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愛是你我(上)(2 / 3)

我想小麥他不可能不明白——自己所愛的可愛的女孩兒,在成為他的妻子以後,原先的可愛很快就會變成另一種樣子。但是他認為他義不容辭,義無反顧。

義——這一個漢字中筆畫少而又含意多因而歧義也多的字,向來是一個爭論不休的字。我至今固執己見:當它與“仁”字組合為“仁義”一詞時,理解力正常者,誰能否認該詞對我們人性品質不是顯然地提升呢?

從此小麥對他所愛的人兒,不但義得無怨無悔,而且仁得心甘情願,誠所謂仁至義盡。於是一個當代小夥子對一個當代女孩兒的愛,一個當代中國丈夫對一個當代中國妻子的愛,發乎於情而止乎其行,使我聯想到了那兩句耳熟成誦的詩:“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命運仿佛不但要加倍考驗小王承受突如其來的攻擊的意誌,也要加倍考驗小麥的一往情深,分明,還要加倍考驗他們的愛的韌度。

不久小王又被診斷出患了皮肌炎,那是一種概率百萬分之一的惡疾。於是,十萬分之一和百萬分之一兩種概率的病魔,如同兩隻無形的手,一齊扼住了已成為小麥妻子的王茜的頸,非要奪去她的生命不可。像是黑白無常,日日夜夜瞪著小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它們蟄伏在小麥的背後,單等他的愛心稍顯悔怠,便一躍而起撲向小王……

然而小麥對小王的愛還是那麼溫柔而又細微。

想想吧,那麼嬌小的一個小女子的身體,最病弱時減重五六十斤,而且呈現一百幾十處的潰瘍!每天要用棉簽蘸著酒精擦盡幾遍,除了一個深愛自己的人,誰還能對小王護理得更好?而且是懷著柔情似水的愛心進行的?金錢固然也能雇用到那一種“工作”者,但是愛心呢?即使連愛心也能保證,誰又能定出那愛心何價?非是彼此深愛之人,金錢又怎能從別人心裏喚出和小麥同等的愛心來?

此後一家又一家醫院對小王先後發出了九次病危通知書,真乃九死而後九生也!那麼年輕的一對小夫妻,那麼普通的兩個百姓人家的兒女,他們齊心協力九次戰勝死神的“武器”,說到底,也無非就是彼此之間的那一份愛。

在與死神進行第九次搏鬥時,連小王自己都認為,自己怕是熬不過當天的夜裏了。

用她自己的話說:“我覺得我被鮮花埋住了。”

到病房去探視她的同事們,都已經不忍看她一眼了。他們都是一言不發,放下鮮花,轉身就含著悲淚趕快走了,都怕當著她的麵哭出聲來。

用她自己的話說:“我一閉上眼睛,滿眼都是金子。”

那樣的高燒是很容易將人的雙眼燒瞎的。

用她自己的話說:“但是我心裏想我不能死,我丈夫為我付出了那麼多,我這麼輕易地就死了對他太不公平。”

對於小麥和小王,他們的愛,那時簡直可以說已然具有宗教般的意味。他們所堅持的仿佛是一場愛的聖戰。他們實際上已成為一對年輕的聖鬥士。麵對的是毫無惻隱之心的死神,共同的武器是相互之間的愛,唯一屬於他們自己的武器,一份唇亡齒寒的愛。正所謂,不願齒寒,唇不忍亡。正所謂,雖不曾以生死相許,然以愛許以生也。故生在也,愛在也;故為愛在,生豈肯成死也?……

臨床醫生以為小王已經失去了意識。然而她一息尚存,便頑強地保持著意識。她甚至聽到了醫生對圍在自己病床旁的實習生們說:“這個人已經無法救治了……”

然而小王第九次活了過來……

在與病魔進行了整整六年的生死戰後,小王坐在了“魯豫有約”的演播室裏;她的身旁,是她質樸憨厚的丈夫小麥。我掐指一算,他們的年齡,至今大約都還沒有超過三十歲吧?

六年裏,一切聽說過的民間偏方,小麥都為小王弄到過了,小王也都吃過了。她最多時一天服過九十幾粒藥。用她自己的話說:“剛服下西藥又喝湯藥,胃裏都沒地方裝一點兒飯了。”

六年裏,小麥背著小王上下樓的次數,大約已近萬次。而小麥在樓梯上累了的時候,會把住扶手側轉頭柔情似水地說:“親愛的,給我一點兒力量吧!”這像詩句呀!小王就在他臉頰上輕輕吻一下……

小王也真的寫下過一首長詩《你的背》,詩的第一句乃是:“你的背平坦又安穩。”

真的,比起那些一生隻渴望一個男人在自己疲憊時讓自己靠一靠肩頭的女人,小王太幸運了,也太幸福了。盡管她曾患過的兩種病都是那麼可怕。

當魯豫問小王:“如果有來生,你和小麥之間還會有一個人被病魔糾纏,那麼你願意反過來由自己來照顧小麥呢?還是仍願意生病的是自己,再讓小麥來照顧你?”

小王想了想,鄭重地回答:“還是讓他來照顧我,感覺好一些……”之後,她微微笑了一下。

“感覺好一些”,淡淡的一種口吻,絕對信賴的一種口吻,還有著一種溫柔的弦外之音——我怎麼舍得讓我的丈夫,也經受一次我所經受過的苦楚?

“感覺好一些”,天下女子之多情語,莫過於此也!

人們從電視裏看到的王茜,臉兒是那麼的白皙、潔靜,比婚前的她,比照片上的她,看上去更秀麗了。愛情在她身上創造了奇跡。

我想,對於小王,她的丈夫小麥,當是她在這世上的“最愛”無疑了。作為一個女人,一個妻子,她的心,肯定最能理解什麼才是真愛,以及真愛的無價。

然而我之感動,還不僅僅因了他們的愛,也還因了他們的年輕。他們所共同經曆的六年,依我想來,真可與某些令我肅然起敬的患難夫妻的幾十年風雨同舟的經曆相提並論。並且,使那些在我們的電視中正熱播著的所謂“情愛版”的國產劇或韓劇黯然失色。

相對於他們的年輕,相對於當代的愛的質地的脆薄,相對於我們中國最年輕一代人普遍的人生承受力的乏弱,他們所共同經曆的六年,簡直可以說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壓縮了的質與量!

感謝魯豫,使我的眼從我們的年輕一代身上,看到了另一種了不起!雖然談不上偉大,也難以用崇高來形容,但是,於年輕的人性考驗中,體現出了足可驕於像我這樣不再年輕了的人的人生韌性和超乎尋常的鎮定,所以了不起。

小麥,我所敬之年輕人也;小王,亦我所敬也。我敬前者無怨無悔的六年如一日的責任感;我敬小王的堅毅,依我想來,冥冥之中倘有神明,或也肅然起敬了吧?否則,何以在這世上,終於有了兩種惡疾用了九次攻擊也不能擊倒的一個小女子?

我將魯豫所主持的那一期節目,加上我的感動和感想,寫成這一篇倉促而成的文字,繼續傳播小麥和小王的“故事”,於我,實在也是一種自願,並覺是一份光榮。

愛在斯,仁義在斯;仁義在斯,其愛如詩。

蛾眉

半截燃燒著的燭在哭。它不是那種在婚禮上、在生日,或在祭壇上被點亮的紅燭,而是白色的,燭中最普通的,純粹為了照明才被生產出來的燭。天黑以後,一戶人家的女孩兒要到地下室去尋找她的舊玩具,她說:“爸爸,地下室的燈壞了,我有點兒害怕去。你陪我去吧!”她的爸爸正在看報。他頭也不抬地說:“讓你媽媽陪你去。”於是她請求媽媽陪她去。她的媽媽說:“你沒看見我正在往臉上敷麵膜呀?”女孩兒無奈,隻得鼓起勇氣,點亮了一支蠟燭擎著自己去。那支蠟燭已經被用過幾次了,在斷電的時候。但是每次隻被點亮過片刻,所以並不比一支嶄新的蠟燭短太多。女孩兒來到地下室,將蠟燭用蠟滴粘在一張破桌子的桌角上,很快地找到了她要找的舊玩具……她離開地下室時,忘了帶走蠟燭。於是,蠟燭就在桌角寂寞地,沒有任何意義地燃燒著。到了半夜時分,燭已經消耗得隻剩半截了。燭便忍不住哭起來。因自己沒有任何意義的燃燒……事實上燭始終在流淚不止,然而對於燭,一邊燃燒一邊緩緩地流著淚,並不就等於它在悲傷,更不等於它是哭了,那隻不過是本能,像人在勞動的時候出汗一樣。當燭燃燒到一半以後,燭的淚有一會兒會停止流淌,斯際火苗根部開始凹下去,這是燭想要哭還沒有哭的狀態。燭的淚那會兒不再向下淌了。熔化了的燭體,如純淨水似的,積儲在火苗根部,越積越滿……

極品的酒往杯裏斟,酒往往可以滿得高出杯沿而不溢。燭欲哭未哭之際,它的淚也是可以在火苗根部積儲得那麼高的。那時燭撚是一定燒得特別長了。燭撚的上端完全燒黑了,已經不能起撚的作用了,像燒黑的穀穗那般倒彎下來,也像燒黑的鉤子或鐮刀頭。於是火苗那時會晃動,燭光忽明忽暗的。於是燭呈現一種極度忍悲,“淚盈滿眶”的狀態。此時如果不剪燭撚,則它不得不向下燃燒,便舔著積儲火苗根部的燭淚了,便時而一下地發出細微的響聲了。那就是燭哭出聲了。積高不溢的燭淚,便再也聚不住,頃刻流淌下來,像人的淚水奪眶而出……

此時燭是真的哭了,出聲地哭了。

剛剛點燃的燭是隻流淚不哭泣的。因為那時燭往往覺著一種燃燒的快樂。並因自己的光照而覺著一種情調,覺著有意思和好玩兒。即使它的光照毫無意義,它也不會覺得在白耗生命……

但是燃燒到一半的燭是確乎會傷感起來的。燭是有生命的物質。它的傷感是由它對自己生命的無限眷戀而引發的,就像年過五旬之人每對生命的短促感傷起來。燭燃燒到一半以後,便處於最佳的燃燒狀態了,自身消耗得也更快了……我們這一支燭意識到了這一點。它甚至有些恓惶了。“朋友,你為什麼憂傷?”它聽到有一個聲音在問它。那聲音羞怯而婉約。燭借著自己的光照四望,在地下室的上角,發現有幾點小小的光亮飄舞著。那是一種橙色的光亮,比螢火蟲尾部的光亮要大些,但是沒有螢火蟲尾部的光亮那麼清楚。燭想,那大約是地下室唯一有生命的東西了。那究竟是什麼呢?“我在問你呢,朋友。看著你淚水流淌的樣子真使我心碎啊!”聲音果然是那幾點橙色的光亮發出的。燭悲哀地說:“不錯,我是在哭著啊。可你是誰呢?”

“我嗎?我是蛾呀。一隻小小的,醜陋的,剛出生三天的蛾啊!難道你沒聽說過我們蛾嗎?”蛾說著,向燭飛了過去……燭立刻警告地叫道:“別靠近我!千萬別靠近我!快飛開去,快飛開去!……”蛾四片翅膀上的四點磷光在空中劃出四道橙色的優美的弧,改變了飛行的方向。但蛾是不能像青鳥那樣靠不停地扇動翅膀懸在空中的。

所以它聽了燭的話後,隻得在燭光未及處上下盤旋。蛾詫異地問燭;“朋友,你竟如此的討厭我嗎?”燭並不討厭它。有一個有生命的東西在燭的生命結束之前與燭交談,正是燭求之不得的。然而這一支燭知道“飛蛾撲火”的常識。那常識每使這一支燭感到罪過。它不願自己的燭火毀滅另一種生命。它認為蛾也是一種挺可愛的生命。別的燭曾告訴它,假如某一隻蛾被它的燭火燒死了,那麼它是大可不必感到罪過的。因為那意味著是蛾的咎由自取。何況蛾大抵都是使人討厭,對人有害的東西……

燭沉默片刻,反問:“你這隻缺乏常識的蛾啊,難道你不知道靠近我是多麼的危險嗎?”

不料蛾說:“我當然知道的呀。人認為那是我們蛾很活該的事。而你們燭,我想象得到,你們中善良的會覺得對不起我們蛾,你們中冷酷的會因我們的悲慘下場而自鳴得意,對嗎?”

這一支燭沒想到這一隻蛾對它們的心理是有很準確的判斷的。它一時不知該再說什麼好。“如果我說對了,那麼你是屬於哪一種燭呢?”蛾繼續翩翩飛舞著。它的口吻很天真,似乎,還有那麼點兒頑皮。燭光發紅了。那是因為白燭很窘的緣故。蛾的出現,使它不再感到孤獨,也使它悲哀的心情被衝淡了。它低聲嘟噥:“倘我是一支冷酷的燭,我還會警告你千萬別靠近我嗎?”蛾高興地說:“那麼你是一支善良的燭了?但是你知道我們蛾對‘飛蛾撲火’這種事的看法嗎?”燭誠實地回答它不知道。蛾說:“我們是為了愛慕你們燭才那樣的呀!”“是為了愛慕我們?”燭大惑不解。“對,是為了愛慕你們。在這個世界上,對我們蛾來說,最美的,最值得我們愛的,其實不是其他,也不是我們同類中的英男俊女,恰恰是你們燭呀!真的,你們燭是多麼的令我們愛慕啊!你們的身材都是那麼的挺直,都是典型的,年輕的,帥氣的紳士的身材。你們發出的光照那麼柔和,你們的沉默,上帝啊,那是多麼高貴的沉默啊!還有你們的淚,它使我們心碎又心醉!使我們的心房裏一陣陣湧起撫愛你們的衝動。沒有一隻蛾居然能在你們燭前遏製自己的衝動……”

燭光更紅了。燭害羞了。作為燭,從別的燭的口中,它是很了解一些人對燭的讚美之詞的,但是卻第一次聽到坦率又熱烈的愛慕的表白,而且表白者是一隻蛾。它靦腆地說:“想不到真相會是這樣,會是這樣……”蛾飛得有點兒累了。它降落在桌子的另一角,匍匐在那兒,又問:“你就不想知道我是一隻對人有害的或無害的蛾嗎?”——聲音更加羞怯更加婉約,口吻更加天真。隻不過那種似乎頑皮的意味兒,被莊重的意味兒取代了。

燭猶豫片刻,囁嚅地問:“那麼,你究竟是一隻對人有害的,還是一隻對人無害的蛾呢?”

蛾說:“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我才出生三天呀。而且,我很少與別的蛾交談。我隻知道,我們蛾的生命雖然比一支燃燒著的燭要長許多,但卻是極其平庸的,概念化的。具體對於我這一隻小雌蛾是這樣的——如果我不是在這間地下室裏,而是在外麵,那麼我會被雄蛾糾纏和追求,或反過來我主動糾纏和追求它們。然後我們做愛,一生唯一的一次。接著我受孕,產卵。再接著我的卵在農田裏孵出肉蟲。醜陋的肉蟲。於是我的生命結束。我的死相也很醜陋,往往是翅膀朝下仰翻著。我們連優美地死去都是夢想……”

蛾的語調也不禁傷感了。燭於是明白,它是一隻對人有害的蛾。但是它卻不願告訴蛾這一點。“燭啊,你肯定知道我究竟屬於哪一種蛾了吧,那麼請坦率告訴我。我想活個明白,也想死個明白。”燭說:“不。我不知道。人的評判尺度並不完全是我們燭的評判尺度。而在我看來,你是一隻漂亮的小雌蛾……”“你胡亂說什麼呀!我……我哪裏會是漂亮的呢!”蛾聲音小小的,但是燭聽出來了,它對這一隻蛾的讚美,使這一隻蛾很驚喜。

它竟對這一隻羞怯的,說起話來語調婉約又頑皮的,情緒忽而樂觀忽而感傷的蛾有點兒喜歡了。也許是由於自己的處境吧?總之這是連它自己也不明白的。它借著自己發出的光照開始仔細地端詳蛾,繼續說:“你這隻小蛾啊,我並非在違心而言。你的確很漂亮呢!”燭這麼說時,確乎覺得伏在斜對麵的桌角上的蛾,是一隻少見的漂亮的小蛾了。那是它仔細端詳的結果。於是它又說:“你的雙眉真美。現在我終於明白,人為什麼用‘蛾眉’來形容美女之眉了。”蛾說:“這話我愛聽。”“你的翅膀也很美,雖小,卻精致,閉起來,像披著鬥篷……”“可是與蝶的翅膀比起來,我就會無地自容了。”“可是蝶的翅膀卻沒有發光的磷點呀!一隻在黑暗中飛舞的蝶,與蝙蝠有何不同呢,你剛才飛舞時,翅膀上的四點磷光閃爍,如人任舞‘火流星’一樣……”“你真的欣賞嗎?那我再飛給你看!”蛾說罷,立即飛起。它又頑皮起來了,越飛離燭火越近,並且一次冒險地低掠著燭的火苗盤旋,使燭一次次提心吊膽,不斷驚呼:“別胡鬧!別胡鬧!……”於是死寂的地下室,產生了近乎熱鬧的氣氛。在那一種氣氛中,一支燭和一隻蛾,各自心裏的感傷蕩然無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