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愛是你我(上)(1 / 3)

姻緣備忘錄

屈指算來,為人夫十三載矣。

人生真是匆匆得令人恐慌。

十七年前,我從上海複旦大學畢業,成為北京電影製片廠文學部最年輕的編輯之後,曾受到過許多關注的目光。十年“文革”在我的同代人中遺留下了一大批老姑娘,每幾個家庭中便有一個。一名二十八歲的電影製片廠的編輯,還有“複旦”這樣的名牌大學的文憑(盡管不是正宗的),看去還斯斯文文,書卷氣濃,了解一下品德——不奸不詐,不紈絝不孟浪,行為檢束,於是同事中熱心的師長們和“阿姨”們,都覺得把我“推薦”給自己周圍的某一位老姑娘簡直就是一種義不容辭的曆史責任……

然而當年我並不急著結婚。

我想將來成為我妻子的那個姑娘,必定是我自己在某種“緣”中結識的。

我期待著那奇跡,我想它總該多多少少有點兒浪漫色彩的吧?……

也覺得組建一個小家庭對我而言條件很不成熟。我毫無積蓄,基本上是一個窮光蛋。每月四十九元工資,寄給老父老母二十元,所剩也隻夠維持一個單身漢的最低生活水平。平均一天還不到一元錢。

結婚之前總得“進行”戀愛,戀愛就需要一些額外的消費。但我如果請女朋友或曰“對象”吃一頓飯,那一個月肯定就得借錢度日。而我自己窮得連一塊手表都沒有。兵團時期的手表大學畢業前賣了,分配到北影一年後還買不起一塊新表。

當然,我不給老父老母寄錢,他們也能吃得上穿得上。他們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囑我,為自己結婚積蓄點兒錢吧!但我每月照寄不誤。我自幼家貧,二十八歲時家裏仍很窮,還有一個生病的哥哥常年住在醫院裏。我覺得我可以三十八歲時再結婚,卻不能不在二十八歲時以自己的方式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對老父親老母親我總有一種深深的負疚感——總認為二十八了才開始報答他們(也不過就是每月寄給他們二十元錢)已實在是太晚了,方式也太簡單了……

在期待中我由二十八歲而三十二歲。奇跡並沒有發生,“緣”也並沒到來。我依然的行為檢束,單身漢生活中沒半點兒浪漫色彩。

四年中我難卻師長們和“阿姨”們的好意,見過兩三個姑娘,她們的家境都不錯,有的甚至很好。但我那時忽然生出想調回哈爾濱市,能近在老父母身旁盡孝的念頭,結果當然是沒“進行”戀也沒“進行”愛……

念頭終於打消,我自己為自己“相中”了一個姑娘,缺乏“自由戀愛”的實踐經驗,開始和結束前後不到半個小時。人家考驗我而我不能理解為什麼對我還需要考驗(又不是入黨)。誤會在半小時內打了一個結,後來我知道是誤會,卻已由痛苦而漸漸索然。這也足見“自由”是有代價的這話有理。

於是我現在的妻子某一天走入了我的生活。她單純得很有點兒發傻。二十六歲了決然地不諳世故。說她是大姑娘未免“抬舉”她,充其量隻能說她是一個大女孩兒。也許與她在農村長到十四五歲不無關係……她是我們文學部當年的一位黨支部副書記“推薦”給我的。那時我正寫一部兒童電影劇本。我說悠悠萬事唯此為大,待我寫完了劇本再考慮。

一個月後我把這件事都淡忘了。可是“黨”沒有忘記,毅然地關心著我呢。

某天“黨”鄭重地對我說:“曉聲啊,你劇本寫完了,也決定發表了,那件事兒,該提到日程上來了吧?”

倏忽地我覺得我以前真傻。“戀愛”不一定非要結婚嘛!既然我的單身漢生活裏需要一些柔情和女性帶給我的溫馨,何必非拒絕“戀愛”的機會呢!……

這一閃念其實很自私,甚至也可以說挺壞。

於是我的單身漢宿舍裏,隔三日岔五日的,便有一個剪短發的、大眼睛的大女孩兒“轟轟烈烈”而至,“轟轟烈烈”而辭。我的意思是——當年她的生氣勃勃,走起路來快得我跟不上。我的單身宿舍在筒子樓,家家戶戶走廊裏做飯。她來來往往於晚上——下班回家繞個彎兒路過。一聽那上樓的很響的腳步聲,我在宿舍裏就知道是她來了。沒多久,左鄰右舍也熟悉了她的腳步聲,往往就向我通報——哎,你的那位來啦!……

我想,“你的那位”不就是人們所謂之“對象”的別一種說法嗎?我還不打算承認這個事實呢!

於是我向人們解釋——那是我“表妹”,親戚。人們覺得不像是“表妹”,不信。我又說是我一位兵團戰友的妹妹,隻不過到我這兒來玩的。人們說凡是“搞對象”的,最初都強調對方不過是來自己這兒玩玩的……

而她自己卻儼然以我的“對象”自居了。鄰居跟她聊天兒,說以後木材要漲價了,家具該貴了。她聽了真往心裏去,當著鄰居的麵兒對我說——那咱們湊錢先買一個大衣櫃吧!

搞得我這位“表哥”沒法兒再窘。於是的,似乎從第一麵之後,她已是我的“對象”了。非但已是我的“對象”了,簡直就是我的未婚妻了。有次她又來,我去食堂打飯的一會兒工夫,回到宿舍發現,我壓在鋪桌玻璃板下的幾位女知青戰友、大學女同學的照片,竟一張都不見了。我問那些照片呢?她說她替我“處理”了。說下次她會替我帶幾張她自己的照片來……而紙簍裏多了些“處理”的碎片……她吃著我買回的餃子,坦然又天真。顯然的,她絲毫也沒有惡意。仿佛隻不過認為,一個未來家庭的未來的女主人,已到了該在玻璃板下預告她的理所當然的地位的時候了。我想,我得跟她好好地談一談了。於是我向她講我小時候是一個怎樣的窮孩子,如今仍是一個怎樣的窮光蛋,以及身體多麼不好,有胃病,肝病,早期心髒病等等。並且,我的家庭包袱實在是重哇!而以為這樣的一個男人也是將就著可以做丈夫的,意味著在犯一種多麼糟糕多麼嚴重的大錯誤啊。一個女孩子在這種事上是絕對將就不得、湊合不得、馬虎不得的。但是嘛,如果做一個一般意義上的好朋友,我還是很有情義的。當時的情形恰如一首歌裏唱的——我向她講起了我的童年\/她瞪著大而黑的眼睛癡癡地呆呆地望著我……

我曾以這種頗虛偽也頗狡猾的方式成功地嚇退過幾個我認為與我沒“緣”的姑娘。

然而事與願違。她被深深地感動了,哭了。仿佛一個善良的姑娘被一個窮牧羊人的命運感動了——就像童話裏所常常描寫的那樣……

她說:“那你就更需要一個人愛護你了啊!……”

於是我明白——她正是從那一時刻開始真正愛上了我。

我一向期待的所謂“緣”,也正是從那一時刻顯現了麵目,促狹地向我眨眼的……

三個月後到了年底。

某天晚上她問我:“你的棉花票呢?”

我反問:“怎麼,你家需要?”

翻出來全給了她。

而她說:“得買新被子啦。”

我說:“我的被子還能蓋幾年。”

她說:“結婚後就蓋你那床舊被呀?再怎麼不講究,也該做兩床新被吧?”

我瞪著她一時發愣。

我暗想——梁曉聲你還有什麼好說的?看來這個大女孩兒,似乎注定了就是那個叫上帝的古怪老頭賜給你的妻子。在她該出現於你生活中的時候,她最適時地出現了……

十個月後我們結婚了。我陪我的新娘拎著大包小包乘公共汽車光臨我們的家。那年在下三十二歲,沒請她下過一次“館子”。

她在我十一平方米的單身宿舍裏生下了我們的兒子。三年後我們的居住條件有所改善,轉移到了同一幢筒子樓的一間十三平方米的住室裏……

妻子曾如實對我說——當年完全是在一種人道精神的感召下才決定了愛我。當年她想——我若不嫁給這個憂鬱的男人還有哪一個傻女孩兒肯嫁給他呢?如果他一輩子討不上老婆,不成了社會問題?

我相信她的話。相信她當年肯定是這麼想的。細思忖之,完全可能像她說的那樣。當年肯真心愛這樣的一個窮光蛋,並且準備同時能做到真心地視我的老父老母弟弟妹妹為自己親人的,除了她,我還沒碰著。

她是唯一沒被我的“自白”嚇退的姑娘……十三年間我的工資由四十九元而五十幾元而七十幾元而八十幾元、九十幾元……

一九九二年底,我的基本工資升至一百二十五元至今……

十三年間她的工資由五十幾元而六十幾元、七十幾元、八十幾元漸次升至一百多元……

一九九二年以前她的工資始終高於我的工資十幾元。

一九九二年我們的工資一度接近,但她有獎金,我沒有獎金,實際工資仍比我高。

現在,她的單位經濟效益不錯,實際工資則比我高得多了。

我有稿費貼補,生活還算小康。而我們的起點,卻是從一窮二白開始的。著實過了五六年拮據日子呢!

十三年內,我幾乎整個兒影響了她——我不喜歡娛樂,尤其不喜歡戶外娛樂,故我們這三口之家,是從來也不曾出現在娛樂場所的。最傳統的消遣方式,也不過就是於周末晚上,借一盤或租一盤大人孩子都適合看的錄像帶,聚一處看個小半通宵。我對豪奢有本能的反感——所以我的家是一個儉約的家,從大到小,沒一樣東西是所謂名牌。我們結婚時的一張木床,當年五十七元憑結婚證買的,直至去年才送給了鄉下來的傳達室師傅。我不能容忍一日三餐浪費太多的時間精細操作,一向強調快、簡、淡的原則。而她是喜歡烹飪的,為我放棄愛好,練就了一種能在十幾分鍾內做成一頓飯的本事。她常抱怨自己變成了急行軍中的炊事員。我還不許她給我買衣服,買了也不穿。我的衣服鞋子,大抵是散步時自己從早市上買的。看著自己能穿,絕不砍價,一手錢,一手貨,買了就走。仿佛自己買的,穿起來才舒適。大上其當的時候,也無悔,不在乎。有時她見我穿得不土不洋,不倫不類,枉自歎息,卻無可奈何。而在這一點上至今我決不讓步。我偏執地認為,一個男人為買一件自己穿的衣服而逛商場是荒誕不經的。他的老婆為他穿的衣服逛商場也是不可原諒的毛病。因為那時間從某種意義講已不完全屬於她,而屬於他們。現代人的閑暇已極有限,為一件衣服值得嗎!她當然也因她當妻子的這一種“特權”被粗暴取消與我爭執過,但最終還是屈從於我,徹底放棄了“特權”,不得不對我這個偏執的丈夫實行“無為而治”……

兒子一天天長大了,漸漸地我覺得自己老之將至了,精力早已大不如前。每每看妻子,似乎才於不經意間發現似的——她也早已不是十三年前的大女孩兒,臉上有了些許女人的歲月滄桑的痕跡……

我最感激的,是我老父親老母親住在北京的日子裏,她對他們的孝心。我老父親生病時期,我買了一輛三輪車,專為帶老父親去醫院。但實際上,因為我那時在廠裏掛著行政職務,倒是她經常蹬著三輪車帶我老父親去醫院。不知道老人家是我父親的,還以為是她父親呢。知道了卻原來是我的父親,無不感慨多多。如今,將公公當自己的父親一樣孝順的兒媳,尤其年輕的兒媳們,不是很多的……

我最感到安慰的,是我打算周濟弟弟妹妹們的生活時,她一向是理解的,支持的。我的稿費的一半左右有計劃地用於周濟弟弟妹妹們的生活。我總執拗地認為我有這一義務。能盡好這一義務便感到高興。在各種社會捐助中,尤其對窮人,對窮人孩子的捐助,倘我哪一次錯過,下一次定加倍補上。不這麼做,我就良心不安。貧困在我身上留下的印痕太深,使我成為一個本能的毫無怨言的低消費者。舊的家具、舊的電視機,不一定非要換成新的,換成名牌。幾千元我拿得出來的情況下,倘我無動於衷,我便會覺得自己未免“為富不仁”了,盡管我不是“大款”,幾千元不知凝聚著我多少“爬格子”的心血。沒有一個在此方麵充分理解我對窮人的思想感情並支持我的妻子,那麼家裏肯定經常吵鬧……

好丈夫是各式各樣的。除了吸煙我沒有別的壞毛病。除了受過兩次婚外情感的滲透,我沒什麼“過失”。我非是“登徒子”式的男人。也從不“拈花惹草”“招蜂引蝶”。事實上,在男女情感關係中我很虛偽。如果我不想,即或與女性經年相處,同行十萬八千裏,她們也是難以判斷我究竟喜愛不喜愛她們的。我自認為,我在這一方麵常顯得冷漠無情。並且,我不認為這多麼好。虛偽怎麼會反而好呢?其實我內心裏對女性是充滿溫愛的。一個女性如果認為我的友愛對她在某一時期某種情況之下極為重要,我今後將不再自私。

最重要的,我的妻子讚同我對友愛與情愛的理解。在這一前提下,我才能學做一個坦蕩男人。我不認為婚外戀是可恥之事,但我也不喜歡總在婚外戀情中遊戲的一切男人和女人。愛過我的都是好女孩兒和好女人,我對她們的感激是永遠的。真的,我永遠在內心裏為她們的幸福祈祝著……

我對妻子坦坦蕩蕩毫無隱私。我想這正是她愛我的主要之點。我對她的坦蕩理應獲得她對我的婚外情感的尊重。實際上她也做到了。她對我“無為而治”,而我從她的“家庭政策”中領悟到了一個已婚男人怎樣自重和自愛……

好妻子也是各式各樣的。十三年前的那個大女孩兒,用十三年的時間充分證明了她是一個好妻子——最適合於我的“那一個”。

我給未婚男人們的忠告是——如果你選擇妻子,最適合你的那一個,才是和你最有“緣”的那一個。好的並不都適合。適合的大抵便是對你最好的了……

信不信由你!

此愛如鈺

麥興誌和王茜是一對年輕的夫妻——幾天來,他們的名字一直深深地感動著我。

我與這對四川青年素昧平生,是鳳凰衛視的魯豫使我牢牢記住了他們的名字。確切地說,是魯豫所主持的節目。我兩次從視頻中看到了麥興誌和王茜。第一次,這對年輕的夫妻之間的愛情使我心震顫;重播時,我又看到了,還是震顫不已。所以,我沒法不將我的感動寫出來。

小麥和小王的家,或者在成都,或者在四川的另一座城市,我竟不甚清楚。因為有關他們的愛情的那一期《魯豫有約》,我雖然看到了兩次,卻都是偶然看到的。而且,又都是從中間看的。

小麥和小王是高中時的同學。也許,中學時也是,我不敢斷定。總而言之,高中時他們戀愛了。後來他們雙雙考上了警官學校。再後來他們成了交警係統的同事。飽滿的愛情期待著一個幸福的形式,人世間即將有一扇門成為他們的新房之門……

但就在那一年小王被診斷出患上了紅斑狼瘡,世界上患這種病的比例是十萬分之一。小王的家人和小麥都對她隱瞞著她的病情。小王接下來不能上班了,小麥決定提前和小王結婚。

小王的病首先反映在臉上。以後,幾乎將注定了要漸漸地,進而徹底地損壞她那張年輕又秀麗的臉。世界上並沒有被紅斑狼瘡損壞過容顏的臉,似乎至今還沒有過記載。而小王的病情一經確診便來勢凶猛,短短幾天全身便出現了潰瘍現象。

而小麥對小王說:“我們現在就結婚吧。結婚了我照顧起你來才能更周到。”於是一個當代小夥子對一個他愛的女孩兒承擔起了愛的責任和義務——在她最需要關懷和嗬護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