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學生的抗議聲中校方立刻成立了調查組,當時老池還故作輕鬆地安慰她們說:“沒事,都是誤會,隻要她跟同學們解釋清楚就好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可那個女生卻在這關鍵時刻選擇了沉默。
麵對詢問,她就像是一個受盡了傷害的受害者,隻是一言不發,默默垂淚。
雖然到最後校方判斷因為這麼一張照片無法定性,隻象征性地給老池下了些處分,保留住了他的職位,這件事就算是給壓下去了。
這段故事的最後,老池依舊在當自己的教授,而那個女生直接申請了留學,離開了慶大,就這麼消失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但就像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過了一陣,有關部門公布了通過項目的列表,池清霽把那個列表來來回回上上下下翻了三遍,才敢確定裏麵真的沒有老池。
已經穩了的項目忽然被除名,那天老池回家,晚飯都沒吃,獨自在書房坐了很久很久,池清霽好幾次想進去,都被媽媽攔住,說讓他自己靜一靜吧。
地球不會因為任何一個人停止轉動,無論發生了多麼天大的壞事,第二天太陽依舊會照常升起。
第二天池清霽難得準時起了床,就看早餐桌上的爸爸好像已經在一夜之間振作起來,又回到了那個溫柔而包容的父親角色中。
池清霽的生活很快回到了平靜,她很想當然地也進入老池營造出來的假象中,覺得老爸這麼積極陽光的人肯定早就從失去項目的事情裏走出來了。
後來,老池跳樓自殺,池清霽的生活一下翻天覆地,她才知道老池丟了那個項目,直接導致他從輕度抑鬱轉變為中度抑鬱。
她終於後知後覺地開始複盤當年的事情,也在查證中了解到一個要拿國家撥款做研發的科研人員,對個人作風的要求極為嚴苛,不管是不是誤會,隻要沾上了,基本就再和撥款研發無緣。
也就是說,當年那個女生的沉默,是導致老池跳樓的,最後一根稻草。
所以那個時候起,池清霽就下定決心要找到她,不計代價地找到她,從全國的人山人海中把她揪出來,向她質問清楚——
當年到底為什麼在關鍵時刻選擇了沉默,將她的老師親手推進了深淵。
“當年池老師的事情,我們這些學生都知道他是無辜的,他的性格不可能做那種事……”
陸鴻禎歎了口氣,說:“但是我已經托我認識的,沒有轉行的同學朋友學弟學長都在打聽,我隻能說這個很難找,真的很難找。”
事發的時候女生已經研二,本科的同學早已分散到世界各地,他們兩個一沒背景二沒人脈的人,要找起來是真比登天還難。
所以這個女生留給池清霽他們的,除了當年讓老池身陷囹圄的照片之外,就隻剩模糊不清的畢業照了。
那個時候網絡還在發展,設備也都原始,手機裏的照相機哪怕是自拍,都糊成一團。
當時那個女生在咖啡廳和老池抱在一起,兩人都隻有半邊側臉,而那張紀念合影上,看得見她留著非常嫵媚的大波浪卷,在一眾學士服裏顯得最為出挑亮眼。
但很奇怪的是,所有人都麵對鏡頭笑得燦爛的集體照裏,唯獨她別開了臉,竟也隻在鏡頭中留下了一個標誌的側臉線條,讓池清霽把證件照盯穿了也無可奈何。
這些年陸鴻禎也一直在托別人打聽,有沒有名字對得上的,年紀也差不多的女同事,但均一無所獲。
池清霽輕歎口氣:“如果有一張能看得清楚一點的照片就好了。”
“是啊……”
陸鴻禎也歎了口氣,語氣輕柔地安慰她說:“我這邊還會繼續打聽的,你今天坐了這麼久的車,早點去洗澡休息吧,東西你嫂子已經給你準備好了,都在浴室裏了。”
池清霽點點頭離開後,陸鴻禎便走到廚房去幫妻子一起整理今晚的碗碟。
夫妻倆麵對洗碗槽並肩而立,陸鴻禎聽妻子問:“小池又是來打聽那個女學生的事情嗎?”
他點點頭:“對。”
“那女的叫什麼來著?”
“李嘉,木子李,嘉獎的嘉。”
“這名字也太大眾了……”
女人想幫忙念頭頓時念頭消了一半,剩下一半支撐著她思考了十秒鍾:“不過全國才多少生科研究所啊,你的學長學弟都問過了嗎?她讀研時候的同學呢?”
“都找過,都說沒有。”
大學生之間的同學情本來就已經算是淡薄,研究生之間就更是了。
因為跟的導師不同,研究方向不同,甚至一個寢室的人都不是一個專業,進了寢室是室友,出了寢室各走各的,交情很難建立得特別深厚。
況且李嘉當年那事兒還存在著爭議,他作為池教授的學生當然相信池教授的為人,但學校裏不相信的也大有人在,說不定人心裏還覺得他們在助紂為虐。
工作這麼多年,陸鴻禎也逐漸了解到人情世故,就算李嘉沒有改名,還真的回到國內工作,那算算年紀估計差不多也做到副研究員了。
當年的交情哪裏比得上現在強有力的同事,誰會為了這一件至今沒有個真正結果的事情來得罪人呢。
道理陸鴻禎不是不懂,但每次看見池清霽不屈不撓的樣子,這些話他就說不出口了。
人活著,總得有個盼頭吧。
次日清晨,池清霽起了個大早,背著包出門的時候正好碰到上了個廁所準備再回去睡上一小時的陸鴻禎。
“哇,你這麼早啊……”
天剛蒙蒙亮,陸鴻禎眼睛都還睜不開呢,一時之間還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出去晨跑嗎?”
“不是。”池清霽笑了笑,說:“我去找一家早點鋪子,要是還在的話,待會兒給你們帶回來吃。”
從西藏回來,池清霽就一直心癢癢地惦記著她的寶貝嵌糕。
嵌糕這種食物,簡單來說就是類似年糕的外皮包裹各種食材,然後包成一個大餃子的模樣,裏麵什麼都可以包,池媽以前喜歡包土豆絲,蘿卜絲和洋蔥絲。
土豆絲炒到剛斷生還保留脆的口感,蘿卜和洋蔥則是講究一個入味和綿軟,包進年糕皮裏,年糕軟糯,土豆脆爽,蘿卜多汁,洋蔥甘甜,再往裏澆上一勺池媽秘製燉肉的湯,口感口味全兼顧到,一口下去魂都香掉半縷。
其實慶城也不是嵌糕的發源地,隻是池媽喜歡吃,就經常做,讓池清霽也連帶著喜歡上了。
但慶城比麓城稍好一點,還能找得到會做的早點鋪子,以前池媽自己懶得做的時候,就會指使老池起個大早跑去買。
那家店他們吃了好多年,離他們家不遠,但離陸鴻禎這兒頗有距離。
池清霽昨晚特地查好了地圖,看著那彎來繞去的車程,怕去晚了人家賣完,特地設了個五點半的鬧鍾,背了個小包興衝衝地往那趕。
店在小巷子裏,出租車開不進去,池清霽就在巷口下了車,小跑帶小跳地往裏奔,遠遠地便看見了蒸籠周圍飄散開的煙火氣。
她馬不停蹄,等走到門口的時候才發現,鋪子已經早就重新改裝過,整個改頭換麵,從招牌到門口的蒸籠都換了個遍,脫離了原來的木製藤編,通體散發著金屬獨有的幹淨而冰冷的光澤。
“嵌糕?哎呀……那個我們早就已經沒做了,太耗時間了,不好意思哦小姑娘。”
“那您知道還有哪裏有賣嗎?”
“……這個,我也不清楚哎,不好意思。”
池清霽拎著幾個包子兩袋豆漿從巷子裏出來的時候,胸腔中彌漫著的情緒與其說是失望,倒不如說是她也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委屈。
這個城市每一天都在發生新的變化,變成和她記憶中截然不同的樣子。
他們一家人在這裏生活過的痕跡變得越來越少,越來越稀薄,到現在就連以前熟悉的味道也再也無跡可尋。
慶城,這裏有一千萬的常住人口,組成無數個家庭——
卻再也沒有屬於她的家了。
回到陸鴻禎家,池清霽把包子和豆漿給了陸鴻禎夫妻倆,說了一聲“我吃過了”就回到了陌生的房間裏。
其實這些年池清霽都是這麼過來的,她一直阻止自己有那種過於矯情的想法,但期盼了兩三個月的嵌糕落空,確實讓她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單。
她終於明白有一種鄉愁,就長在舌尖上。
有那個味道的地方,才是故鄉。
池清霽在床上躺了一上午,肚子餓得嘰裏咕嚕響的時候,她總算從那種矯情的情緒裏掙脫出來,決定不和自己較勁,大人有大量地暫時和慶城這座薄情的城市和解。
但和解歸和解,池清霽也不打算憋著。
她立刻掏出手機,怒發一條朋友圈:嵌糕啊啊啊啊啊!就非要逼我去一趟台州是吧!
發完沒過兩秒,朋友圈就被墩子點了個讚。
她再一刷新,墩子的評論也出來了:原來這倆字是這麼寫的啊!
小黑立刻在底下跟風:清明節,吃什麼嵌糕,要吃餃子!
劉姐過了一會也回了一句:韭菜雞蛋餡的
甚至劉佳佳也來了:小池姐姐我想你了QAQ
池清霽挨個兒回複完,感覺一大早的鬱悶總算一掃而空。
現在她隻後悔今早沒有多帶倆包子回來給自己當屯糧,此刻隻能可憐巴巴地跑廚房去當哈巴狗:“嫂子,飯好了嗎?”
次日清晨,池清霽坐著陸鴻禎的車,跟著他一塊兒前往郊區的陵園。
雖然她在老池死後就不喜歡慶城這座城市了,但說老實話,除了慶城,她也不知道應該把老池葬在哪裏。
“雖然我也來了這麼多年了,但是每次來依舊覺得還是錢不會走錯路啊……真漂亮,跟個公園似的。”
陸鴻禎車開到陵園停車場便下了車,池清霽推開車門,哪怕再不情願,麵對這漫山遍野的梨花,錯落有致的亭台圍欄,也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
當年因為她和池媽逃得狼狽,很多事情包括賣房都隻能想著之後回慶城了再處理,後來宋持風找到她,很自然地就把這些事情攬了過去,也確實辦得無比妥帖。
父親下葬在了慶城最美的陵園,小獨棟也賣了個不錯的價格,把她在慶城的後顧之憂都解決了。
這座陵園很美,也很貴,池清霽第一年來給老池掃墓的時候,因為這裏地方太大迷了路,誤打誤撞摸銷售中心去了。
當時銷售中心的小姐姐很熱情地給了她一份地圖,地圖是銷售用的,自然帶有標價,區域好壞價格也有所不同。
池清霽當時大致掃了一眼所有區域的價格,就默默在心裏決定以後還是隨便死哪個犄角旮旯算了。
現在這麼多年過去,她來到這也再不會迷路,跟陸鴻禎兩個人輕車熟路地到了夫妻倆的墓碑前,放上了一束媽媽生前最喜歡的馬蹄蓮。
這裏定期有人除草打掃,池清霽來了都不知道還能為爸媽幹點什麼好,陸鴻禎嘮叨了一大堆,說什麼“池老師現在我國有團隊參加進人類完整基因組測序項目組了”“慶大也成立了生物科學研究所,你要在就好了”雲雲。
池清霽木木地站在旁邊,看著父母微笑著的黑白照片,想到陸鴻禎念叨完,都沒想出應該說點什麼好。
她的當下,確實乏善可陳,沒有光芒萬丈,也沒有前途無量。
以至於幹巴巴地憋了半天,到最後隻憋出一個傻笑:
“我挺好的,你們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