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幾句話的功夫，周知知已經口幹舌燥。
端起桌上的水杯，一飲而盡。
醞釀了一陣，她終於鼓足勇氣：“曼曼姐，我可以先問你一些問題嗎？如果你不想回答也沒關係……”
“你問吧。”對麵的人雙手交疊，誠懇地看著她的眼睛，“我會自行判斷的。”
“……你為什麼會離開？”
她走的如此突然，回來的也如此匆忙，除了她親眼所見的部分，她仍有一些怎麼想都想不通的部分，無法自洽。
“因為厭倦了鄒遊的窩囊，不想再陪著他浪費自己寶貴的人生了。”
餐廳很清靜，周知知能清楚地聽到隔壁桌碰杯的聲音。
她們這裏算是最僻靜的一隅。
必須承認，她內心受到了驚嚇，“窩囊”一詞從付曼口中講出來，她實在無法將它跟自己景仰，甚至愛慕的鄒遊聯係在一起。
“看樣子，你似乎對我們的關係有一定的誤解，既然我是真心希望你來參與這部電影，我就有責任跟你明確一些事情。它曾經被我劃分為私事的範疇，但如果因為這些私事，影響到你未來的人生，我就有必要澄清。這件事我事先也跟鄒遊溝通過，他的意思是，希望我能原原本本地告訴你。知知，你的人生還有很長，理想或者夢想，都不該由某個具體的人支撐起來，而是得依靠自己。”
周知知靜默了很久，緩緩垂下眼簾：“你說吧，我做好準備了。”
“你當初是因為《樂園》認識我們的吧，《樂園》拍攝於我和他同窗的大學時期，那段時光至今我回憶起來，也仍然覺得非常愉快。我們的經費有限，一切都要從簡，請的演員也並非專業，但他們都是真心熱愛表演這份事業。其實當時就連我們自己都沒想到，它會得到那樣的殊榮……”
餐廳的燈光是暖黃色的，凝在周知知眼中，像蒙著一層霧靄的琥珀。
“不過起點太高也未必是好事，尤其對於創作者，之後每走一步，得到過的榮耀，都有可能成為枷鎖，困住他……鄒遊是沒能掙脫枷鎖的那一個。《樂園》之後，盡管我們曾數次嚐試，他卻再也拍不出令自己滿意的作品。在大吵一架之後，他突然消失了，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去了檳島散心。”
“那時我還很年輕，心高氣傲，自認可以扮演救世主的角色，覺得如果自己在他身旁鼓舞他、陪伴他，終有一日，他會走出來，所以哪怕他說想去拍綜藝，我也沒有阻止。中途因為無法忍受，我提出了分手，但分手後，我們依然住在一起，是因為我沒能完全舍棄對拯救他這件事的幻想……直到我查出了宮頸腫瘤，雖然是惡性的，但沒有擴散，還能夠接受手術。我並太在意這輩子會不會有孩子，因此立刻就接受了手術。”
“那場手術很成功，但半年後，我年檢時發現又複發了。這次之後，我終於意識到，我沒有那麼多時間浪費了。一個人甘於沉淪，哪怕有再多才華，都無法令他發光，於是我決定離開。”
“之所以回來，是希望完成手裏的這個故事，它發生在中國的大山之中，就應該回到這裏拍攝……”
一口氣說完這些，付曼緩了緩，溫柔地望著周知知的眼睛：“知知，打破你沉迷的幻境固然殘忍，但真正的夢想，不能隻靠汲取少年時熱血作為養分，這樣遲早會透支自己，繼而徹底枯竭。現在的你已經長大了，應該踩著當下的路，然後邁出新的步伐了。”
無邊的靜默猶如潮水將周知知淹沒。
想哭的情緒那樣強烈，卻反而不知道該如何流淚。
付曼的手從餐桌的另一頭伸過來，輕撫著她的頭：“對不起啊，知知，我認識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姑娘呢。所以這麼多年來，也總是忍不住把你當作小姑娘對待……不過，我保證，以後不會了。今後，我希望你是我很好的搭檔，以及，成為一個出色的電影人。事實上，在你年少的時候，我就這樣期望著了……”
周知知肩頭微顫，她的動作明明如此溫柔，每每撫過她的發絲，卻無端惹人顫栗。
“知知……”
“嗯？”她不敢抬頭。
“如果在今天之後，你還喜歡鄒遊，那就去追吧。”
“……為什麼？”
付曼悵然一笑：“因為我們並沒有複合。我說過，我已經沒有時間浪費在他身上了。接下來我說的每一句話，是以一個女人的身份在與你對話，可能有些俗氣，甚至自私……”
“知知，你是個很棒的女孩子……如果是你，我可以放心。當然，鄒遊是個獨立的個體，我無法左右他的選擇，但如果你的感情強烈到足以接納全部的他，那麼我覺得，你就可以放手一試，人生無法預期長短，不要留下任何遺憾。”
“劇本稍後我會發到你的郵箱裏，你沒換掉郵箱吧？其餘的，你可以看過之後，再給我答複。”
周知知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
其實一進門就開了電腦，打開瀏覽器，進入郵箱，頁麵提示有一封新郵件——
標題：《黎明之路》。
周知知卻遲遲無法下定決心點進去。
仿佛一旦點擊鼠標，她現在擁有的一切就會被推翻、被顛覆。
猶如一場幻滅。
文學作品都說幻滅之後才有新生，道理早擺在在那裏，但仍有許多人，過不好自己的一生。
她沒有開燈，漆黑的客廳裏，唯有陽台的落地窗透進對麵樓的光線。
星星點點的光芒像是溫火，緩慢地炙烤著她焦灼的心髒。
更痛了……
周知知蜷起身體，雙手捧住臉。
落在一旁的手機震動了一下，顯示有新微信。
她心煩意亂，半晌都沒能伸出手。
手機竟然又響了，這次竟然是電話。
花花。
周知知呆住了，根據上次的經驗，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否則花花不會急著打電話。
顧不上收拾自己的情緒，她急忙抓起手機：“花花？”
“知知姐，你前些天是不是去Ray家裏玩了，還開了直播？”
周知知一下子僵住了：“怎麼了？”
“你知道嗎？直播視頻被粉絲錄下來傳到B站，有人看到Min神在喂你吃水果，現在微博都炸啦，說那隻米妮的主人終於曝光了呢！”
淚水霎時間湧出眼眶，周知知強忍著哽咽，把屏幕切進微博。
她沒有關注鹿然的微博，隻能搜索，兩秒後，她點擊他的頭像。
他的微博還停留在上次那條，下麵的回複卻多出很多。
@好大一隻瓜：媽呀！！傳說中的大嫂終於曝光了！
@我隻看看不說話：帶圖跑過。
下麵是一張直播中周知知被喂水果呆滯臉的截圖。
@dokidoki：藍瘦，想哭，竟然是貧乳。
@今夜猩光燦爛：長得還可以，就是缺點女人味，大神口味比我想象的普通啊。
……
後麵的周知知沒繼續看，直接刪掉了微博軟件。
“知知姐！知知姐！”電話那一頭，花花還在叫她。
周知知生平第一次任性地切斷了電話。
花花嚇得沒敢再打過來。
房間裏一時間又恢複了剛才的靜謐，周知知摸了摸眼角，這下真哭出來了……
門口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她知道是誰，但就是不想去開門。
難道要用這張哭得稀裏嘩啦的臉去麵對他？
敲門聲停了一會兒，而後似驟雨般更急了。
“周知知，你給我出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家。”
“有什麼事我們當麵商量，總會解決，你別一個人躲起來。”
“聽見沒有？”
……
周知知捂住耳朵，一雙眼，仍然死死盯著屏幕上的那個四個黑色小字。
淚光中，《黎明之路》被無限放大——
一生中最黑暗也最充滿希望的時刻，即黎明。
敲門聲終於停了下來。
說話人的聲音卻前所未有的深沉：“周知知，我再跟你說一次，開門，不然我找人撬門了！”
周知知“啪”一下闔上電腦，站起來。
走到門口，她深吸了口氣，拉開門。
走廊的燈光照耀著她爬滿淚痕的臉，她幾乎聲嘶力竭：“你就不能讓我安安靜靜地自己待一會兒嗎？！”
“不能。”
下一秒，周知知感覺天旋地轉。
整個人毫無防備地跌進那個已經日漸熟悉的懷抱。
他那一拉太用力了，她的鼻子被撞得好痛。
周知知火了，拚命掙脫，結果卻徒勞。
“你發生什麼事了？”
他喜歡的周知知，才不會是被幾條評論就擊潰的女人，所以，一定是別的事。
“說話！你不說我就——”
“我想拍電影！”
周知知終於放棄了掙紮，抬起手腕，狠狠地揩幹眼淚。
她的力道太重了，甚至在臉上留下了一道紅痕，自己卻渾然未覺。
慢慢地，她仰起臉，邊哭，邊重重喘息著：“我、我想拍電影！我一秒鍾，都不想再浪費自己的人生了！”