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看似悲劇的結局,我卻是為她鬆一口氣的。從此告別紫禁城,告別坤寧宮,告別那個令人無語的男人,告別那個糟糕透頂的時代,做一隻真正的鳳凰,涅槃重生,展翅高翔。
來生,如果有來生,就做一個自在被愛的女子,有一個心量相當,言談相契的丈夫。不用身家顯赫,不須功成名就,但會在思念時寫信告知,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彼此安貧樂道,直至白發齊眉。
【肆】
晨光越過宮牆落下來,慈寧宮花園整肅寧靜,溫暖明媚。遙想那前朝,內廷的爭鬥,竟似是斜陽巷陌的流光一線,映著桃花人語,前半生煙水朦朧,風摧浪迭,到如今,獨倚欄杆,回首月明處,那半生磋磨,思來渾如階下春草,不過是漸行漸遠漸無蹤,竟有些淡看榮辱繁華的逍遙。
但我想,能走到這裏安享晚年的人,大大小小也熬過了九九八十一難,躲過無數明槍暗箭,經過幾次死裏逃生。誰人不曾刻骨銘心,幾經滄海?
能住到這裏的人,未必是上了年紀,但大多都是有經曆的人。
天啟皇帝的張皇後,在崇禎帝即位之後,被迎來此處頤養天年,說是養老,她也不過是人到中年,和當時正位中宮的周皇後差不多大。朱由校夫婦對她尊敬有加,此時的宮中也終於不像天啟年間那麼烏煙瘴氣了。她終於可以鬆一口氣,過過平靜的日子。
但畢竟,這已不是熹宗年代了,屬於她的年華已經褪盡,她和她故去的夫君一樣,代表著一個過去的朝代,隻能作為一個標本,一個稱號存在於人們的記憶中。人們在想起她的時候會不由自主想起兩個字“前朝”,唇齒之間都帶著年華衰敗的朽氣。
她縱然活著,其實也如死了一般,亦隻有這樣猶如死了一般,她才能獲得長久以來夢想的和平和安寧。
比較而言,明代的後妃下場多數淒涼。明英宗以前,因皇帝死後有嬪妃殉葬製度,所以紫禁城內沒有給太後、太妃、嬪養老的宮殿。明英宗下旨廢除了殉葬的舊製,並修建了仁壽宮。
熹宗張皇後住的慈寧宮,始建於嘉靖十五年(1536年)四月,嘉靖十七年(1538年)七月竣工,是嘉靖帝為其母蔣太後所建。萬曆十一年(1583年)因火災被毀,萬曆十三年(1585年)重建。慈寧宮的周邊還有壽康宮和壽安宮,為太妃、太嬪隨居,頤養天年之所。
明朝能熬成太後太妃再安居於此處的並不多。在明代,紫禁城西北隅一帶比較空曠,隻有為數不多的幾座宮殿,住著養老的太後、太妃們。比較著名的有成化年間的周太後,天啟年間的鄭太妃(萬曆寵妃)、李選侍(光宗寵妃),崇禎末年的懿安皇後張氏(天啟皇後)。
慈寧宮如今的規模,是清順治十年(1653年)重修的,孝莊皇太後博爾濟吉特氏入住,成為清朝入主紫禁城之後的第一任太後。其孫康熙即位後,她被尊為太皇太後,在此度過了45年。
慈寧宮是皇太後舉行重大典禮的宮殿,每逢重大節日,或有值得慶賀的事,如給太後上徽號、進冊寶,太後壽辰,以及皇帝即位、大婚、親政,公主下嫁等,皇帝後妃都要來此給太後行禮慶賀。太後還要在此宴請額駙的母親和族中的夫人們,以示兩家結好。
紫禁城的東北隅有寧壽宮,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初建,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重建落成。到光緒年間,因慈禧太後居於此,又予以重修。幾經修繕的寧壽宮區,終成一處麵積相當大,形製規格很高的獨立宮區。
康熙修建寧壽宮的動機,是為皇太後(順治的孝惠章皇後)頤養天年。康熙自幼喪母,對這位嫡母的感情很深。雖非親生母子,一樣奉養不怠。
這位孝惠章皇後(小博爾濟吉特氏)一生忍辱負重,形容黯淡。即使是在她被迎立為皇後時,也遮蔽在前廢後的怨怒、順治帝的漫不經心和董鄂氏的絕代風華之下,形同虛設。
不能說她不聰明,不能忍,不識大體。在順治不顧天下人側目地秀恩愛時,在董鄂氏讓六宮粉黛無顏色的恩寵麵前,她默默承擔著皇後的虛名,把一世芳華都祭奠給了一個虛名。換作另一個人,未必有她的堅忍和豁達。
她是生活在前廢後(大博爾濟吉特氏,靜妃)、順治帝、董鄂妃三人圍牆夾縫裏的人。順治和董鄂妃的愛情天造地設,一見鍾情,天衣無縫,任誰都無法熟視無睹。
其實,不是她橫亙在他和她之間,而是他們突兀地出現在她的生活中,是清朝貴胄,孝莊太後為政治考慮,執意要籠絡蒙古各部,推行滿蒙聯姻的慣例,才選了她。
他和她愛情震古爍今,恨不能曠古絕今。她到來時,連配角都算不上,配角應是她的姑姑,順治帝的原配,那位號稱性格乖張跋扈,與順治帝性格不合不能善處的蒙古格格,而主角,自然是才貌無雙的董鄂妃。
後來被廢居在永壽宮的靜妃,彼時尚有一爭的底氣和餘力,畢竟順治帝與董鄂妃相識相戀,是在明媒正娶了她之後,而她呢?擺明了是個填房,是清朝貴族為了借助蒙古鐵騎鞏固大清,是孝莊太後延續為娘家蒙古科爾沁部博爾濟吉特氏家族的榮耀,所擇定的人選和籌碼。
從她被迎入大清門的那一刻起,那雪山草原已離她遠去。聽不見情歌高亢,馬蹄清亮,畢生再回不到那泛著酒香奶膻的帳篷……
紫禁城再大,怎大得過山河大地廣袤無垠?禁宮縱然千燈如月,又怎比得過塞外星辰的真實璀璨?再也不會有多情的小夥追逐她的馬,拉起馬頭琴,對著她翩若驚鴻的身影,唱一夜的情歌。這般良辰好景和無憂無慮,再也不會有……
縱然她從此之後都生活在萬人中央,可這嶙峋宮牆已割斷她蹁躚的念想。
這蒙古草原上自由自在的公主,本該閑雲野鶴般生活的姑娘,就如同折翼的仙鶴。這累累高牆,禁錮的不止是她的感情,還有她的一生的自由。
隻要入得宮來,這一世前緣已定,前路雖未明,但自由一詞基本就是奢談。思前想後隻得“認命”,可她分明比別人淒涼幾許,尷尬幾分。
唐人的宮怨詩裏這樣歎道:“淚盡羅巾夢不成,夜深前殿按歌聲。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那是失寵的宮人在幽歌,暗想當日的榮寵,感慨君恩易衰,人家到底是有過一兩日的恩寵可追思。想來還是有過一時半刻的眉山目水相映。
當真身為宮妃宮婢,失寵了也沒那麼引人注目,可以躲在自己的小小宮院裏療傷,可歎她經年累月從無恩寵可言,身為皇後,眾目睽睽,不被人待見。
有時候,對一個人過於鍾情就勢必會對另外一些人殘忍。順治帝為了將心愛的女人扶上後位,死心不息想廢後,任小博爾濟吉特氏委曲求全,仍是被他挑出毛病來,找到由頭就要對她發火。在日後斥責她在孝莊太後重病期間未能盡心服侍,有違孝道。這成了他廢後的理由,停了她的中宮之職,不讓她管理後宮事務,僅僅是保留了皇後的名號。
她其實未必在意能不能主理後宮,皇貴妃董鄂氏才是真正的皇後,這一點她早已知曉。她委屈圓融,安分隨時,退讓之心已然非常明顯。可是,順治依然要步步進逼,若不是孝莊太後不允許舊事重演,挺身而出替她說話,她不單後位不能保住,還要落一個不孝的罪名。
可是我想,隻要她不傻,她怎會不好好地對待孝莊呢?即使盡心盡力談不上,也不至於有虧孝道。畢竟,她是她在這千裏之外陌生宮院唯一可以依靠的親人,一旦孝莊有個三長兩短,依著順治的剛愎任性,第一個倒黴失勢的就是她。
一個女人長期遭到丈夫如此的冷漠對待,哪怕是名義上的丈夫,又豈能不感到寒心呢?守著坤寧宮的名位,孤燈清影,紅燭滴淚,誰知她心中倦累,幽恨深長。
苦守成了枯守,她的人生從來就沒有別的指望。人生總是這樣,有時讓人感傷太短,有時又讓人痛恨漫長。
算起來,順治帝薨逝的時候,她也不過才二十歲出頭。風華正茂的,生生就成了皇太後。和她一樣淒涼,卻幸運地比她早走一步的是康熙帝的生母,死後被追封為孝康章皇後的佟佳氏。
佟佳氏生前居於東六宮的景仁宮,生玄燁時不過15歲,成為太後時也隻有23歲。薨逝於康熙二年(1663年),享年24歲。
一個個人走了,孝惠章皇後還得苦熬著。在我心裏,這樣一位所記寥寥、麵目模糊的皇後並不寡淡,她隱隱像《紅樓夢》裏的史湘雲:“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
她若無這等氣量,她若是那傷春悲秋的女子,恐怕會一早鬱鬱而終,斷斷熬不過那些慘淡歲月,並且撐到順治帝過世之後,贏得康熙的尊重和溫情。
事實上,小博爾濟吉特氏對孝莊太後極為敬重。不單在她病重期間親奉湯藥,孝莊太後過世時,她悲慟欲絕。數十載光陰過手,紫禁城中親情稀薄,她早已視孝莊為相依為命的親人,縱然當初是她做主選了她做福臨的妻子,令她墮入這悲慘無望的生活,可她畢竟嗬護著她,她以她的睿智、堅毅,教會她如何去獨力對抗人世的慘淡。如果這是她們注定根脈相連的命運,她慶幸有她相陪,受她指引。
若沒有孝莊,就沒有今日寧壽宮中繁華過眼、寵辱不驚的仁憲皇太後。是多少青春都葬送了,多少心酸都吞咽了,才換得今日的平和寬仁。她值得自傲的,應是自己這番仁厚豁達的天性,她終不愧是走馬山河的英雄兒女,不是囿於一己悲怨的小女人。
她一定要活給福臨看,如當日孝莊活給皇太極看,我知你心中另有所愛,一深至斯;我知帝王的權位之重,我生來的身份注定了我的不自由,注定了彼此有緣無分的貽誤;我知我注定要活在與你不可分割,又形同陌路的世界裏。
如果這是我的命,我認!但我定要在沒有你的世界裏活得精彩、自在。這是我對你這一生的慢待最徹底最幹脆的還擊。
孝惠章皇後沒有子女,對康熙視如己出,或許是自身平白遭受了太多冷落,她給這年幼喪母的孩子,溫情眷顧,愛護有加,並不因他是皇帝而疏遠防備他。
我信她一定了解,這世間最遙遠的距離,不是不愛,而是漠然,這宮中最可怕的不是皇權,而是人性的冷漠和自私。
所以,她受過的苦和領略的辛酸,不要他再嚐。
康熙自幼並沒有受到多少父母的關愛,待她也如同生母。她居住在康熙帝為她新建的寧壽宮中頤養天年,皇帝時時探望,晨昏定省不怠。她天寒時惦念外出的皇帝,命人專送禦寒衣裘;逢皇帝生日時,遣人送上金銀茶壺為禮祝賀。
《聖祖實錄》載,康熙在外狩獵巡幸,每獲獵物水果土產,亦必遣人馳送回京,令總管太監獻與太後品嚐。這般寒溫相敘,親情互眷,絕非做戲,表麵文章。
我讀熙朝的史料,知康熙對這位嫡母甚是牽掛、敬重,事事留心,時時在意。他沒有將她視作一個擺設,成為標榜自己孝道,陳列給天下人看的標本,僅僅是供奉著就好。他關心她,不止關心她的寒溫、起居,亦關心她內心的感情需求。
真切的關心,對一個冷清多年的人而言,比一切外在的封賞都重要。
他知她多年思鄉,陪她回塞外故裏。夏天,陪她去承德避暑;冬天,陪她在禦園裏賞雪看花。每年太後壽誕,必率子女貴胄大臣親往祝賀,他甚至跳起滿族的傳統舞蹈,效仿彩衣娛親。他尊重她,君國大事(如廢立太子)亦必征詢她的意見和看法。甚至公開對皇子大臣表態,太後的懿旨和朕的聖旨具有同等效力。
平日裏,一旦康熙聞知太後身體有恙,即便是行巡在外,亦是親問湯藥,垂詢不斷。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十二月,太後重病,而當時的康熙帝也已是六十有三的垂暮老人,時因廢太子事心力交瘁,頭眩足腫不能行,仍以帕裹足至寧壽宮親奉湯藥,晚間就住在蒼震門內的行帳中,未回寢宮。如此衣不解帶,日夜看護在病榻前,直至太後薨逝。
孝惠章皇後過世時,時年77歲。我知她闔目時,必定是心無怨艾的。或許在臨終前,握住康熙手的那一刻前,她早就釋然了。
福臨,這困縛了她一世的男人,還給她的,是一個比他還要出色,比他還要深情、執著的男人,玄燁。
起點在他,終點在他。她留下來,是為了見證他的兒子成就帝業,成為比他更大氣堅定的男人。
她臨終的目光因玄燁而亮起,那是無盡的眷戀和感激。雖然玄燁不是她親生的兒子,但他們彼此做伴57年,餘生漫漫。世間有哪一份愛情,能比這樣的親情長久?
與孝惠章皇後與康熙之間久遠的溫情比,康熙的德妃烏雅氏與兒子胤禛之間因皇位而生的齷齬、決裂讓人傷感。烏雅氏63歲時,胤禛即位,烏雅氏為十四子允禵之故,拒絕上太後徽號,不肯移居慈寧宮,於雍正元年(1723年)卒於永和宮,時年64歲。
雖然身在宮中的女人不能擺脫和皇朝政治的天然聯係,但我始終覺得一位母親偏心太過,以致傷了母子之情,使兄弟不和,實在是不智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