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夢是人生(上)(3 / 3)

從心理學上分析——如今買包要買鱷魚皮的,買鞋要買鴕鳥皮的,買衣則以買獸皮的為好的一些人,與當年的小男生小女生收集稀有煙紙糖紙的心理沒多大區別,都是基於同一想法——我有的是大多數人所沒有的。比之於動物,這種想法並不高等。動物的幸運在於,斷無此種想法,也不至於使自身的存活受此所累。而人正因為有此種想法,反而容易被不必要的擁有欲望異化了人生的簡明意義——有限度地擁有自然會保障人生的品質:但人生絕不是為了無限度地擁有。一個人即使活上二百年,也還是無法將世界上的稀缺之物擁有遍了。而從宏觀的人類的消費現象來看,可列入“何必”範圍的事物已越來越多,全人類正在受此所累。

至於人和書籍的關係,不論事實證明讀書之習慣對人多麼有益,在中國,在相當長的時期內,沒有讀書習慣的人仍不會減少到哪兒去。這乃因為——許多非實用性的書籍對人的益處是一個長久發酵的過程,而吾國恰恰快速進入了一個膜拜實用性的曆史階段。

但這其實不必多麼地憂慮,因為——“過程”之所以謂之為“過程”,正是由於總會過去的。

從前,洗澡那些事

關於洗澡,我隻有一次童年記憶——記不清是哪一年了,大約是五六歲時的事。春節前,父親從外省回到哈爾濱探家。除夕晚上,親自燒了幾壺熱水,一次次兌在一隻大盆中,為我和兩個弟弟洗澡,哥哥充當父親的助手。

當年,絕大多數北方人家是用不上自來水的。家家都有水缸,很大,一米多高。水缸一般在廚房,到了冬季,若廚房冷,怕將水缸凍裂,就得搬入住屋。所謂住屋,即有炕晚上睡人的屋子。那樣的屋子也許並不暖和,卻肯定不至於冷到能將水缸凍裂的程度。我家的水缸凍裂過,花錢請鋦缸師傅鋦了七八個鋦子後,搬放到住屋的一角了。以後再沒往廚房搬,唯恐第二次凍裂。果而那樣,就得買新缸了。當年買一口新缸10元左右,普通的底層人家,不到萬不得已,是舍不得錢買新缸的。

為了能使我和兩個弟弟洗一次澡,哥哥天黑前將水缸挑滿了水。我家的水缸是大號缸,若使水滿,得挑兩擔四桶水。我家隻有一間住屋,十五六平方米。冬季住屋也得生爐子,除了炕,再有一口大水缸和兩隻摞在一起的箱子,屋地所剩的麵積很小了。

我們洗澡的大盆,直徑將近八十厘米。有一戶街坊早年間是開染房的,遺留下了那麼大的一隻盆。母親為了讓我們除夕夜洗成澡,預先與街坊增加親密度,成功地於除夕夜將那隻大盆借回了家。它再往地上一擺,站在盆兩邊的父親和哥哥幾乎就轉不開身了。

為了將我和弟弟的身體洗幹淨,父親用上了發給他的勞動牌肥皂。那種皂堿性特別大,最適合建築工人們洗帆布工作服。所謂帆布,真的是可以做船帆的布。用那種布做的工作服,極耐磨。但一濕了,就挺硬,搓起來特費勁。父親他們的洗法是,打上勞動牌肥皂,用草根刷子刷。

在那一年的除夕夜,父親和哥哥互相配合,用借來的盆,用去汙性強的“勞動皂”,在家裏為我和兩個弟弟洗了一次澡。站在盆邊的哥哥負責抻直我們的胳膊和腿,父親負責用打了“勞動皂”的毛巾搓洗我們,兼顧著加熱水。

如今回憶起來,頗似一場家庭儀式,也頗似飯店烤乳豬前的刮毛工作,先為兩個弟弟洗的,最後才輪到我洗。父親認為兩個弟弟身體小,洗起來快,而若反過來先為我洗,時間長,盆水涼得也快,費熱水。輪到我洗時,盆水確實已經不熱了,壺裏的水也沒達到可以往盆裏兌的溫度,而大半盆水變成酸豆汁那種顏色了。那次被洗澡的過程並沒給我留下什麼美好的回憶,有三點我卻記得十分清楚——為我們洗完澡後,父親和哥哥一抬盆,漏了一地。有人坐在盆裏時,盆底與地麵接觸得緊,漏水也不明顯。沒人坐在盆裏了,漏水的情況就不同了。幸而我家是土地麵,可以趕緊用爐灰墊。而母親還盆時,一說盆漏,惹得街坊甚為不悅,一口咬定原本並不漏,是被我家地上的什麼硬東西硌漏的;這使母親覺得非常冤枉。而初一一早,我和兩個弟弟一覺醒來,皮膚都很疼,“勞動皂”的堿性燒傷了我們的皮膚,父親為我們搓身時手勁未免太重了。

保留在我頭腦中的關於洗澡的第二次記憶,是我成為中學生以後的事——也是春節前,有戶鄰居家買到了一噸好煤。那戶人家沒男孩,最大的女孩小我一歲。我初二,她初一。我幫鄰居家的叔叔將煤鏟入煤棚中時,天已黑了。他給了他女兒兩張洗澡票,命她陪我去公共浴池洗澡。去到那裏需走半個小時,乘公交僅一站距離,也得花五分錢,不劃算,所以,我倆走去的。那是我第一次在公共浴池洗澡,特別特別享受,泡在水中不願出來。往家走時,身子輕得仿佛都能飛起來了。鄰家女孩用省下的乘車錢買了兩支冰棍,我倆邊吃邊走,她還挽著我。已經晚上八點多了,路上都沒行人了。她一點兒也不怕遇到壞人,因為挽著我啊!實際上,應該說是我陪她到公共浴池去洗澡。不管怎麼說,留下的記憶是美好的。

兩次洗澡記憶之間的十餘年,我究竟是如何過來的,每年在家洗幾次澡,怎麼洗的,一點兒也不記得了。推測而言,夏天時,也就是冷水擦身算洗澡罷了。

我成為知青後,在夏季,洗澡是經常事了。不論連隊還是團部,附近都有小河。男女知青每每結伴去河邊洗澡,男知青一處地方,女知青一處地方,無碑有界,從無過界之事。而冬季,皆在集體宿舍兌一盆熱水擦身。

我是團宣傳股報道員時,居然又享受到了一次泡澡的幸福——與股裏的知青上山伐木回到團部後,宣傳幹事老陸見我出汗最多,悄悄對我說:“跟我來。”

我問:“哪去呀?”

他說:“帶你享受一下,別聲張。”

老陸是大學生,所以我們尊稱他“老陸”。

我不知他說的“享受一下”什麼意思,半信半疑地跟在他身後。他將我帶到了一處有浴池可以泡澡的地方,與城市裏的公共浴池毫無差別。我調到團部一年多了,此前從沒聽說團裏竟有那麼一處可以用熱水洗澡的所在,而且除了我倆沒別人。我的身子一沒入水中,確實覺得無比享受。還出了一段小插曲——那裏是僅供團首長洗澡的地方,老陸兼是團長秘書,便也有資格享受特殊待遇。那天又是星期日,滿池清熱之水,倒被我倆最先享受了。第三個去往那裏的是參謀長,他悄沒聲地找來了兩名警衛班的知青:三個沒脫衣服沒脫鞋的男人,很突然地出現在老陸和我眼前。

參謀長為什麼會那麼做呢?

因為我的一雙鞋引起了他的懷疑——當年我瘦,腳也瘦,穿的是一雙37號的翻毛皮鞋。而老陸個子高,腳大,穿的是一雙大頭鞋。兩雙鞋脫在浴池外,不論誰見了,都會懷疑一男一女正在裏邊同浴。後來,那事成為宣傳股的笑談。

在我的知青歲月中,在北大荒,就享受過那麼一次洗熱水澡的幸福。

成為複旦大學的學生後,真正說得上是洗澡的次數自然多了,卻也不是每天都可以洗的。在我記憶中,似乎以係別分出了洗澡日,憑學生證方可入內。而我們中文係的洗澡日,似乎規定在星期六。

洗熱水澡這件事,一旦不成其為難事,漸漸便沒了享受感、幸福感。然而對於普通的中國人,能洗一次熱水澡畢竟還不是一件常態的事。所以,即使家在上海的同學,即使周日,也都寧可晚點兒回家也要在學校洗罷一次澡。因為,如果不是高幹子女,誰在家裏也不可能洗上熱水澡。

當年,上海的冬季室內怪冷的。雖然我是北方人,起初也難以忍受室內的陰冷,不得已買了熱水袋。而洗臉洗腳時若不往盆中兌些熱水,也會使人不願碰水。我們中文係同學住四號樓,四號樓是留學生樓,共四層。留學生們住在四層,供暖。以下的樓層我們住,不供暖。但二層的公共洗漱間有暖氣,估計是出於向四層供暖的維修工作的考慮。我雖非理工男,但有時也會腦筋急轉彎一下,產生出某些利己智慧。於是四處留意,尋找到了一節塑料管,套在暖氣片的放氣閥門上。每天早晚洗臉洗腳時,將塑料管另端放入冷水盆中,擰開閥門,片刻排出的熱氣會將冷水噴熱。別的同學見了,依法而做,遂成公共福祉。

不久前見到一位中文係同窗,彼笑曰:“不少當年的中文係同學挺感激你。”

我問何出此言。

彼答:“當年多虧你有創造精神,使我們在冬天也能享受到用熱水洗臉洗腳的幸福啊!”

我成為北影人後,洗澡更是經常的事了。每周六公共浴池開放時,每可在其內見到謝添、謝鐵驪、於洋、管仲祥等老演員和名導演。有時,還共用一個花灑。那種情況下,關係自然親近起來。我老父親與我同住時,每周六必洗澡。對於他,洗熱水澡是晚年的幸福之一。

我調到中國兒童電影製片廠後,廠內當然也有公共浴池,也是周六開放。並不住在童影宿舍的同誌,皆在廠內洗罷澡才回家,幾無例外。當年,對一切單位而言,有無公共浴池是單位等級劃分的標準之一,而每周能在單位洗一次熱水澡,也是中國單位人的重要福利之一。

記得有一次,廠裏開職工代表會議,討論內容是要將每周免費洗澡一次,改為賣澡票,每張兩角。我是堅決的反對者之一。並表示,寧願由我個人出每年因燒洗澡水而燒的煤錢。童影人少,因燒洗澡水一年用不了幾噸煤的。我之所以堅持,實際上是覺得,免費一旦變成收費了,雖然隻不過是象征性的,那也會使福利打了折扣,破壞我和大家洗熱水澡的幸福感。

大約2000年後,我家也安裝了熱水器。

那時父親已病故,母親住在我家。

第一個在家裏洗上了熱水澡的是我母親。

小阿姨幫她穿衣服時,我從旁問:“媽,幸福嗎?”

母親由衷地說:“當然幸福啦。媽這輩子也沒痛痛快快地洗過幾次熱水澡啊,能不覺得幸福嗎?”

隔了會兒,她又憂傷地說:“可惜你爸走得太早了,一次也沒享受到這種福。”

母親的話,也使我憂傷了。

如今,許許多多的農村人家也都安裝了洗澡熱水器。

如今,為了省時間,我理發後基本不洗頭,寧願回到家裏衝一次熱水澡。

如今,開會駐會時,洗漱間明明有浴缸,也並不想享受泡澡的幸福了,每天淋浴一次就不錯了。往往,由於懶,連淋浴也不。我住過的賓館,有的洗漱間頗大,裝修也很上檔次,既有淋浴設備也有浴缸,使我不禁會這麼想——多麼好的洗浴空間,我卻不想泡個熱水澡,太對不起它們了。

如今,據我估計,大多數賓館、飯店、會議中心客房的洗澡間裏,浴缸基本是擺設。人們已普遍認為淋浴才是衛生的洗浴方式,泡熱水澡已不屬於身體享受。

我家洗浴間不大,也就沒有浴缸。

但對於我,在家裏就能洗一次熱水澡仍是一種享受,並仍覺得是一種幸福。每每,會由而想到父母以及全中國千千萬萬我這一代兒女的父母們——他們中許多人生前,從沒能夠住進樓房,在家裏洗過一次熱水澡,更沒坐過一次自己家擁有的汽車。

那曾經是他們的中國夢嗎?

我想,大多數的他們,估計連那樣的夢都不敢做的。正如45歲以前的我,住在沒有廚房沒有私家衛生間的筒子樓裏的我,而家隻不過是一間14平方米多一點點的四壁多年沒粉刷過的房間,不敢夢想自己後來能夠往上單元樓房,有單獨的寫字間,可以在家裏上廁所、洗熱水澡,而且,擺一台跑步機……

我這一代人的前半生以及我父母那一代普通中國人一生都不敢向往過的中國夢——如今,畢竟在許多方麵成為現實了。

故我這個中國老男人,關於我們的國家,現在已很敢有更高的要求和夢想了——為我們的下一代,更為下一代仍健在的爺爺奶奶、姥爺姥姥們。

我也會經常在內心裏這樣祝禱——中國的老人們,老壽星們,好好活呀,中國應該帶給你們的福祉,從前是太少太少了,少到不知從何說起的程度!但以後,肯定會更多起來的。

你們活著時能享受到的國家福祉越多,後人的內疚便越少,國家的發展意義才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