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品 盛衰(1 / 3)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裏潼關路。

望西都,意躊躇。

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張養浩︽山坡羊·潼關懷古︾

【壹】

乾隆的生母鈕鈷祿氏,滿洲鑲黃族人,四品典儀官淩柱之女,13歲時入侍胤禛貝勒府邸名號為格格,康熙五十年(1711年)在雍和宮生下弘曆,因康熙喜歡弘曆,鈕鈷祿氏母因子貴,地位得以提升,於胤禛即位後入住景仁宮,先被封為熹妃,後晉升為熹貴妃。

乾隆即位後,奉生母為崇慶皇太後,遷居慈寧宮。鈕祜祿氏的一生貫穿整個康乾盛世。乾隆事母至孝,她是清朝皇太後中上徽號最多(九次)、最高壽的一位(享年達86歲)。她一生福壽雙全,子孫滿堂,享盡了天倫之樂。

與孝憲皇後一樣,孝賢純皇後貌似是這世上為數不多的幸福皇後,身為愛新覺羅·弘曆的妻子,她是這曆史上同樣為數不多福壽雙全的皇帝、半真半假的風流天子真心憶念的妻。

世人多道乾隆六巡江南,是明訪也是微服,江南春色入懷,惹一身桃花債。甚或,西域的黃沙大漠中也有他的一線情緣在。他的後宮佳麗中,確有一位來自回族的愛妃,寵愛甚篤。

在民間故事和小說家的演繹中,這位來自西域,體帶異香的女子,成為風流天子一生之中難以忘懷的情結。他為解她思鄉之苦,特意為她建了一座“寶月樓”。

然則,不論弘曆一生經曆了多少女人,他寵憐過幾許紅顏,誰都無法取代孝賢純皇後.富察氏,在他心中獨一無二的地位。她亡故後,弘曆悼念她的悲切,比之漢武帝對李夫人的魂牽夢縈不遑多讓,哀痛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與他一樣,自幼都是得天獨厚的人。弘曆自幼天資過人,氣度不凡,為父所重,十餘歲時又被聖祖康熙帶入宮中親自調教,住進毓慶宮,明裏暗裏都當做下一代的接班人,而富察氏的出身亦是分外顯赫,家教優良。

與明代的皇後大多出於寒門不同,清代從選秀女開始就嚴格控製門第人選,非八旗女子不得入選,能冊為皇後的,清初又以蒙古族居多。

清代皇後中,真正出身於上三旗(正黃、鑲黃、正白)的並不多,出身鑲黃旗的更不多。身為乾隆皇帝的嫡室和第一任皇後,孝賢皇後不僅旗籍高,而且出身於高門顯宦,世代簪纓。

富察氏家族從追隨清太祖(努爾哈赤)開國到世宗朝(雍正)名臣輩出,屢建功勳。曾祖父、祖父不提,她的伯父馬齊和馬武,皆是權重一時的要臣,她的父親是察哈爾總管、一等承恩公大學士李榮保,她的弟弟是保和殿大學士傅恒,而她自己,是那著名的精明皇帝雍正為自己的皇位繼承人精心擇定的正妻。

雍正五年(1727年),16歲的富察氏被指婚給當時的皇四子,17歲的弘曆。是年七月十八日,雍正帝在紫禁城乾西五所的二所(弘曆即位後更名為重華宮)為皇四子弘曆和富察氏舉行了隆重的結婚典禮。雍正七年(1729年),雍正皇帝又賜自己所愛的長春仙館作為兒子媳婦在圓明園的居處,對這對小夫妻關愛備至。

弘曆早在四年前的雍正元年(1723年)就被秘密立為儲君,毫無疑問,在雍正眼中,弘曆的嫡福晉就是統攝六宮的皇後,將來的一國之母。

以胤禛一貫殫精竭慮、深謀遠慮的性格,他對這個兒媳的人選斷然不會掉以輕心。富察氏是他綜合多方考慮之後,所擇定的最佳人選。

不知為何,在史料上看到這一段的時候,我暗暗為胤禛的眼光讚歎不已。有清一代,富察氏是當之無愧、無可爭議的一代賢後。

雍正雖素性清冷剛毅,然絕非不解風情的男子,我也堅定地相信,他看人的眼光不會錯。事實證明,胤禛無比清楚地知道,自己那沉穩風流的兒子,需要什麼樣的女人來配合和挾製。他為兒子擇定的賢妻,不單才德兼備,且與弘曆一生感情融洽,恩愛甚篤。

在一樁充滿政治因素的婚姻中,這是多麼難得的琴瑟和諧?說是天作之合,亦不為過。除卻皇位,日漸穩固的江山、日漸充盈的國庫和一個美貌與才德兼備的賢妻是胤禛送給兒子最好的祝福和禮物。

層層琉璃重簷,連綿如碧海,朝陽映照其上,耀眼得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睛。從坤寧宮到長春宮,再到重華宮,重重垂花門,穿過筆直的天街,漫長的宮牆如赤色的巨龍,延伸至無際。

藍天澄澈高遠,陽光淡然灑落,如下了一場翩躚蝶雨。我站在孝賢曾住過的長春宮外想,宮名“長春”,意在春光常駐,可浮生流離,又哪有不凋、不敗、不去的永恒呢!所謂長春,隻不過是一種祈願罷了。

這裏住過的人,有明朝天啟年間的李成妃,清乾隆皇帝的孝賢皇後。孝賢歿後,弘曆下令保留長春宮孝賢皇後居住時的原陳設,凡是她使用過的奩具、衣物等,全都保留,一切按原樣擺放,並將皇後生前用的東珠朝冠、東珠、朝珠等物,供奉在長春宮。

每年的臘月二十五日和忌辰時,乾隆帝都親臨憑吊。這種陳設和做法保留了四十多年,直到乾隆六十年(1795年)才撤掉,允許其他後妃們居住。

這些曾在這裏住過的人,思來,唯有孝賢最幸福。但她的幸福,真的有那麼不勞而獲,理所當然麼?誠然不會。

這世上沒有虛妄的太平,古今亦然。一個最簡單的人,一段最平常的生活,剖解開來看,也一定有波瀾壯闊,令人感懷處。

能夠看到的史料裏,無一不是這樣顯現:孝賢皇後事親至孝,博得後宮親長的一致認可和好評;她事夫至誠,與弘曆同甘共苦,休戚與共;她寬宏大度,善待妃嬪姬妾,視她們的子女為自己的子女……

她安分隨時,平易近人,卻不是個木訥愚鈍之人。可想而知,統攝六宮,麵對著一大群同樣姿容窈窕,心機不俗的女子,光靠德行是會被人玩死的。

處理深宮中複雜的人際關係得心應手,孝賢定然是精明內斂,大氣溫柔的女人,懂得舉重若輕,恩威並施,不動聲色。

弘曆的禦製詩數量雖多,水準卻平平,唯有提及孝賢的篇什情真意切,動人心懷。弘曆憶及亡妻,除卻盛讚其賢德,還常念其姿容窈窕,這證明在閱遍群芳的皇帝心中,這位皇後的容色亦是不俗的。

形象一點想,恐怕正如那句古詩裏形容大家閨秀的那句:“任是無情也動人。”何況她還是這等識情解意的女子,舉止投足有一種叫人不能忘懷的繾綣溫柔。

史載,孝賢出身名門望族卻素性恭儉,有異於一般世族女子,她日常所居不喜佩珠玉,隻配通草絨花。(絨所製的假花。《燕京歲時記》雲:“花市者,乃婦女插戴之紙花,非時花也。”假花一名“象生花”,一般稱為“通草花”。通草即燈芯草,莖體輕,空心,用它加工成通草片,巧製成花朵,便是最初的裝飾假花,因而有“京師通草甲天下”之譽。)

如今想來,讚她,倒不單是為她恭儉,不忘本,而是欣賞她的絕頂聰明。孝賢定然是深諳人心,又甚解意趣的女子。想她那風流挑剔的夫君,一生可查的嬪妃就有40餘人,尚還有未被史籍載入的豔福若幹。

他風流一世,什麼樣的絕世豔姝沒見過,她唯有選擇這清雅不俗的裝扮,行端莊靜柔的舉止,才能既不失身份,又能給人眼前一亮,耳目一新的感覺。

身居中宮之位,飾金佩玉乃是常態,惟其不飾,才見得特殊。金玉之飾,固然令人平添幾許貴重,卻也易使人覺得倦怠疏離,總覺得與之相親的是尊位,與之相愛的是禮法,那供起來的人兒,天長日久總是易成擺設。

大凡皇後被疏遠,究其原因,總不外是姿容稍遜,姿態太正,使皇帝丈夫難生情趣和親近之心。而孝賢,反其道行之,做素淨打扮,在闔宮珠翠粉黛中,凸顯出自身氣質端凝,秀雅婀娜。

如此做尋常女兒家裝扮,像一道清泉流過,平添幾許溫柔親近繾綣意,弘曆與之相處容易放鬆下來,視其為知己和可以交心訴情的妻。

有時候,身為帝王,會比普通人更渴望普通而平實的情感,即使這平實仍是經過裝點的富麗。

榮華富貴與生俱來,不虞匱乏,三跪九叩,前呼後擁已成常態,那種看似尋常的夫妻之情和男女繾綣之愛,反而令人心向往之。這便是為什麼李隆基會與楊玉環密訂鴛盟,求一個“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孝賢是自信的,同時亦是非常聰明的。

【貳】

回顧孝賢的一生,她何嚐不想和他過著紅袖添香,並看星河的日子,那種隻屬於兩人的安寧和平靜,奈何此生已托付帝王家,既然享受了常人難想的尊榮,就必要做出一定的犧牲。

住到潛邸之後,弘曆身邊便有了為數不少的侍妾。同為富察氏的庶福晉,早於孝賢生育皇長子,而孝賢所生皇長女不到兩年即殤。

結婚四年之後,孝賢終於如願以償,生下皇次子,雍正親自為她所生的嫡子命名為“璉”,意味皇位永續之意,弘曆亦在乾隆元年(1736年),自己正當盛年(二十五六歲)的時候,密立此子為繼承人,可見對正妻嫡子的愛重。

如果說,雍正十年(1732年)之前,孝賢所需應對和處理的妻妾關係並不算太複雜,是年之後,弘曆身邊又陸續出現了才貌雙全、風姿綽約的女子高氏和蘇氏。

她們不單正值豆蔻年華,且都是雍正為兒子精心挑選的女子。麵對這些強勁對手,孝賢隻能與弘曆一樣笑納。她心中想必清楚,一朝弘曆登上帝位,他的身邊無可避免會出現更多的女人,他也必將有更多的子嗣。

古時的婚姻和家庭理念固然講究道德和忠貞,卻絕非如今的一夫一妻相互忠貞可以定義。

世間任何一段美滿姻緣,都必將經受考驗和波折,真正的感情,必須經曆得與失、苦與樂、悲與喜、親與疏、恩與怨、生與死,才能得以明證。

弘曆和孝賢的第一個兒子、曾被雍正寄予厚望的永璉,於乾隆三年(1739年),不到十歲即因“偶感風寒”而去世。愛子的早殤對夫婦二人的打擊都是巨大的,一度大到弘曆難以去麵對愛妻,不由自主疏遠。他們的感情進入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的停滯期。

歲月無聲流淌,自從雍正九年(1731年)五月生育皇三女固倫和敬公主之後,直至乾隆十一年(1746年),孝賢一直沒有生子。單是一個嫡女的存在,無法彌補她內心的傷痛、疲憊和孤苦。

紫禁城的傾世繁華,湮滅了多少人真實的悲喜。

孝賢,她於百般的哀痛之中,目睹著一個一個嬪妃受寵,一個一個皇子誕生,還要打起精神,應對好一切,善盡教養之責,恪盡皇後的本分。

說不苦,是假的。

做一個賢妻,一個賢後,她不需爭,卻需忍。沒有人可以做到完全不嫉妒,除非她(他)心中完全沒有那個人存在。孝賢顯然不是,所以我相信,暗地裏她的內心是飽受磋磨的。

所謂寬仁大度,一視同仁,乃是先將自己心頭的血氣磨平,將身為一個女人天性裏的種種愛執、妒忌以禮法教養消融。

此生已托付帝王,就注定以他的悲喜感受為意,此生已擔負天下,就必須學會忘卻自我。聰明、懂事、得體、精明,還要純真、豁達,如此才是他心中完美的母儀天下的人選。

想來都替她辛苦,要愛一個人到如斯境地,不怨懟,不嫉妒,連失落都要自行吞咽,若無其事,柔腸百結兀自笑靨如花。

愛到擁有又放下,比未曾擁有就放下,要難上加難。伴隨著人間帝王,應對著紅顏無數,這愛本身即是異常艱辛的修行。

她贏得了他的敬,他的愛,乃至他餘生銘心刻骨的思念,這背後的原因是她始終以他為念,承擔了不為人知的壓力,獨自吞咽著為人妻,為人母的辛酸。她已自覺地將自己的生命與這男人融為一體,她的愛,比他身邊的其他女人更純粹、持久。

她對他的好如春風化雨,讓他覺得是理所當然的存在,但在日後回憶起來,點點滴滴都滲入血骨,日日夜夜,摧折心肝。

“沉思往事立殘陽,當時隻道是尋常。”可是,後來的後來,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取代。

乾清門一道宮門隔開,外麵是國,裏麵是家,這家國是不分的。她始終懂得收斂他的心,縱然弘曆是一隻注定翱翔九天的雄鷹,一條騰於四海的巨龍,孝賢亦能馴服他,做他最堅實溫暖的後盾。

當弘曆經曆了內心的磋磨,明白了自己的感情,再度尋找停泊之地時,他選擇回到孝賢身邊,此時的孝賢對他沒有冷顏冷語相待,一如既往交出了自己的心,用不改初衷的柔情,溫暖了曾經因失意而拒避她的丈夫。

無論是以曾經的青春繁華慷慨相贈,還是以歲月的漫長荒蕪相欺,她對他,始終初心不改。

我熱切地讚美這個女子,不是因為她在曆史上的賢惠名聲,而是因為她對丈夫的愛,超越了小我,達到一種令人欽敬卻難以達到的高度,合了佛法所言的“戒定慧”:戒,就是拒絕傷害;定,就是愛而不動搖;慧,就是愛而不執著。

超越了世間浮華,喧嘩中的寂靜,傳說中的愛向來美得很遙遠,很辛苦。

乾隆十一年(1746年)四月,孝賢生下了第二位嫡子,皇七子永琮。這個孩子的到來,對孝賢和弘曆都意義重大,弘曆心中一直深藏著立嫡子為繼承人的願望,而孝賢,如獲新生,她從這個姍姍來遲的孩子身上,再度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孰料這個孩子和他的姐姐、兄長一樣福薄命淺。乾隆十二年(1747年)二十九日,在新的年節即將來臨之際,永琮就因出痘而夭折。

尚未來得及從愛子降生的喜悅中回神,甫又跌入了另一重噩夢。此時,孝賢所生育的二子二女(皇長女、皇三女、皇二子、皇七子),唯有一女——固倫和敬公主長成,並已於乾隆十二年(1747年)出嫁。

深宮之中,孝賢備覺淒涼寒苦。

皇二子與皇七子的接連去世,對於一心要立嫡子為儲的乾隆也是沉重不過的打擊,為此他曾頒諭特意談及這一問題:“朕即位以來,敬天勤民,心殷繼述,未敢稍有得罪天地祖宗,而嫡嗣再殤,推求其故,得非本朝自世祖章皇帝以至朕躬,皆未有以元後正嫡,紹承大統者,豈心有所不願,亦遭遇使然耳,似此竟成家法。乃朕立意私慶,必欲以嫡子承統,行先人所未曾行之事,邀先人所不能獲之福,此乃朕過耶。”

乾隆十三年(1748年)正月,乾隆恭奉孝聖憲皇太後東巡,皇後隨駕出巡。弘曆的本意是要帶著喪子之痛的皇後出宮散心。但因此行皇太後也隨同出行,身心俱損的孝賢還要在婆婆麵前不失禮數,恪盡孝道,強作歡顏。

途中,似乎是已有預感,孝賢請求早日返京。長途跋涉,舟車勞頓,當禦駕抵達山東境內,本已孱弱不堪的她,終於油枯燈盡,一病而亡。

皇後的驟逝,看似突然,實則是經年累月的勞心勞力,內外交煎所致,並非無因。

22年的夫妻生涯,不長不短。她見過他十餘歲的清俊儒雅,二十歲的英姿勃發,三十歲的沉穩幹練。本以為可以白首偕老,共嚐甘辛,而今卻要舍他而去。

弘曆,原諒我。塵世勞苦,患難交錯,要你一人應對,原諒我,不能相陪了。

就算曾經那麼親密無間,總會有一天慢慢消失不見。愛如海般寂寞深情,卻終會消失在寂靜、廣闊、深沉的歲月裏。

【叁】

恩情廿二載,內治十三年。

忽作春風夢,偏於旅岸邊。

聖慈深憶孝,宮壺盡欽賢。

忍誦關睢什,朱琴已斷弦。

夏日冬之夜,歸於縱有期。

半生成永訣,一見定何時?

棉服驚空設,蘭帷此尚垂。

回思想對坐,忍淚惜嬌兒。

愁喜惟予共,寒暄無刻忘。

絕倫軼巾幗,遺澤感嬪嬙。

一女悲何恃,雙男痛早亡。

不堪重憶舊,擲筆黯神傷!

這世上有許多顧念亡妻、深情耿耿的男子,留下許多悼亡的詩文,我讀過詩經裏的《綠衣》,讀過潘嶽,讀過元稹,讀過蘇軾,讀過賀鑄,讀過納蘭,但我讀到弘曆的這一首《戊辰大行皇後挽詩》時,依然不可避免地愴然欲淚。

漢武帝為李夫人招魂時,作感傷之言:“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他對李夫人再真的感情,亦不過是一個多情帝王對一位絕代佳人的懷想,而此時,弘曆對孝賢的憶念,是一個丈夫對結發妻子的追憶,字裏行間都是過往相處的點滴,無可取代,無可複製。

對弘曆而言,曾經的柔情如許,都隨逝者的肉身湮滅在浩瀚時光中,遍尋不回了。

雕梁畫棟斑駁了往事,燭光溫暖著回憶,他所擁有的,隻剩細節,孝賢所有的真善美,都隻能留待回憶裏反芻。

內心的軌跡開始變得明顯,他看見了她這一生對他的好:他看見她眉目淡淡,笑著為他獻上親手縫製的燧囊;他看見她容色倦倦,為照顧他的病體,多日衣不解帶;他看見她以蒼生為念,跪在佛前,虔誠祈願,待得甘霖普降,終展笑顏;她與他同心同德,休戚與共;她對他,不離不棄,不怨不怒,至死不渝。

聰明如弘曆,豈會不知?這世上再不會有人愛他比她深,亦不會有人待他比她真。她傾盡了一生心血去愛他,情深不壽,所以心血耗盡,走在他前麵。

最溫柔的最決絕。愛妻的猝逝,對一生順遂的弘曆而言,打擊太大!他是太無力,太彷徨了!徹骨的內疚和遺憾,這錐心之痛,令一向沉穩自持的乾隆皇帝舉止失措,幾乎發狂。

是以,他不惜逾製,舉行史無前例的國葬,要她死後極盡哀榮,他知此生未及與她留下子嗣,是以對皇後的家族極盡榮寵。

《清宮詞》中以“外家恩澤古無倫”來形容。她對侄兒福康安視若親生,以至於後來有小說家以此為契機,虛構故事,說那福康安是他的私生子……

他如此固執地要留下屬於亡妻的每一點氣息和遺跡。那禦舟“青雀舫”是她薨逝前所乘,存留了她最後的淚漬,見證了他們的生離死別。他不惜叫人鑿開城門,動用萬千人力,將其運進城內……

那場舉世無雙的喪葬,他撇開內閣大臣的議定,徑自降旨定大行皇後諡號為“孝賢”,此舉在清代實無先例。

死亡最開始隻是一顆種子,漸漸成為一棵盤根錯節的參天大樹,思念的陰影覆蓋了他的餘生。

開始像是一切靜止,而後是周而複始、劇烈不息的悲痛,使人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懊鬱的帝王開始遷怒於人。先是皇子,其後牽連到臣下,因覺皇長子、皇三子在皇後喪期不夠悲痛,嚴厲申飭,明旨褫奪了他們的皇位繼承權。言辭之嚴厲現在讀來也覺驚悚。可想而知在當時,皇長子和皇三子是如何惶恐不安。

孝賢皇後的薨逝,更直接導致了乾隆年間的宦海風波,大批官員因在皇後喪禮期內,因表現不能令皇帝滿意而被治罪、賜死。

仿佛,失去了賢妻的皇帝不再刻意維持自己明君的美名。

乾隆十三年(1748年)三月二十五日,皇後梓宮移至觀德殿,乾隆帝“感懷追舊,情不自禁,再成長律,以誌哀悼”。

鳳陣逍遙即殯宮,感時憶舊痛何窮。

一天日色含愁白,三月山花作惡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