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品 盛衰(2 / 3)

溫凊慈闈誰我代,寂寥椒寢夢魂通。

因參生死俱歸幻,畢竟恩情總是空。

廿載同心成逝水,兩眶血淚灑東風。

早知失子兼亡母,何必當初盼夢熊。

生死歸幻,恩情成空,他甚至不由自責,如果沒有生下兩位皇子,或許皇後就不會早逝了!在他的心中,愛妻的生命比能繼承皇位的嫡子,更令他珍重。

可惜,死亡是如此強大,如此決絕,他在它麵前全無抵抗之力,一敗塗地。

豔美浮生,抵不過白頭韶華,他仰麵的刹那,心神蕭瑟,徹骨落寞,如紫禁城大雪紛揚落下。

那一刹那的孤苦,仿佛茫茫世間隻剩他一人。縱然貴為人間帝王又如何?也挽不回愛女、愛子、愛妻的性命。

無常到來,連拖延一些時日都難。天子的權位,對公平而冷硬的死亡而言,可會有用?

衣香鬢影掩過了心底歎息,他在她死後深覺萬事皆空,浮華如夢。雖順時而行樂,憶去歲而難忘,終不能盡情盡興。

塵緣倥傯,他待其他人,縱然恩愛也是收放自如,他在他們麵前,唯我獨尊,去留隨意。唯獨在她麵前,放下了帝王的尊嚴,盡情宣泄內心的憾恨和對她的眷戀。在她麵前,他是痛失愛妻的丈夫,是耿耿於懷、念念不忘的摯情之人。

每一年的良辰佳日,急管繁弦的熱鬧之中,被人間榮華所擁簇的帝王,總會在樂境之中,想到九泉之下的皇後。一次又一次來到長春宮,瞻仰著皇後的遺像和遺物。

宮殿寂靜,帷帳空垂,春風既過,斯人不再,令人感傷的又豈止是歲月流逝,人之蒼老,還有陰陽永訣,恩愛難繼。

你知道麼?我的期待很小,很小,不過是,能與你再見。

【肆】

他在她死後,觀花望月,花開花謝、陰晴圓缺,無不牽動情腸;巡幸遊曆,時時處處,觸景生情,都能憶起故人。

風景還似舊時溫柔,四季流轉間,終於明白,沒有那個人並肩攜手,從此後,看見的就是不一樣的山河歲月。

他一麵如此厭倦冰冷而無望的現實,恨不能長睡不醒,與愛妻夢中相見、相會,再續前緣;一麵卻屢屢自勉要達觀,掌管好一個龐大的帝國,將大清基業推至鼎盛的程度。

與你分別後,我拖延不去,是因還有未盡的塵緣。

康乾盛世在弘曆的經營下達到頂峰,國土空前統一。西北,天山南北的叛亂被平息,清政府在曆史上第一次實現對新疆全境的完全統治。在東北,康熙年間成功抵禦了沙俄的入侵,雙方劃界而治,現今包括庫頁島在內大片俄國領土都還在大清的版圖內。北部,內蒙古和外蒙古依然是滿洲王室的後院。西藏叛亂也被福康安等大將迅速平定。

此外,朝鮮、緬甸、越南等國,年年來朝、歲歲入貢。清朝人口也達到曆史的某個高峰,呈現一派升平景象。

唯一的至深的遺憾是,這一切的尊榮和喜悅都來不及與你分享。也許,洗盡鉛華的你並不在意吧?也因此,我的歡喜才會那麼短淺,那麼無謂。

紅顏成枯骨,君自臨天下。黃土掩埋的隻是你的骨骸,那始終鮮活的部分,被我深藏在回憶裏。

他從未視她故去。死,是多麼令人痛徹心扉的字眼,多麼絕望的事!對他而言,孝賢隻是躲在他懷裏安睡而已。她的氣息仍伴隨著他,在這宮中,在這活著的每一天……

在這至為安寧的角落,沉默,深情凝視,她聽得見他所有的訴說,理解他常人難辨的心意悲喜。每一年的生辰忌日,大年小節,弘曆必親臨靜安莊酹酒,從不相忘。

他對孝賢皇後,待之如生,每有重要行止和大事都特地到她靈前殷殷告知。他對她的思念,不止於在其喪滿百日時所寫的一篇情意深長的《述悲賦》,不止是禦製詩中洋洋數百首的悼亡詩。他對她的思念,貫穿了此後的餘生。

今生今世,今夕何夕?這人世的播遷要如何才能訴盡呢?你可知,生前恩不盡,別後事斯多?

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他六十大壽,前往皇後陵前酹酒,毫不掩飾自己的傷感,感慨道:“六旬我獨慶,百世汝稱賢。”縱然我長命百歲,青史稱賢,你我名傳後世又如何?你不在我身邊,今生都不會再回到我身邊。

盛世的繁華背後,是我無以言表的蒼涼。

年複一年,枯樹幾度生出新花,歲月無聲的流逝讓人驚怕。

時光困住了人,還不顧一切向前,回憶合著心跳一起,羽化成思念,在歲月的角落裏閃著嶙峋微光,照亮前路,伴我走完餘生漫漫。

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春,時年80歲的皇帝,再往陵前,作詩雲:

三秋別忽爾,一晌奠酸然。追憶居中閫,深宜稱孝賢。

平生難盡述,百歲妄希延。夏日冬之夜,遠期隻廿年。

這詩感傷中稍帶欣慰,他對九泉之下的妻子說,我與你陰陽相隔,無法把這麼多年的經曆與苦楚一下子都告訴你。想起當年與你度過的一個個冬夏日夜是多麼美好,唯一能夠安慰的是,和你相會地下的願望再過不到二十年就能實現了。

乾隆六十年(1795年),他親往皇後陵前酹酒三爵,仍是餘情未了,悲切難言:齊年率歸室,喬壽有何歡?(你先我而去,剩我一個人,活得再長,又有什麼歡愉可言?)

最後一次到愛妻陵前,是嘉慶元年三月初九日,是乾隆帝帶著新即位的嘉慶皇帝一起去的。這年他已86歲,與孝賢皇後陰陽相隔48年。

望著陵前高矗入雲的鬆樹,乾隆帝寫下了這樣傷感的詩句:

吉地臨旋蹕,種鬆茂入雲。暮春中浣憶,四十八年分。

在“四十八年分”句下,已貴為太上皇的弘曆自注:孝賢皇後於戊辰大故,偕老願虛,不堪追憶!

時光一瀉四十八年,多少悲喜都悠悠,唯有思念在孤獨裏固執地不可遏止地生長著……

放不下嗎?偕老願虛……

他一生自詡文治武功,自號“十全老人”,人世間哪有真正的十全十美?他對世人呈現華美幻象,拚命維係著帝王的尊嚴,可午夜夢回時呢?那一抹肝腸寸斷,如何自釋?

踏碎這一場盛世煙花,跋涉一生,回憶盡頭,不過是山河歲月空惆悵,今生今世已惘然。

今生結束,輪回無邊,夫複何言?

【伍】

若以康乾盛世為界,大清的帝業逐漸從巔峰步向衰亡。這是注定的,不可更改的。到達頂峰之後,再往前走的路必然隻能向下。

從鼎盛的高度滑墜下來,這墜落的力度是早已設定的,冥冥中重複無數次的輪回,盛衰榮枯,非人力、信念所能改變挽回。

時間是沙漏,無論你怎麼放置,它總是流逝。可我站在這裏,仍是不由自主地悵然啊!悵然!仿佛看見紫禁城在眼前坍塌……

奄奄一息的它發出微弱而清晰的質詢——為什麼曆史的麵目千變萬化,它的軀殼千變萬化,可它的骨骼卻那麼堅硬,所向披靡,無所畏懼!

曆史血脈奔湧的方向,永遠是百川納海,是什麼造就了千變萬化的世事,又是什麼造就了這世事背後的殊途同歸?是什麼因緣形成宿命,讓人無從更改,無法躲避?

一個個朝代經過,史書一頁頁翻過,指尖猶帶滄桑氣味。我們可以由一個朝代摸索、了知另一個朝代誕生、發展、變化、衰敗、覆亡的規律,亦可以從一個人身上了知更多人的榮、辱、盛、衰的經曆。

人和人之間,總是這般麵目相似,事與事之間,總是有跡可尋。

麵對這座承載了太多細節和往事,世世代代波詭雲譎、悲喜莫辯的故城,我實在難以用過於言情、舒緩、華美的筆調來描述其間發生的人和事。那種不符合史實的臆想、調侃、抒情不符合我對它的認知。

我目光所視,依舊是坤寧宮。冷眼看過了幾世別離,情緣浮沉,它似是塵世浮舟,引渡有緣。

有些人一開始就注定抵達那裏,開始自己的命途,而另一些人,卻幻夢成空,終其一生也無法抵達。

以孝賢一人為鏡,閱盡榮華,閱遍悲歡,位正中宮的皇後們,她們一生的經曆,總有軌跡可尋。屹立在繁華頂端,不過是從一場孤獨走向另一場孤獨,要恨,隻能恨造化弄人。

孝賢歿後,後位空懸。乾隆皇帝失意落寞,性格日漸暴戾,後宮事務繁冗,於情於理都必須冊立新後。

當時後宮之中最具競爭力的是純貴妃蘇氏和嫻貴妃那拉氏。而純貴妃蘇氏的分位,還居於嫻貴妃之前。蘇氏雖然早已被抬旗,但畢竟是漢女,孝憲聖皇太後為保大清皇統純正,力主冊立那拉氏為後。

乾隆亦知自己立嫡子為皇儲之心人盡皆知,此時的嫻貴妃那拉氏膝下無子,而純貴妃蘇氏育有二子,皇三子和皇六子,皇三子永璋雖在孝賢皇後喪儀期間被嚴厲申飭,排除在皇位繼承人之外,但蘇氏還有皇六子永瑢。

若立蘇氏為後,永瑢就勢必成為嫡子,這顯然違背乾隆感情上的意願。其次,為皇權內部的穩固考慮,若立蘇氏為後,日後引起諸子之間皇位爭鬥的可能性和滿漢大臣之間黨爭的波蕩要比立那拉氏更甚。

因此他幾番思量,最終擇定無子的那拉氏為後。盡管如此,對先皇後鍾情不忘的皇帝,不願立刻冊立新後。在他心中,皇後隻屬於孝賢一人。

事母至孝的乾隆既不願違背母親的意願,又不願在皇後大喪期間冊立新後,索性采取了拖延政策,在對外的詔書裏也流露出抵觸情緒,自稱是奉皇太後懿旨冊立嫻貴妃為皇貴妃,攝六宮事務。

後來,在皇太後的屢次施壓之下,時越三年,直到乾隆十五年(1750年),乾隆才正式將那拉氏立為第二任皇後。

雖然乾隆身為皇子時,那拉氏已是他的庶福晉,但她一直不是很受寵,且不論與死生契闊的孝賢皇後比,就是跟後來的高氏、蘇氏、金氏、魏佳氏比,受寵程度也是遠遠不及,直到正位中宮之後,情況才有所好轉。

屈指算來,那拉氏從登上後位到含恨而終,一共17年,不算太短淺的光陰。

她和他之間,不是沒有令人留戀的溫存時光。至少在正位中宮起初的五六年間,那拉氏與乾隆關係不錯。一直未有子嗣的她,在這段時間有了自己的三個孩子:皇十二子、皇五女、皇十三子,長成者,唯皇十二子一人。

後來,永璂因母妃那拉氏的緣故,失愛於乾隆,24歲即鬱鬱而終。身為皇子,生前死後都未受冊封,可見乾隆對這個兒子的冷落。

一世慢緩,亦如白駒過隙。這美滿隻是曇花一現,很快就勝景不再。展眼望去,那拉氏一生崎嶇,寫滿失意。與之前的冷落相比,登上皇後寶座,才是她一生悲劇的真正開始。

紫禁城的殘酷在於,不是你登臨高位就能獲得恒久的恩愛,亦不是你心如止水,甘於隱沒,就能換來苟且安穩。更為殘酷的是,外朝的臣子們還可以辭官而去,內廷的妃嬪們卻連下堂求去的資格都沒有。

入得那道宮門,就被生生剝奪了自主權,沒有要求的權利,隻剩等待的義務。

生命陷落在紫禁城,在限定的街巷內行走,或徐或疾,終點都是一樣。剩下的選擇,無非是怎樣在四麵宮牆內熬過漫長的一生。

渴望愛和溫暖,是生而為人的本能,可這裏的恩愛注定短淺,溫柔也經不起打量。在這個地方,謀生或謀愛,無疑是提著露水做燈籠,偏偏有無數人的命運與之捆綁在一起。

那拉氏一生的命運轉折與孝賢皇後密不可分。她因皇後薨逝,機緣巧合被立為新後,亦因終身無法逾越乾隆與孝賢之間的情分而落寞失意,終至被乾隆厭棄,下場淒涼。

站在那拉氏的角度,其實是進退兩難,動靜皆不宜。繼皇後是非常吃力不討好的身份。不作為,有負皇後的身份職責,難免被人指摘,視之懦弱無能;作為,一言一行又會不可避免地被眾人拿來和先皇後作比(最要緊的是,乾隆心中時時有此念,並常不加掩飾地流露出來)。

若後宮仍是孝賢主事,以她寬仁公允的性格,必不會苛待那拉氏。即便換一個人為後,那拉氏隻要不存過分的爭寵之心,以她的資曆,盡可以湮沒在乾隆的如花美眷中,安度流年。可命運偏偏安排她登上後位,當她成為皇後,她才逐漸體味到母儀天下的繁難和不易。

縱觀乾隆一生,他所眷戀歡喜的女子,無一不是柔媚可人、性格討喜的類型。

是否真的善解人意不要緊,最要緊是懂得討他歡心。那拉氏性格剛強,做不到孝賢皇後當初的隱忍、寬仁,人到中年的她,容色亦遜於後來聖眷正隆的金氏(嘉妃)、魏氏(令妃)和自回疆而來的佳人和卓氏(容妃)。

自藩邸時起,乾隆就最敬皇後富察氏,最寵皇貴妃高氏,而那拉氏與他之間素來情淡尋常,無論她怎樣努力都注定無法超越、取代這些已經作古的人。

這份失落,不是不重的。

孝賢薨逝三周年,時值冊立新後之時,乾隆作詩寄哀,中有“豈必新琴終不及,究輸舊劍久相投”之語。他亦不是無知無感之人,全然否定那拉氏,奈何他最真摯的感情俱已付與孝賢。

風流如他,身邊還有那不斷有如花似玉、用心機巧的妃嬪邀寵獻媚。任那拉氏再肯用心,他們之間的情分亦不是朝夕之間可以轉換的。

生死天涯,孝賢之死讓乾隆餘生負愧,耿耿不忘。她的驟逝構建了她虛幻的完美,凸顯出那拉氏真實的不完美。

蟄伏於亡魂的陰影之下,那拉氏卻連恨她的理由都沒有,孝賢生前待她不薄。怨不了亡人,隻能對身畔之人生怨,目睹他風流如故,先寵金氏,後戀魏佳氏、和卓氏,卻始終視她可有可無。

枕畔人似無心。不能不怨憤啊!她容顏漸衰,心神漸竭,而身邊的情敵層出不窮,一如既往強大。

乾隆和孝賢的關係中,從來就有許多人並存,那拉氏原先並不起眼,亦不招嫉。可自從被他擺上了皇後寶座,她便成為他憶念中首當其衝、最為紮眼的第三者,成為他拒避的人。同樣,換了身份,她亦無法像當年那樣遙遙相看,默默悲喜,心平氣和了。

風過重門,庭院幽冷,萬人看她尊榮華貴,她走入的卻是更深、更遠、更廣的淒涼。

皇後的尊位,是冷酷的陷阱,那禦座,是天下間最殘酷的刑罰,似冰又似火,無一刻不折磨她身心。

年複一年,她目睹他對舊人鍾情,對新人憐惜,唯獨對她這半舊不新的人,不冷不淡。她不知道自己哪裏做得不好,何處做錯了,也許她什麼都沒做錯,隻錯在不該登上後宮之主的尊位。

這份不尷不尬和長年累月的積鬱,使得那拉氏對皇帝愛恨交織。

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如何從相敬如賓走到怨懟叢生。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潛藏的失望是如此強烈,一腔孤憤,終會覆滅這虛偽的繁華。

時光演進至乾隆三十年(1765年)正月,那拉氏隨同乾隆南巡。

這第四次的南巡成了她命運的又一個轉折點。南巡初期,一切都還正常,在途中,皇帝還為她慶祝48歲千秋。閏二月十八日,他們來到杭州,在風景秀麗的“蕉石鳴琴”進早膳時,皇帝還下令在那拉氏的早晚膳食中,另加膳品,並令賜食扈從的王公大臣並江南大小官員,帝後之間的關係並未破裂。

到了當天晚上進晚膳時,皇後就沒有再露麵,陪著皇帝進晚膳的隻有令貴妃魏佳氏、慶恭皇貴妃陸氏、容妃和卓氏。此後,皇後再也沒有露過麵。

後來才知道,閏二月十八日那天,那拉氏與皇帝發生激烈爭執,皇後懷藏利剪,憤而斷發,自言要出家為尼。

滿族的習俗最忌諱私自剪發,皇後隻在皇太後、皇帝駕崩時,才可以剪發。當時的皇太後、皇帝都還健在,那拉氏的舉動,落在好麵子的乾隆眼中更添罪責,認定她是存心挑釁,蓄意詛咒。

如果帝後可以和離,那拉氏此舉無疑是宣告對皇帝徹底的失望,表明了自己的態度。然而,帝王是不容挑釁的。一生唯我獨尊的乾隆幾曾受過這樣不留情麵的對抗?盛怒之下的皇帝,當日即派額駙福隆安將皇後由水路先行送回京師。

史冊對此事語焉不詳,有記載也是皇帝事後的一麵之詞。沒有人知道,那拉氏到底因何事觸怒乾隆,兩人鬧得如此不可開交。

野史傳說是風流皇帝欲微服登岸,尋花問柳,那拉氏聞訊勸諫皇帝不要貪戀江南美色,言語起來,多年的積怨之下,那拉氏孤注一擲,孰料,覆水難收。皇帝以此為由,就勢與她決裂。

對於帝後失和,我比較傾向於相信另一種說法——即使真有所謂尋花問柳之舉,亦不過是導火索,南巡途中發生的另一件事才是引起帝後決裂的根本原因。

17年前,先皇後孝賢陪同乾隆東巡時,在濟南一病不起,後死於德州。此後,乾隆每次途經濟南時,總是避開此地,繞城而行。這一次,乾隆亦作詩雲:“濟南四度不入城,恐防一入百悲生。春三月昔分偏劇,十七年過恨未平。”

試想一下。這詩落在那拉氏眼中會是什麼滋味?多年的積鬱,加上這些偶然事件的不斷刺激,足以令那拉氏不顧一切爆發。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對亡人的深情,對其他人的顧念,無一不是對她莫大的諷刺!

那拉氏獨自從水路返京。來時煊赫,去時淒清,彼時千頭萬緒,此際心明如鏡。

廢棄的結局清晰逼近。事已至此,她反而坦然了。眼見那孤帆遠影去悠悠,把年華悲喜都帶走。

付出這麼多年,隱忍這麼多年,她受夠了!如許辛酸,如許深情,被他輕擲於地,不屑一顧。到頭來,她誰都比不過,甚至比不過江南春色和那些鶯鶯燕燕對他的吸引。

一生匍匐,等不來他一刻垂憐,片刻顧念,不如就此斷絕,從此別過。

南巡結束,回到京師不久,乾隆下詔收回那拉氏手中的四份冊寶,即皇後一份、皇貴妃一份、嫻貴妃一份、嫻妃一份,裁減了她手下的部分傭人,到了七月份,那拉氏手下隻剩兩名宮女,按清宮製度,隻有常在才有兩名宮女。

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七月十四日,那拉氏離開人世,終年49歲。時乾隆在木蘭圍獵,聞知那拉氏死訊,皇帝不為所動,一切行程照舊,嬉戲遊獵不怠,隻命那拉氏的兒子皇十二子永璂回宮奔喪,同時傳旨,喪葬儀式下降一級,按皇貴妃的喪儀入殮。

名為皇後,事實上,那拉氏的喪禮比皇貴妃的級別還要低。(她已經被乾隆收回寶冊,褫奪一切封號,隻是顧及輿論,未昭告天下行廢後之事而已。)

若按皇貴妃的喪儀規定,每日應有大臣、公主、命婦齊集舉哀、行禮。在那拉氏的喪事中,這一項被取消了。身為皇後,她既未附葬裕陵,也未單建陵寢,而是隨眾葬入裕陵妃園寢內。

更有甚者,按慣例,凡葬在妃園寢內的,無論地位有多低,都各自為券,而那拉氏卻被塞進了純惠皇貴妃的地宮,位於一側,堂堂皇後反列於皇貴妃之下。

清製,凡妃、貴妃、皇貴妃死後都設神牌,供放在園寢享殿內,祭禮時在殿內舉行,嬪、貴人、常在、答應則不設神牌,祭祀時,把供品桌抬到寶頂前的月台上。那拉氏不設神牌,死後也無祭享,入葬以後也隻字不提,不單和孝賢皇後死時的極盡哀榮不可比,就連民間百姓也不如。

乾隆待她如斯涼薄,不是沒有人為她鳴不平。當時有禦史上書,請依皇後禮舉喪,結果被謫伊犁。12年後,乾隆東巡途中,又有個不曉事的愣頭青——名叫金從善的書生上書乾隆,言及建儲、立後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