏啊!一定會有這樣的人,這樣的愛,你看到她時,就覺得世界都亮了。

你懷著溫柔而虔誠的心,隻想著靠近她。隻要靠近她,萬事都完滿了,美好了。那世間的煩囂、塵埃,都如煙塵散盡,一點也入不到心裏來。

與她相識,勾起他靈魂的波蕩。一想起她來,整個人就像荷葉蓄滿了雨露,搖搖蕩蕩,要潑出來,潑到這天涯海角,海角天涯,天之外。

“一點相思幾時絕,憑闌袖拂楊花雪。”隔著深遠的紅牆,延續著思念。他們的戀愛過程,一定有所阻撓。後來,曆經波折終如願生活在一起。

他是曆代帝王中佛緣慧根極深的一位,亦教她參禪學佛。她於是有了疑問:“一口氣不來,往何處安身立命?”

她的眼睛像是極遙遠天際的明亮星辰,欲墜未墜。她微薄的笑意,又像是星的微光從他眼前劃過。

當時的他,亦隻是笑笑。卻不料,這是她參禪禮佛所悟心結所在。生於安樂,死於憂患,縱然她擁有他全部的寵愛,身在這紫禁城中,過著鮮花著錦的生活,她亦是長存謹慎和不安的。

她暗藏心事,這心事正源於眼前的濃稠恩愛,這不安來自於對將來的困惑,對人生最終結局的困惑。

到那時,可會是孑然一身的孤涼?

想來,在那樣兩相溫存、花月相諧的時刻,她已然比他更敏感地覺察到好物難堅、情深不壽的道理。隻是,她不忍道破,怕拂了他的興。

四年的宮闈生活,董鄂妃操持宮事時規行矩步,事事周全,不肯讓人說了一句不好,耗盡了心力,終於承受不住喪子之痛,香消玉殞。轟烈的愛,終抵不過無常索命的嚴逼。我心再留戀你啊,還是要先行一步,舍你而去。

閑夢已遠,歲月悠長。還來不及叮嚀,來不及撫慰、凝望,什麼都來不及了。生死離別迫在眉睫,她先他而去了。

而今孤身在世,他比她更茫然、惶惑、無措,如同身處天地之始,洪荒之荒。世界崩殂。新的秩序還未建立起來,亦無從思索……一切都癲亂了。萬物寂滅。

唯一還能感受到的,是存於這寂滅的空中,兀自翻湧不息的痛……劇烈如火,焚心蝕骨的哀痛。家國天下,都舍下罷!不戀生了,追隨她去,可以嗎?

袞袞黃袍,遮掩不住他日漸瑟縮的精魂。禦座威嚴,難承他心散神搖的哀痛。皇朝天下,又哪裏再尋一個心神相契的她?

這一世悲辛交集。白首偕老,隻是幻夢一場嗎?

“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生死別離之後,他想起她的種種,那已經變成了一個湮開的,無所不在的感覺。她這個人,是他生之精魂,是他十八年帝王生涯中最波瀾壯闊的牽掛,是淹覆在浩瀚人海中無人可代的痛。

眼望著眾生芸芸,他和她,原來還是芸芸眾生。

喜,怒,哀,樂,生,老,病,死——雖則君臨天下,又何嚐有一時一刻,與這塵寰有一線之隔?

真正的空,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事到如今,誰來告訴他“一口氣不來,向何處安身立命”的道理?誰來告訴他,沒有了她,他又將往何處安身立命?

人世茫茫,生如寄旅。何處方是彼岸?三生石畔,奈何橋邊,先飲孟婆湯,跨過橋的人會不會已忘卻了前生的恩愛?

繁華過處,似水無痕,再濃重的悲哀,再深長的故事,亦仿佛可以吹散在天地之間,不會留下痕跡。

從來,銘心刻骨的愛與痛與人無尤,隻和自身相關。

【貳】

當坤寧宮出現在眼前的時候,我忽然感到巨大的壓抑和莫名的悲哀。

被命運投擲到紫禁城中的女人們,如果沒有特別的原因,不幸成為了皇帝的女人之一,內心最大的夢想無非是有朝一日,鳳翱九天,登上皇後的寶座,與那男子並肩立於萬人之上。

那情狀要比現今職場殘酷的多。偌大的紫禁城,老板隻有一個,競爭者卻有萬千,三年一選秀,還有成千上萬家世顯赫或身世清白的良家美少女源源不絕地補充進來。想想就覺得“壓力山大”。

現代職場,老板再苛刻,環境再差,待遇再不盡如人意,最悲憤的結局莫過於撂挑子不幹!東家不做做西家,隻要不死心眼,總有個容身處。一朝身陷宮中,所謂選擇,就成了妄想。

一入宮門深似海,卻並非個個都能脫穎而出,身得榮寵。即使晉為妃嬪,在宮中有了一席之地,亦非一勞永逸。從競爭的殘酷性上來說,現代的小說電視劇所虛構的宮鬥雖然誇張失實,卻並非不存在。

民間傳說皇帝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宮娥三千。事實上,曆朝曆代,皇後以下,妃嬪的名額,份例都有定數、成例,連皇帝本人亦無權輕易改變,當然,違規操作的並不少,已是心照不宣。

傳說中後宮花團錦簇,群芳爭豔,就真實的情況來看,大部分亦不過是出身良好,麵目周正,氣質純良而已。尤其是看過光緒的後妃圖後,我實在有為光緒一哭的衝動。

宮中的女子分住於內廷東西六宮中,十二宮院中女子為數不少。據不權威統計,明朝的宮苑,即使在最樂觀最公平的競爭下,每一宮的妃嬪也要擊敗接近9個對手才能入主一個宮殿。每位妃嬪在宮中的待遇與她是否得寵有極大關聯。

清朝,從最高級別的皇後到最低等的答應,無論是待遇還是地位都是雲泥之別。諸位女子為自己,為家族,隻有力爭上位,才有可能出人頭地。

入得宮來,也不是立刻就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對一般的宮女而言,隻是基本的生活水準較尋常人家更有保障。但宮規瑣細,動輒出錯,受罰代過是家常便飯。妃嬪雖然地位較宮女有提高,但同樣言行舉止受限,若無足夠的力量自保,又不幸才貌出眾遭人嫉恨,想全身而退或是善終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