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漢聰說,他曾一度妄想著母親可以帶他搬去台北。雖然總能從母親口中說起曾經的養父母,可直到他上了小學以後,才第一次見到我們這些“家人”。那是他第一次離開新竹小漁村,城市繁華令他應接不暇。
可惜那次美芬阿姨帶他來台北並不是來玩的。那一年外公病重,常年纏綿病榻,美芬阿姨這個早早叛逆遠嫁的養女是來見他最後一麵的。
在他眼中,我們的初次相逢並不算愉快。我像個驕傲的小公主坐在病床旁,手中拿著一份報紙,嘴裏是吳儂軟語。他穿著一身老舊的衣服躲在母親身後,看著我們一家光鮮亮麗的著裝,尷尬又自卑。他說我看起來像一尊精致的洋娃娃,撲閃的眼睛,白皙的皮膚,一頭烏亮的長發……
“我好怕惹你生氣惹你哭。畢竟,你要是哭了,我媽下次也許就不會再帶我來台北了。”
他總覺得我這個遠方小妹妹從小到大活在蜜罐裏,被父母嬌慣著養大,自是不清楚人與人之間那些隱秘又微妙的情緒。事實也確實如此,即便很多年後,我與他都長大成人,我仍是對一些人際關係中較為複雜的那一部分感知甚少。
我的天真與爛漫是有條件的,父母的庇護、友人的照顧,從小到大的生長環境讓我不必去深思他人的言語,也讓我很好隔絕了他人惡意。連謝淑卿都常常說,很羨慕我的生活。
“單純,是一種非常難得的特質——人就好像河水中的沙粒,大部分人根本就沒有辦法抵抗湯湯浪潮,或被磨平棱角,或被衝向未知的遠方。可總有那麼兩顆沙粒格外幸運,被衝入蚌殼,被蚌肉包裹,成為別人的苦痛而不自知,最後在歲月之中成為潔白、純淨的珍珠。”
她總是能說出這樣充滿詩意的形容。
“如果能選,誰願意做被卷攜而去的沙粒,而不是成為純淨的珍珠呢?”
因為簡單,因為純真,我的存在總能讓林漢聰能短暫的忘卻父母之間的爭吵與恨意。可惜台北之行太過短暫,葬禮過後,他還是不得不跟著母親回到故鄉。
從台北回到新竹,林漢聰一度陷入到一種微妙的落差感中。沒有高樓,沒有汽車,最近的娛樂場所在幾十公裏外的小鎮上,曾經他所熱愛的海洋與鹽田在這一刻赤裸裸展露出貧窮本色。母親與這座海村格格不入的美麗卻與台北完美融合。雖然嫁來新竹那麼久,她在台北依然紮眼。也正因這份紮眼,讓林漢聰愈發不能理解父母苟延殘喘的婚姻,他想不通,這樣浸潤在恨意之中的感情到底還有什麼意義。
父親重新開始出海後,他們一家三口又重新過上了那樣聚少離多的生活。母親的“工作”也並未停止。他們一家陷入到某種詭異的怪圈,分不開,又聚不齊。看似和諧、溫馨,實則誰也說不清對對方抱著什麼樣的感情。
有時候林漢聰還會聽母親說:“你放心,你爸一定會回家……除了家,他還能去哪兒?他就像是風箏,我們就是牽著風箏的那根線。飛再遠,他都會回來的。”
她用“良善”、“恩情”織起一張血粼粼的網,一點點收緊,一點點讓人感到窒息。她利用丈夫的愧疚,將他狠狠綁在了自己身旁。
那是愛嗎?又或者隻是不甘心?
林漢聰在升入國中的那一年終於等來了父母離婚。他其實早就受夠了這樣虛偽的家庭生活,隻是母親不願意承認,父親也不敢有任何異議。但那個軟弱的男人終歸也不是徹底喪失了傷害他人的能力。
人渣到底還是人渣,哪怕被教訓、打壓後變得麻木了,歸根結底還是人渣。
離婚的原因非常簡單,身為丈夫的男人又一次出軌了。
那是個百分之一百的鄉村女人,皮膚黝黑、瘦削,身體中似乎壓根就沒有水分,幹癟又粗糙,高顴骨、深眼窩,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都不如林漢聰的母親好看。就連她一雙手都布滿了老繭,根本不見半點溫柔。
這樣的女人,毫無半點魅力可言的女人,明明與美芬阿姨有著雲泥之別的女人,卻徹底奪走了她丈夫的真心。
可這樣的結局在林漢聰看來卻並不意外。他太了解自己母親在家庭中形成的壓迫感了,那種無處不在低壓早就異化了她的美麗。她的紅裙與長發都變成了某種壓迫性的符號,她唯一的獵物終於不再忍耐,即便鮮血淋漓,也想衝破這份牢籠。
於是他又一次成為了罪人,於是他又一次成了妻子口中那個沒良心、惡毒、醜陋的男人。
可是這件事上真的隻有一個人有錯嗎?難道僅憑他一人就能將原本美好的婚姻關係變成現在這樣嗎?
那根係著風箏的線緊繃著、緊繃著,最終成了殺人於無形的利器。林漢聰冷漠地看著他的父母在爭吵中為這份感情寫下了一個句號。
這個貌合神離的家庭終於徹底崩裂,不知為何,林漢聰頭一次感覺自己喘出一口氣。他在慶幸他們分離,也在慶幸自己從此再也不必偽裝一切都好,不必配合母親的“深情”。他能接受與母親的清貧生活,但母親卻一心想要給他更好的生活條件——她將他送到了我們家,自己則毅然決然踏上去日本的打工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