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爸是大學教授,專業是生物科學。
暑假裏,他除了偶爾去學校值個班,給手上的研究生派派任務,總體也算清閑。
“學生?”池清霽還沒見過她爸在大學以外的地方上課,“是大學生還是研究生,大學生也要補習嗎?”
“不是補習,也不是大學生。”
池爸耐心地繼續向女兒說明情況:“那個孩子和你差不多大,就是對基因學特別感興趣,想早一點接觸——喏,就像是你學吉他一樣,是當個興趣來學的。”
當時池爸在電話裏聽老同學說初三畢業的孩子竟然就想接觸基因學,除去驚訝之外還有些擔憂,怕小孩子沒定性,就是一時衝動,來了也是雞同鴨講。
但老同學在電話那頭信誓旦旦:“你等他中考完去你那試一節課就知道了。”
池清霽稀裏糊塗被趕到院子裏,抱著吉他坐在院子石榴樹下的秋千上,眼神已經落到院門外去,等著那個把大學課程當興趣班上的神人出現。
那天天氣特別好,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間撒落下來,地上晃動的樹影,就連樹葉邊緣的著色都格外真切。
池清霽上身一件短袖,腿上穿個熱褲躲樹蔭下吹著小風,聽著風聲伴隨著蟬鳴,感覺這天兒熱得還挺爽的。
她對等待這種事一向沒什麼耐心,等了兩分鍾沒見車來,就忘了在等什麼,該幹什麼了。
直到車停到門前,她爸從家裏小碎步跑出來開門,池清霽才在繁盛的夏風中抬起頭,看車上先是下來一個相當漂亮的阿姨,眼睛直接挪不開了。
池清霽從小就是個顏控,喜歡好看的人,不光是異性,同性亦然。
沒別的意思,就是人類最原始和單純的,對美好人事物的向往。
“池教授你好,真的不好意思突然打擾。”
“沒事沒事,我都聽吳科說過了,孩子在這年紀對這個感興趣也難得。”
“薄言,來,下來跟池教授打個招呼。”
她正窩在樹下暗自欣賞感歎,就看車後座的門從裏被打開,一個穿著純色白T的少年走了下來。
池清霽常年練琴,手上動作早已形成肌肉記憶,愣神的瞬間依舊嫻熟地從弦上撥弄過去。
吉他發出顆粒分明的悅響,吸引剛下車的少年抬頭看了過來。
那一瞬,風息雲止,萬物靜默。
天地之間,好像隻剩下她一個人的心跳聲。
“池教授,那是你女兒嗎,也太漂亮了吧,長得很像你!”
女人也被吉他聲吸引,側頭看了過去。
池爸回頭看了一眼呆坐在樹下秋千上的女兒,笑著叫她:“清清,過來打個招呼!”
池清霽偶爾也會去爸爸的大學玩兒,見到他的同事學生都是落落大方,該叫姐姐叫姐姐,該叫叔叔叫叔叔。
但看著女人身旁那顆佇立在陽光下,仿佛擁有自發光的恒星,池清霽卻忽然生出幾分生怯與別扭。
她今天起床都沒有好好梳頭,馬尾就胡亂紮了一下,剛出家門的時候媽媽還說像個雞尾巴。
衣服好舊,一點版型都沒有,和褲子之間也完全談不上任何搭配,腳上甚至還趿拉著最醜但最舒服的那雙豔粉色拖鞋。
為什麼她今天不穿最喜歡的那條裙子啊,明明前天待在家裏也臭美穿上了的。
都怪老爸,有學生來也不提前說一聲,搞什麼突然襲擊嘛,煩死了!
“哎你這小孩……”
見池清霽沒有反應,池爸以為小丫頭還在生把她趕到院子裏練琴的氣。
隻是還沒來得及打圓場,倒聽麵前的女人大方地說:“小姑娘這麼漂亮,有點害羞很正常嘛,之後熟了就好了,她今年幾年級了,應該上初中了吧。”
大人重新開始聊天,池清霽就躲在吉他後麵繼續小心翼翼地看。
看那顆恒星好像是不怎麼喜歡陽光,下了車便皺起了眉頭,一雙眼睛在亮度極高的環境下微微眯起,顯得有點不耐煩,好像一隻被擼煩了的白貓。
池爸一聲歎息:“剛中考完,開學準備送她去一中。”
“真的啊?”女人頓時雙眼亮起:“我們家薄言也是一中的,說不定到時候還能成同班同學呢!”
“哈哈哈……”深知自己女兒水平的老父親頓時發出了虛弱的笑聲:“外麵熱,還是先進來聊吧。”
池爸帶著人母子倆往家門裏走的過程中瞥了一眼正坐在小秋千上的池清霽,就看女兒懷裏抱著吉他,下巴頦兒就擱上邊,看他的目光呈現出這輩子前所未有的怨念。
中年父親的內心頓時被愧疚填滿,走過去說:“好了別生氣了,爸爸為今天趕你到院子裏練琴的事跟你道歉,過兩天帶你出去吃頓好的,你今天下午就消停消停。”
但等他剛回到書房,樓下的小魔怪就用實際行動表示她不接受爸爸的退讓。
一個下午,外麵的池清霽就像是打了雞血似的,直接抱著吉他跑到書房窗台底下,一會兒彈樸樹,一會兒彈周傑倫,恨不得無縫銜接,把自己那些拿手曲目都輪了一遍,不知道在張牙舞爪地叫囂個什麼勁兒。
再加上宋薄言的水平明顯高於預期,池爸一邊被極大地激發出表現欲,另一邊又被池清霽的吉他聲吵得頻頻走神,一下午簡直頭昏腦脹,送宋薄言出門的時候還不忘瞪院子裏這小魔怪一眼。
宋薄言一出來,院子裏的吉他聲就停了。
小魔怪趁著她爸被叫走的功夫,把吉他往院子裏的樹下一放,噔噔噔跑熠熠生輝的恒星麵前,一點兒沒有害怕被她爸聽見的意思,大鳴大放地問:“你叫什麼名字啊?”
“宋薄言。”
“薄言,是哪個薄?單薄的薄嗎,然後言語的言?”
“嗯。”
“我叫池清霽,清澈的清,霽是雨字頭一個整齊的齊。”
“哦。”
麵對少年的冷淡,池清霽依舊不屈不撓:“你有手機嗎,給個號碼唄?”
宋薄言看著眼前女孩。
高馬尾,鵝蛋臉,簡單又幹淨的短袖短褲,懷裏抱著個大吉他,整個人就像一枝昂揚的向日葵,雙眼中布滿如螢火般的希冀。
池清霽確實是漂亮的,各種溢美之詞從小到大聽到耳朵生繭。
隻可惜宋薄言比她更甚,他甚至早就對這樣期許的表情及熟爛的開場白失去了耐心,直接單刀直入一針見血:
“我不早戀。”
這話已經足夠直接,足夠給所有由女孩發起的搭訕畫上一個強硬的句號,偶爾遇到嘴硬的還會解釋兩句,更多的是直接跑開。
但眼前女孩既沒有解釋,也沒有跑開,而是依舊用那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盯著他,滿臉都寫著‘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的單純與無辜。
“那個……”
對視的同時,沉默開始發酵。
片刻過後,女孩子才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將腦袋往他麵前伸了伸:“我沒聽清你剛說的什麼,你能再說一次嗎?”
她穿的T恤確實舊,洗得領口已經變了形,有點垮。
伸頭的時候腰微微往前傾的時候,鎖骨胸口大片奶白的皮膚無知無覺地敞露在少年目之所及中,原本很好地藏在衣領下的小胸衣也微微露出了個鵝黃色的邊兒。
“行。”
宋薄言皺了皺眉將目光別開,同時直截了當地往前欺了一步,低下頭將臉湊到她耳邊。
飛起的夏風揚起他身上清爽的柚子味道。
其實那不過就是片刻間的動作,但在池清霽眼中,卻像是開了慢放,她能感覺到一個雖然陌生卻又讓她完全不討厭的氣息就降臨在身邊。
好像晨間的霧,鋪天蓋地,仿佛觸手可及,卻又全都是虛無縹緲。
“我說,”
他聲音有刻意壓低,顯得很輕,卻並不溫柔。
“我不喜歡輕浮的女生。”
眼前女生一瞬間呆住,就連在風中亂舞的發絲都好像在那一刻定在連空氣中。
恰逢此時家裏的車也已經開到了院子門口,宋薄言直起身與她重新拉開距離,完全沒有任何猶豫與憐憫地徑直往外走去。
“等一下。”
直到池清霽回過神,再一次三兩步從後麵追上來,擋在門前,表情卻不是宋薄言想象中的慍怒,而是不解。
“你剛說……你不喜歡很輕的女生?”
池清霽仰著脖子看他,又低頭看看自己,滿臉費解:“你怎麼知道我很輕?其實我肉還挺多的,要實在不行的話,不然我最近多吃一點,增增重?”
“……”
時隔十一年,池清霽回想起那天的事情,依舊忍不住為當年雞同鴨講的自己鼓掌。
當時宋薄言看她的表情就跟看一隻從侏羅紀時代有幸生存至今的恐龍一樣,估計這輩子沒遇到過第二個像她一樣,不光腦子不好,耳朵也不太好的人。
“看不出來啊,雞仔。”
“昂?”
直到聽見闞北的聲音,池清霽才從回憶中緩過神來。
“沒什麼,就沒想到你也會對人一見鍾情。”闞北已經把易拉罐捏成了個實心球,上上下下地丟著玩兒,玩了一會兒反應過來:“那不對啊,你對人家一見鍾情,你跑什麼啊?”
他又側頭瞥池清霽一眼,猜測道:“沒追上,再見麵覺得尷尬?”
“雖然現在說起來我自己都不信,但我當時還真追上了。”
現在想想,那個時候的她,確實是無知者無畏。
以為自己會彈個樂器,有點小特長,長得還不錯,在同學當中也還算受歡迎,便膨脹地漂浮起來,企圖靠近那顆真正的恒星。
“然後?”
“然後,”
然後直到等到啪的一聲一切都破碎的時候。
她才意識到,自己隻是一顆膨脹的氫氣球。
“我跟他說分手了。”
是永遠也不可能觸碰到星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