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之後是又一番交談。它們的交談變得傾心起來。燭告訴蛾它是怎麼被帶到地下室的;而蛾告訴燭,它則完全是被燭引到地下室的——它本來在樓口的燈下自由自在地飛舞著,忽然一陣風,將它刮入了樓道。樓道裏很黑,它正覺得不安,那秉燭的女孩兒走出了家門,結果它就懷著無限的愛慕之情,伴著燭光飛到地下室了……
燭聽了蛾的話,感到自己害了蛾,又流淌下了一串淚。蛾卻顯得特別的欣慰。它說能有幸和燭獨處同一空間,便死而無憾了。燭又憂傷起來。它說:“你這隻漂亮的可愛的小蛾啊,你的話使我聽起來,覺得我們是在談情說愛似的。”蛾問:“那有什麼不好?”
燭反問:“在這樣水泥墓穴似的地方?”蛾說:“正因為是在這樣的地方,我們除了彼此相愛,還有什麼更值得做的事情?”燭心事重重地自言自語:“我,和你?”蛾說:“又有什麼不可以?”於是,它們由傾心交談而心心相印了。由心心相印而情意綿綿了……午夜時分,燭燃得隻剩半寸高了。燭戀戀不舍地說:“漂亮的小雌蛾啊,我的生命就要結束了。讓我以一支燭無可懷疑的誠實告訴你吧,你使我的生命不算白過。”
蛾以情深似海的語調說:“我摯愛的偉大的燭啊,你以你的生命之光為我這一隻小小的蛾驅除著黑暗,實在是我的幸福啊!你知道人間有一部戲叫《霸王別姬》嗎?”
燭說:“我知道的。”蛾說:“那麼好,讓我學那戲中的虞美人,為我的燭做訣別之舞。”於是蛾再次飛起,亢奮而舞。燭在癡情的欣賞中,漸漸接近著它的熄滅。舞著的蛾在空中忽然熱烈地說:“愛人,現在,我要飛向你!”燭意識到了蛾將要怎樣,大叫:“別做傻事!”蛾卻說:“我要吻你!擁抱你!我要死得優美,並且陪你同死!”“不,你給予我精神之愛,對我已經足夠了!”“但我仍覺愛得不徹底!”蛾的話熱烈,情熾,堅定不移。“你為什麼一定要自蹈悲慘?!”燭光劇晃,燭又哭了,急的。它再次淚如泉湧。“像我這麼一隻不起眼的,令人鄙視的,被人認為對他們有害,想方設法欲加以滅絕的小小蛾子,能有機會為愛死,是上帝成全我啊!我無私的,光明的,一心舍己為人的愛人呀,快準備好接受我吧!我來啦!”蛾在空中做了最後幾圈盤旋,高飛起來,接著猛扇四翼,專執一念地朝燭的火苗撲了過去……轉瞬間,蛾用它的雙翅緊緊抱住了燭的火……
燭清楚地看到蛾的雙眉向上一揚,呈現出一種泰然快慰的表情……燭清楚地聽到蛾“啊”了一聲。那聲音中一半是痛楚,一半是幸福……燭的火苗隨即滅了……燭淚在黑暗中將蛾“澆鑄”……第二天,女孩兒想起了燭……她將殘燭捧給媽媽看,奇怪地問:“媽媽,怎麼會發生這麼悲慘的事?”她的媽媽沒有正麵回答,隻是說:“飛蛾撲火嘛,常有的事兒,快扔了,多髒!”她又捧著去問爸爸,爸爸說:“由飛蛾撲火,應該想到自取滅亡一詞對不?蛾不但討厭,而且有害,死有餘辜,死不足惜!”女孩兒並不滿足於爸爸媽媽的話。她獨自久久地捧著殘燭看,心中對蛾油然生出一縷悲憫……女孩兒將殘燭和蛾鄭重其事地埋葬了。如同合葬了兩條死去的魚,或一對鳥,一雙蝶……女孩兒對“飛蛾撲火”的現象,顯然有著與爸爸媽媽相反的看法和聯想。
後來,女孩兒上中學了。她在她的作文中寫到了這件事。老師給予她的是她作文中最低的一次分數,還命她將她的作文在語文課上讀了一遍……
老師評論道:“蛾是有害的昆蟲。怎麼可以對有害的昆蟲表達惋惜呢?這是作文的主題發生理念性錯誤的一例……”她對老師的評論很不以為然。再後來,她上大學了,工作了,戀愛了……她的戀人是她中學的男生。有一次她問他;“你常說我美。告訴我,我究竟美在哪兒?”他立即便說:“美在雙眉!你知道你有一雙怎樣的眉嗎?你的眉使我聯想到蛾眉一詞。而且認為,在我見過的所有女性中,隻有你的雙眉,才配用蛾眉二字形容。你的眉使你的臉兒顯得那麼清秀,襯托得你的眼睛那麼沉靜,使你有了一種婉約又嫵媚的女性氣質……”
確乎的,在一百個女人中,也挑不出一個女人生有比她更美的眉;確乎的,她的雙眉,使她的臉兒平添清秀……
“那麼,告訴我,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我的?”“在我們是初中同學時。你還記得你寫過一篇關於蛾的作文嗎?”“當然記得。”“你作文中有一段話是——與‘自取滅亡’一詞恰恰相反,‘飛蛾撲火’使我聯想到淒美的童話,憂傷的詩以及愛能夠達到的無怨無悔。當時我就對自己說——這個女孩兒我愛定了!”她哭了。她偎在他懷裏說:“謝謝你愛我。謝謝你懂我。我是那種為愛而來到這世上的女孩兒。我期待著愛已經很久了。我知道像我這樣的女孩兒如今已經不多了,可我天生這樣不是我的錯。謝謝你用你的愛庇護我這樣的傻女孩兒……”
而他說:“你不傻。我尋找像你這樣的女孩兒,也找了很久了。找來找去,終於明白要找的正是你啊!”於是他俯下頭深吻她……
羊皮燈罩
此刻,羊皮燈罩拎在女人手裏,女人站在燈具店門外,目光溫柔地望著馬路對麵。過街天橋離地不遠橫跨馬路。天橋那端的台階旁是一家小小的理發鋪。理發鋪隔壁,是一間更小的板房,也沒懸掛什麼牌匾,隻在窗上貼了四個紅字“加工燈罩”。窗子被過街天橋的台階斜擋了一半,從女人所佇立的地方,其實僅可見“加工”二字。
女人望著的正是那扇窗,目光溫柔且有點兒羞赧,還有點兒猶豫不決。她已經駐足相望了一會兒了。她似乎無視馬路上的不息車流,耳畔似乎也聽不到都市的喧雜之聲。分明,她不但在望著,內心裏也在思忖著什麼。
這一天是情人節。
女人另一隻手拿著一枝玫瑰。
太陽在天空的位置剛剛西偏。一個難得的無風的好天氣。春節使過往行人的腳步變得散漫了,樣子也都那麼悠閑。再過幾天,就是這女人二十九歲生日了。在城市裏,尤其大都市裏,二十九歲的女人,倘容貌標致,倘又是大公司的職員,正充分地揮發著“白領麗人”既嫵媚又成熟的魅力。
這二十九歲的來自鄉下的女人,雖算不上容貌標致,但卻幸運地有著一張頗經得住端詳的臉龐。那臉龐上此刻也呈現著一種鄉下水土所養育的先天的嫵媚,也隱書著城市生活所造就的後天的成熟。隻不過她這一輩子怕是永遠與“白領麗人”四字無緣了。因為她在北京這座全中國生存競爭最為激烈的大都市拚打了十餘年,剛剛拚打出一小片屬於自己的天地——一個雇了兩名闖北京的鄉下打工妹的小小包子鋪。在那兩名打工妹心目中,她卻是成功人士,是榜樣。她的業績對她們的人生起著她自己意想不到的鼓舞作用。
她今天穿的是她平時舍不得穿的一套衣服。確切地說那是一套咖啡色的西服套裝。對於一個二十九歲的女人,咖啡色是一種既不至於使她們給人以輕浮印象,也不至於看去顯得老氣的顏色。而黑色的彈力棉長襪,使她挺拔的兩條秀腿格外引人注目。她腳上穿的是一雙半高跟的靴子,臉上化著淡淡的妝。總之在北京二月這一個朗日,在知名度越來越高地影響著中國人的情人節的下午,這一個左手拎著一盞羊皮燈罩,右手拿著一枝紅玫瑰,目光溫柔且羞赧地望著馬路對麵那扇窗的,開家小小包子鋪雇兩名鄉下打工妹的二十九歲的女人,要踏上離她不遠的過街天橋“解決”一件對女人來說比男人尤其重大的事情。那件事有的人叫作“愛”,有的人叫作“婚姻”。
其實她並不猶豫什麼,也對結果抱著感覺特別良好的預期。她非是一個脫離現實的女人。北京對她最有益的教誨那就是——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之下,都千萬別變成一個脫離現實而自己懵懂不悟的人。她那一種感覺特別良好的預期,是馬路對麵那扇窗內的一個男人,不,一個青年的眼睛告訴給她的。盡管她比他大五歲,她卻深信他們已心心相印。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充滿自尊,也有點憂鬱。對於那樣一雙眼睛,愛是無須用話語表達的。
燈具店的售貨員要將她買了的羊皮燈罩包起時,她說不用。
“拎到馬路對麵去進行藝術雕刻吧?”
她點了一下頭,一時的臉色緋紅。
“凡是到我們這兒買這一種羊皮燈罩的,十有六七都拎到馬路對麵去加工。那小夥子特有藝術水平,不愧是專科藝術院校的學生。唉,可惜了,要不哪會淪落到那種……”
她怕被售貨員姑娘看出自己臉紅了,拎起羊皮燈罩趕緊離開。
一男一女從那小屋走出,女人所拎和她買的是一模一樣的羊皮燈罩。女人將燈罩朝向太陽擎舉起來,轉動著,欣賞著。男人一會兒站在女人左邊,一會兒站在女人右邊,一會兒又站在女人背後,也從各個角度欣賞。隔著馬路,她望不到人家那羊皮燈罩上究竟刻著什麼圖案或字。卻想象得到,對著太陽的光芒欣賞,一定會給人一種比燈光更美好的效果。藝術加工過的羊皮燈罩,內麵是襯了彩紗的。或紅,或粉,或紫,或綠,各色俱全,任憑選擇。那男人一手摟在女人肩上,當街在女人頰上吻了一下。她想,如果他們不滿意,是不會當街有那麼情不自禁的舉動的。於是她內心替那扇窗裏的青年感到欣慰,甚而感到自豪。望著那一對男女坐入出租車,她不再思忖什麼,邁著輕快的步子踏上了天橋台階……
半年前的某日她到工商局去交稅,路過馬路對麵那扇窗。突然,玻璃從裏邊被砸碎了,嚇了她一大跳,緊接著傳出一個男人的叫嚷聲:“你算什麼東西?你怎麼敢不經我們的許可給加了一個‘、’號?!你今天非得用數倍的錢賠我這燈罩不可!因為我的精神也受損失了!……”
於是很多行人停住了腳步。她也停住了腳步,但見小屋內一個衣著講究的男人,正對一個坐在桌後的青年氣勢洶洶。男人身旁是一個脂粉氣濃的女人,也挑眉瞪眼地煽風點火:“就是,就是,賠!至少得賠五倍的錢……”
坐在桌後的青年鎮定地望著他們,語調平靜而又不卑不亢地說:“賠是可以的。賠兩個燈罩的錢也是可以的。但是賠五個燈罩的錢我委實賠不起,那我這一個月就幾乎一分不掙了……”
同是外鄉闖北京之人,她不禁地同情起那青年來,也被那青年清秀的臉和臉上鎮定的不卑不亢的神情所吸引。在北京,在她看來,許許多多男人的臉,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著酒色財氣浸淫和汙染的痕跡,有的更因是權貴是富人而滿臉傲慢和驕矜,有的則因身份卑下而連同形象也一塊兒猥瑣了,或因心術不正欲望邪獰而樣子可惡。她的眼前大都市裏的形形色色的男人形形色色的臉已極富經驗,但那青年的臉是多麼地清秀啊!多麼地幹淨啊!是的,清秀又幹淨。她隻有小學五年級文化。清秀和幹淨四字,是她頭腦中所存有的對人的麵容的最高評語。她認為她動用了那最高評語是恰如其分的。
人們漸漸地聽明白了——那一對男女要求那青年在他們的羊皮燈罩上完完整整地刻下蘇軾的一首什麼似花非花的詞,而那青年把其中一句用標點斷錯了。一位老者開口為青年討公道。他說:“沒錯。蘇軾這一首詞,是和別人詞的句式作的。‘恨西園、落紅難綴’一句,之間自古以來就是斷開的。”
那青年說:“我就是這麼告訴他們的。”語調仍平靜得令人肅然起敬。
那男人指著老者說:“你在這兒充的什麼大瓣蒜,一邊兒去。沒你說話的份兒!”——他口中朝人們噴過來陣陣酒氣。
老者說:“我不是大瓣蒜。我是大學裏專教古典詩詞的教授。教了一輩子了。”
那女人說:“我們是他的上帝!上帝跟他說話,他連站都不站起來一下!一個外地鄉巴佬,憑點兒雕蟲小技在北京混飯吃,還擺的什麼臭架子!”
這時,理發鋪裏走出了理發師傅。理發師傅說:“剛才我正理著發,離不開。”說著,他進入小屋,將擋住那青年雙腿的桌子移開了。那青年的兩條褲筒竟空蕩蕩的……
理發師傅又說:“他能站得起來嗎?他每天坐這兒,是靠幾位老鄉輪流背來背去的!他怕沒法上廁所,整天都不敢喝口水!……”在眾人譴責目光的咄咄盯視之下,那一對男女無地自容,拎上燈罩悻悻而去。有人問:“給錢了嗎?”青年搖頭。有人說:“不該這麼便宜了他們!”青年笑笑,說跟一個喝醉了的人,有什麼可認真的呢?……她從此忘不掉青年那一張清秀而又幹淨的臉了。後來她就自己給自己製造借口,經常從那扇窗前過往。每次都會不經意似的朝屋裏望上一眼……再後來,每天中午,都會有一名打工妹,替她給他送一小籠包子。她親手包的,親手擺屜蒸的……再再後來,她親自送了。並且,在他的小屋裏待的時間越發地長了……終於,他們以姐弟親昵相稱了……二十九歲的這一個女人,因為遲遲地還沒做妻子,已經有點兒缺乏回家鄉的勇氣了。二十九歲的這一個女人,雖然遲遲地還沒做妻子,卻有過十幾次性的經曆了。某種情況之下是自己根本不情願的;某種情況之下是半推半就的。前種情況之下是為了生意得以繼續;後種情況是由於心靈的深度寂寞……
現在,她決定做妻子了。她不在乎他殘疾,深信他也不會在乎她比他大五歲。她此刻柔情似水。踏下天橋,站在那小屋門外時,卻見裏邊坐的已不是那青年,而是別的一個青年。
人家告訴她,他“已經不在了”。他在大學三年級時不幸患了骨癌,截去了雙腿。他來到北京,就是希望減輕家裏的經濟負擔,靠自己的能力醫治自己的病,可癌症還是擴散了……
人家給了她一盞羊皮燈罩,說是他留給她的,說他“走”前,撐持著為她也刻下了那首什麼似花非花的詞……
二十九歲的這一個外省的鄉下女人,頓時淚如泉湧……
不久,她將她的包子鋪移交給兩名打工妹經營,隻身回到鄉下去了;很快她就結婚了,嫁給了一個四十多歲的二茬光棍。在她的家鄉那一農村,二十九歲快三十歲的女人,談婚論嫁的資本是大打折扣的。一年後她生了一個男孩兒,遂又漸漸變成了農婦。刻了什麼似花非花詞的羊皮燈罩,從她結婚那一天起,一直掛著,卻一直未亮過。那村裏的人都舍不得錢交電費,電業所把電線繞過村引開去了……
那羊皮燈罩已落滿灰塵。
又變成了農婦的這一個女人,與村裏所有農婦不同的是,每每低吟一首什麼似花非花的詞。隻吟那一首,也隻知道世上有那麼一首詞。吟時,又多半是在奶著孩子。每吟首尾,即“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和“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二句,必淚潸潸下,滴在自己乳上,滴在孩子小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