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香煙,她身上的酒味,她醉醺醺的步伐。
半夜時分送她回來的摩托車聲,偶爾她回家時打包帶回的雞鴨魚肉。
這些秘密就像一刻種子在潮濕的台風天中種入林漢聰心底。他不敢問,也不能問。即便問了,母親也永遠就是一句:“媽媽做這些都是為了你,為了這個家。”
然而,即便母親四處奔走為,到處為父親打點關係,可到底還是能力有限,那個男人最終還是被判了三年。
出獄後的男人看起來變得沉悶又怯懦,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萎靡不振地呆在家中,不去工作,不再出海。
林漢聰從那時起就意識到,所有進過監獄的人身上都會帶著難以磨滅的痕跡,獄中帶給他們的摧殘與異化會在他們後半生如影隨形。他的背變得佝僂,不再像年輕時那樣頤指氣使、氣焰囂張。麵對別人的質問與詰責,總是唯唯諾諾、點頭稱是。
過去這個男人總是淩駕於他的母親之上,醉酒之後,總是對她非打即罵。明明她也曾為了愛情義無反顧追隨他來到漁村,明明她的容貌、裝扮與氣質實際上與這個村莊沒有半點合適之處——明明沒有他,她能擁有更好的人生。可是他依然對她沒有半點憐惜之情。
可一切在他出獄之後都改變了。他不再酗酒,不再大聲與母親講話,他像是一頭去了勢的雄獅,萎靡不振地隱沒在角落之中,而母親,那個曾唯唯諾諾、小心翼翼的母親,卻成為了家中能夠主掌大權的母獅。
過去林漢聰其實並不理解母親的決定,明明父親那個時候犯下那麼多錯誤,出軌、家暴、酗酒……每一樣都足夠他人謾罵許久。當他入獄,當他真正跌入人生穀底,那明明是用以落井下石的最佳時機,可是他不明白,母親為何想方設法去拯救他,他理解不了她的以德報怨。
父親回來之後,一切並沒有與變好,原本就沉寂、壓抑的家庭氛圍隻是稍稍有所改變。他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確實悄然發生變化,可那並不代表一切就在變好。
沒有什麼真的會變好,他很清楚,在這樣的家庭之中,即便有什麼看起來“美好”也注定是假象。
原本林漢聰也漸漸習慣了這樣特殊的家庭氛圍,勉強接受著所有人假裝美好時故作善意的表情。可一次偶然,父母的爭吵徹底撕碎了這份虛偽,也讓林漢聰徹底明白——這世上確實並不都是什麼“以德報怨”的美好故事,很多時候,那些被欺辱的人去拯救欺辱過自己的人,為的是自己的執念,為的是能通過這樣的方式調轉兩人身份,以此羞辱、報複對方。
那天他其實早早就已經上樓睡覺,然而夜半暴雨驟降,雷聲轟鳴,將他從床上驚醒。
當晚不知道怎麼回事,明明睡前也已經喝過水了,可醒來時還是覺得口渴。他身上穿著件小背心,赤著腳踩在地板上,躡手躡腳想下樓去喝水。他那時個兒小,沒什麼分量,半夜裏行走在走廊中,連點腳步聲都沒有。他在樓下喝罷了水便回房去,路過父母房間時,卻聽見裏頭有爭吵聲傳來。
“……那你不然就走吧,我看你走哪兒去!”是母親的聲音,“你虧得有我,不然有那麼好的日子嗎?除了我你能指望誰?那個騷蹄子能救你?那麼多錢你扔在外頭,有個響兒嗎!”
林漢聰以前從未聽母親這樣咬牙切齒的說過話,聽那語氣真是恨透了,厭狠了,將這麼多年積壓的恩怨都一股腦地發泄了出來。
什麼東西重重砸在了地上,他聽見母親說:“真讓你走,你走嗎?除了這個家你有別的去處嗎?姓林的,你欠我的,你知道嗎?你欠我的!”
明明也曾是恩愛過的夫妻,他清楚記得別人問起母親為何要來這個小漁村時,她揚起臉,沒有半點悔怨地說:“因為我老公在這兒,我得跟著他來。他在哪兒我就在哪兒。”
明明曾經那樣好過啊。
為何又會發出這般怨懟?
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仔細想了很久,也許這就是母親不曾離開的理由。
可這是愛嗎?
如果是愛的話,那言語中的恨意又應該如何去解釋。
那麼該說是恨嗎?
若說是恨,母親又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留在這裏,從未想過逃脫,從未有過任何拋棄的行徑呢?
入秋前,父親再一次出海,他灰蒙蒙著臉,不再像過去那樣吹噓航海歸來將會有多少收入,隻是沉默地收拾著行囊,在天亮前騎著摩托車朝碼頭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